孙子兵学与中医“用药如用兵”

2012-08-15 00:45刘长林
关键词:兵学孙子规律

刘长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 北京 100732)

【东方学术创新·哲学】

孙子兵学与中医“用药如用兵”

刘长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 北京 100732)

任何事物,都有实体支撑和整体关系两个层面。孙子兵学和中医都把重心放在各自领域的自然整体关系层面,因此前者提出“以形相胜”,兵形重于实力,后者主张辨证论治,整体调节。自然整体,其内部和外部的全部复杂关系具有无限性、个别性,会随时变化而不确定。孙子兵学和中医对这样的本始自然的关系状态,采取尊重、保持和因顺的态度,而不像西方科学那样加以预设、控制和限定,故孙子兵学和中医的规律在表现形态上、在如何把握和运用上,有共同特点,而与西医和西方科学有别。

中医哲学;孙子兵法;中国哲学;中国科学;中国传统思维

孙子兵学和中医学与道家有相同的天人一体的哲学理念和价值观,都重视“无”的妙用和“关系”在事物运变中的决定作用。

孙子兵学与中医都着重研究事物现象层面的规律,即自然整体层面的规律,都是为了挽救生命,所以有相通之处。清代医家徐大椿提出“用药如用兵”(《医学源流论》),十分精辟。此命题不可狭义解为仅指择药“处方”,而应理解为辨证论治的根本学理和全过程皆“如用兵”。

一、战事的两个层面

1.实力和兵形

任何事物作为一个系统,都有实体支撑和整体关系两个层面,如房屋、电脑、企业、足球赛等等。战事亦如此。

战事的实体支撑:兵员和武器装备——一般称军事实力。

战事的整体关系:敌我双方的军事实力根据各自的相关条件,经军事调动和部署所形成的对抗态势——孙子称“兵势”或“兵形”。

光有军事实力还不是战争,唯当它们发生一定的协作(内部)和对抗(外部)关系并实行交战,才转化为战争。在中国兵学中,“势”和“形”是两个重要概念。广义的“形”与“势”相通。孙子(武)说:“将(若)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若)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孙子·计篇》)作为一名军事家,重要的不是获得禄位,得一名分,而是其战策被采纳并任命他去实施。而军事指挥的主要之事,就是造“势”。“势”是“计”的具体执行,集中体现预定的战略决策,还须依据实际变动着的利害关系而变化。

造势的目的,是要通过军事实力的部署和调动,力争形成有利于我不利于敌的关系状态。其中包括我方各部队之间、部队与天时、地利之间所组成的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我方与敌方各部队之间构成的对峙关系。这些关系的整体状态即为“势”。造势是为了在所形成的整体关系状态中,能够充分张扬和激发我军的战斗能力,尽量遏制和消解敌方的战斗能力,以求以最大的优势和最高的效率取胜于敌。

因此,一国的军事力量应当包括两部分:一是军事实力和后备资源。二是军事指挥官在实际战场上的造势能力。军队和武器是战斗力,战场上形成的有利兵势,同样是战斗力,而且很多时候能够起决定作用。

2.战事两个层面的基本特点和关系

在特定的具体的战场上,作战双方的军队和武器,在数量和质量上,相对确定、不变或变化不大,而且永远有限。但是这些有形的作战力量如何使用,如何调配,却是不确定的、变化无穷的,就是说,在战场上可能建立的敌我关系态势,原则上是无限的。

军事的部署和调配随战局的变化而变化,故“兵势”最具时间性、变易性和复杂性。要了解战争,掌握战事如何进展,除了必须知晓双方投入战场的军事实力外,更重要的是及时知晓双方的兵力部署、动向和气势。军事实力是相对静止的、稳定的,容易了解到,而兵势(形)瞬时变化,极不稳定,难于捉摸。

兵势(形)是战事的整体关系运作状态,属自然整体层面。军事实力是战事的物质基础,属局部实体构成层面。战争是敌对双方众多系统在互动中进行的集合性整体行为,因此,军事实力是战争过程的物质支撑,军事部署即兵势则保障军事实力的发挥,起主导作用。

3.战事过程的两个方面和两个阶段

在实战中,军事实力和兵势(实体构成和整体关系)两个层面的存在,决定了交战过程包括两个方面:(1)为了造成有利于己不利于敌的兵势,双方在作战整体关系上,相互调动,相互约制。(2)通过交火,打击对方的军事实力。

实力和兵势两个层面的出现,决定了战事大体会分为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战争的形式表现为设法破坏对方的整体关系,建立我方的兵形优势,或诱导对方的部署纳入我方的圈套,而为我所用。往往当一方的兵势被另一方破坏或被另一方控制而失去整体效能以后,则进入第二阶段,即实力交火。此时失势一方的军事力量因整体关系被破坏而成为孤立的存在,得势一方则依仗自身整体的效能而占据强大优势。所以第二阶段,一般就成为失势一方的军事实力被对方击败或制服的过程。

第一阶段为第二阶段创造条件,开辟道路,第二阶段为第一阶段收取成果,使胜利成为现实。两者相较,前者偏重斗智,后者偏重斗勇;前者主要表现为整体关系的调动,后者主要表现为实力的碰撞。

现在,我们从兵学转向医学。显然,人的生命也有实体支撑和整体关系二层面。同样,病患,即病邪在人体中的存在和施展,也有实体支撑和整体关系二层面。一般情况下,病原体和病灶是病邪的实体支撑,可看作病邪的“军事实力”。证候,即病邪所造成的生命整体机能反应,是病邪在人体内发挥作用的整体关系表现,可看作是病邪在人体内的“军事部署”和所造成的“兵势”。它是病邪发挥作用的结果,也是有利于病邪生存和发展的环境。如果人体正气即免疫机能足够强大,就会在平息证候即恢复生命整体关系和消除病原体、病灶两个方面驱除病邪,直至康复。医生用药和所有治疗活动,无论中医、西医,也都旨在这两个方面发挥作用。

二、以形相胜

1.孙子兵学的重心在“形”,即造势

中国传统兵学主流重视自然整体关系,重心(不是全部)放在兵势、兵形上,强调创建有利于己、不利于敌的兵势是取胜的关键,同时也体现用兵的价值。西方传统兵学主流重视物质实体,重心(不是全部)往往放在武器装备上,侧重提高武器的杀伤力,更多看重实力交火。

中国兵学主张,作战双方的有形物质力量如果相差不是过度悬殊,以至于弱的一方根本没有可能与强的一方周旋,那么,军事指挥官凭借高妙的造势,则有可能在战略上实现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孙膑为田忌出谋与齐威王赛马的故事正说明,在一定条件下,决胜败在兵势。兵势的精妙可产生超越实力总体对比的效果。故孙膑说:“其巧在于势。”(《孙膑兵法·篡卒》)军史上,敌强我弱却能以势取胜的战例很多。

孙子说过,尽管敌人数量众多,巧妙的造势可使其失去战斗能力:“所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敢问:‘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曰:‘先夺其所爱,则听矣。’”(《孙子·九地篇》)“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孙子·虚实篇》)

孙膑则进一步阐述了兵形重于实力的道理:“众者胜乎?则投算而战耳。富者胜乎?则量而战耳。兵利甲坚者胜乎?则胜易知矣。故富,未居安也;贫,未居危也;众,未居胜也;少,未居败也。故所以决胜败安危者,道也。敌人众,能使之分离而不相救也……甲坚兵利不得以为强,士有勇力不得以卫其将,则胜有道矣。”(《孙膑兵法·客主人分》)“战者,以形相胜者也。”(《孙膑兵法·客主人分》)

孙膑提出“以形相胜”,此“形”指“兵形”即“兵势”,认定战事的胜负根本说来,取决于造势的高低,并以此为兵学之“道”,即用兵的核心和根本规律。

中国传统思维着眼自然整体关系,西方着眼物质实体,这种倾向同样表现在医学上。所以西医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和确认实体性病原和病灶上,治疗途径是采取某种适当的物质手段,如抗生素和手术,直接将病灶和病原体清除或杀灭。如果患者机体缺乏什么物质成分,则设法用相应的物质补充或修复。这与西方传统兵学注重实力交火和武器装备十分相近。

而中医把注意力放在病邪在人体内发挥作用的整体关系上,治疗途径重在纠正和平息证候,即调整机体整体关系,调动机体的自我痊愈机能,造成不利于病邪存在和发展的整体关系势,清除病原体和病灶的生存环境,从而恢复健康。

故西医检测的目的是发现患者物质形体上的异常变化,中医四诊辨证则是为了找出“病机”。所谓病机,是指人之生命自然整体关系出现异常的关键环节。抓住这个关键环节使之畅通复原,即可带动整个生命自然整体关系的运行恢复正常。这样就会大大提高患者自身的免疫机能,大大降低病邪的致病能力,直至最后制服病原体和病灶。所以概括起来可以说,西医是物质形体医学,中医是整体关系医学,辨证论治也可看作是“以形(势)相胜”。

2.胜兵先胜而后求战

孙子说:“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孙子·形篇》)“见胜”指两军相交,优劣已分,于是预见胜负,孙子认为很多人都能做到,故算不上高明。而打了胜仗受到天下人称赞,也不见得就了不起。孙子所推崇的指挥官,其取胜的对方一定为“易胜”。“易胜”,当然不是指对方原本弱小笨拙,而是指在高明指挥官的调动和造势之下,诱使或迫使对方在对战的整体关系上处于绝对不利位置,从而变得“易胜”。所以高明的将领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因为开战之前所采取的措施,已使对方肩负必败的命运。不仅必败,而且“易胜”,以至就像“举秋毫”、“见日月”、“闻雷霆”那样容易。这样的指挥官才算得上“善战者”。可见,孙子十分强调智慧优于刚强,兵势重于实力,整体关系高于实体支撑。其所追求在于以最小的损耗,获得最大的胜利成果。

中医辨证论治在祛除病邪的指导观念上与孙子兵学是完全一致的。中医处方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直接针对病原和病灶,而是针对病机,燮理阴阳(自然整体关系),减消证候,将生命的自然整体关系理顺,也就是造生命活力之势,最大限度地恢复和提高生命的整体调节功能,使病邪完全被正气之势所控制,进而失去存在的条件和环境,以至祛除病邪成易如反掌之事,单凭病人的自我痊愈机能已可将其清除而恢复健康。所下药中也可能有直接消灭病原体的功能,但不在主要考虑之中,而且往往是在用药的后期。

正像战场上“以形相胜”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人员伤亡和资材损耗,精妙地运用辨证论治的法则治病,则可以在治疗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减少毒副作用和正气的耗损,因为辨证论治的重点在恢复生命整体关系的正常运行,压缩病邪存在的可容空间,真正与病邪实战交火的过程则变得十分轻巧。由于交火过程轻巧,敌方变得“易胜”,以至实战胜敌有如“举秋毫”、“见日月”、“闻雷霆”那样容易,而一般人不懂得也难于知晓交火前的造势准备,所以最是高明的将领反而“无智名,无勇功”。同样,最是高明的中医家也常不被人们见识。这正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说的“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中国学术和超凡智者所追求的境界正在于此。

3.造势(形)的基本方法及无穷变化

各种军事谋略的施展,即所谓造势,皆以兵力的巧妙分合与配置为基础。

孙子说:“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孙子·军争篇》)杜牧(唐代文学家)注:“分合者,或分或合,以惑敌人。观其应我之形,然后能变化以取胜也。”(《孙子十家注》)而分合的基本规律,是将兵力分为正兵和奇兵两部分。

孙子说:“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孙子·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孙子·势篇》)老子主张“以奇用兵”(《老子》第五十七章),显然是指以“奇”制胜。孙子说“以奇胜”,意与老子同。而为了提高“以奇胜”的成功率,须要分出一部分兵力作为“正兵”相配合,目的是使奇兵更能发挥出“奇”效,真正做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可见,奇兵是整个作战部署的兵眼。其谋划一定严守机密,其行动一定骤如迅雷,令敌人大感意外,措手不及。而正兵在奇兵奏效之前,须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的行动,扰乱敌人的部署,误导敌人的视线,使敌人产生错觉,从而为奇兵出奇创造条件。但是,“以奇胜”绝不是光靠奇兵取胜,正兵只扮演辅助角色。“以奇胜”之义在于强调,奇兵出其不意,会先于正兵取胜;奇兵得手对整个战役的胜利应起关键作用,使战局发生有利于我不利于敌的根本转折,然而最后的胜利须靠正兵奇兵共同奋战。

老子说:“以正治国。”(《老子》五十七章)其“正”是指治国要合于常理,公开正直,言行有定。治国与用兵的对象不同。治国的对象是自己的民众,用兵的对象是犯我之敌,所以对民之正是真实之正,对敌之正则是诡道之正,并非真正。要让敌人误以为,我正兵之行动势所必然,理所当然,恰合敌人的预料。事实上,正兵与奇兵一样,“以诈立,以利动”,只是与奇兵各有分工,扮演不同的角色。

孙子又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孙子·势篇》)奇兵正兵如何使用,如何配置,全看敌我双方对峙的态势和指挥官的智慧,而且每一具体战场战势的创造原则上有无穷的可能,因为具体战场是自然的整体,一切自然整体都有无限的复杂性和无穷的可变性。临床上,对待病邪虽然不像战场上对待敌人那样必须要使用诡道,但辨证论治要做的是生命自然整体诸要素之间关系的调整,故每一具体病例,原则上也有无穷多种治法和处方可供创造和选择,医生应当尽量作出最佳决策。“战势不过奇正”,中医处方的结构为“君、臣、佐、使”。君药、臣药、佐药、使药如何选定,如何搭配,无疑要根据病情、病势,但原则上也有无穷的自由度。生命自然整体关系的无限复杂,决定了中医治疗的这一特色。因为中医正是在生命自然整体层面认识生命,维护生命。

4.以万形之胜胜万形

战事说到底,是一个别的整体系统对另一个别的整体系统的破解;而世界上没有不可破解的整体系统,全看如何切入,如何调度。

孙子说:“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孙子·虚实篇》)天生万物,各有短长,生剋制化,循环递嬗,因此世界上没有永恒之物,也没有常胜之形。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又胜木。一物降一物。万物无不有所胜,有所不胜。所以只要开启智慧,无论敌人怎样变化,总是可以找到取胜之法。

孙膑说:“有生有死,万物是也。有能有不能,万生是也。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势是也。故有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胜。故圣人以万物之胜胜万物,故其胜不屈。战者,以形相胜者也。形莫不可以胜,而莫知其所以胜之形。形胜之变,与天地相敝而不穷。形胜,以楚越之竹书之而不足。形者,皆以其胜胜者也。以一形之胜胜万形,不可。所以制形,壹也;所以胜,不可壹也。”(《孙膑兵法·奇正》)高明的军事指挥官能够针对敌人之“形”,依照“一物降一物”的理念,将自己的兵力布置成所胜之“形”。这才是常胜的秘诀。所以说,“圣人以万物之胜胜万物,故其胜不屈。”事物的变化没有穷竭,世间之形数不胜数,其相胜之形也不可能道尽。既然一切形皆为有限,那么,就一定能找到所胜之形。而所胜之形就寓于所要胜之形之中;必须依据所要胜之形的有余和不足,来创造所胜之形。故孙子提出:“兵形象水”,“因敌制胜”。这在学理上与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是一致的。

孙子说:“故形人而我无形。”(《孙子·虚实篇》)“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孙子·虚实篇》)“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孙子·虚实篇》)这几段话说的是,在造势之前我们特别应当做什么。“形人”,不单是指要设法让敌方现形,暴露其军事部署,而且还要设法让敌方之形相对固着。“我无形”,也不单是指要我方充分做好隐蔽,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军事部署,更重要的是,我方的兵形绝不固守某种定式,绝不固守某种战法,而总处于随机应变之中(“无形”)。唯如此,敌方埋藏很深的间谍(“深间”)也无法窥知我们的部署,敌方极高明的指挥官也没法设计谋算我们。“我无形”,即遵循“兵形象水”“因敌制胜”的原则,也就是老子说的“无为”。“无为”即在无预设、无执著、无定式中,顺遂事物的自然之性施展创造性的作为,以实现某种目标。

孙子说:“因形而错(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孙子·虚实篇》)“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篇》)战胜敌人的兵形是怎么设想出来的?世上没有重复的战例,没有现成的常胜的兵形,唯有因应敌人的变化而变化,才能找到破解敌人兵形的兵形。故胜敌之兵形就像水那样无定形,必须因敌变化而创造,所以是无穷尽的。此即“吾所以制胜之形”,也就是胜兵智慧之所在。

中医辨证论治创建处方,同样是建立在“以万形之胜胜万形”的理念之上。中医面对自然整体,自然整体都是个别,所以中医是个性化治疗。而每一个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证候,有与其他患者不同的生命整体关系状态。被病邪侵扰了的患者生命整体关系——证候,有利于病邪的存在和发展,在一定意义上可看作病邪在患者体内所设的“兵形”。医生的任务就在于因应病邪“兵形”(证候)的变化,通过确认“病机”,即找到病邪“兵形”的突破口,然后利用“处方”实现对病邪“兵形”的破解,直至将病邪驱除。可见,中医的每一次临床,都不会重复,都是“因敌变化而取胜”的创造。因此,中医的每一次临床都不可墨守成规,而应当从“无”出发,做到“形人而我无形”,既遵守辨证论治的基本法则,同时又能抓住“这一个”患者的病机,开出全面适合“这一个”患者的处方。这样的治疗,其疗效必定显著,其副作用必定最低。

由于万形皆有胜有不胜,故无论什么病邪,无论什么生命异常的整体关系——证候,依照“以万形之胜胜万形”的道理,都应当能够找到将其制服的处方。这就是为什么早在两千多年前,《内经》的作者就充满信心地宣称,世界上没有不能治愈的病,只是还没有掌握正确的治法而已。

三、谋攻之法

中国人主张“天人合一”,与万物为一体。“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卦·彖》)中国兵学主张兵的责任在于“唯民是保”,实现“和平共处”,是防御性的。老子认为:兵为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易传》则提出:“神武不杀。”(《系辞上》)可见,用兵的目的不是要消灭对方,唯使对方停止侵略而已。孙子在用兵上正体现了这种精神。他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孙子·谋攻篇》)因此主张:“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孙子·谋攻篇》)

孙子对正面强行攻城的做法,表示了极大的保留态度,因为那样做必须有大量物资和兵员投入,必定造成巨大伤亡。“三月”之“三”,示多。当攻城器械就绪,许多时日已经过去。于是主将急躁忿恼,强令士卒像蚂蚁爬墙一样去攻城,结果士兵死去三分之一可能还未奏效。可见攻城纯属一场灾难,非不得已不可为。孙子提倡“谋攻之法”。谋攻的表现有二:一是“伐谋”,一是“屈人之兵而非战”。伐谋,是在动兵(“张军”)之前,通过谋略打消对方的攻伐意图。所谓“折冲樽俎”即指此。屈人之兵而非战,是在动兵之后,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见,“谋攻”,不是指攻打的过程中施以智谋,而是不诉诸实战,直接以谋略令对方屈服。谋攻的精髓与核心在“必以‘全’争于天下”,“全”是“谋攻”争取达到的目标。“全”指什么?“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兵不顿”,是说兵无挫伤,甚至尚未动员。故“全”包括两个方面:自己一方没有损伤,敌对一方也无破损却完全屈服。传说为姜尚所撰之《六韬》也说:“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全胜无斗,大兵无创。”(《武韬》)可见,“全为上”绝不是要将敌人有生力量全部歼灭,而是敌我两全而令敌低首,这是以孙子为代表的中国兵学对战争的理想追求,是用兵智慧和用兵伦理的至高境界,同时也表达了中国传统的战争观。

为了实现两全之胜,当然,没有相当的实力作后盾是不成的。孙子也明指,此为“用兵之法”,无疑须以“兵”为前提。但“全”胜的过程,是张扬智慧施展计谋的过程,却不伴随着兵员厮杀和实力消耗,故称“全胜无斗,大兵无创”。而这,唯有将战略重心放在“以形相胜”“谋攻之法”上,才有可能实现。

“伐谋”,相当于“未乱先治”,“未病先防”。《内经》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素问·四气调神》)即“善除患者,理于未生”。故中医传统,向来把养生预防置于首位,并总结了很多极其宝贵的养生理念和预防方法。

而运用辨证论治达于最高妙处,亦有可能接近“不战而屈人之兵”。因为辨证论治走的是调节整体关系、“以形相胜”的道路,如果能够以最佳的方法调整整体关系,最大限度地将病邪在体内的生存环境清除,就有可能使病邪迅速自退。这样就使正气在治疗过程中损耗最小。

当患者正气不足或治疗手段尚不完备时,还要考虑与病邪共处,只要令病邪顺从就行了,不必或暂时不必斩尽杀绝。这样做不是同情病邪,而是为了适应条件,保守元气和生命。若一味除恶务尽,则有可能危及生命或引发严重后果。此即所谓带病或带邪生存。而辨证论治“以形相胜”的治疗途径,通过调节生命整体关系以控制病邪,使其不得施展,就比较容易取得这样的效果。

四、用兵规律和辨证论治规律的共同特点

事物之不同领域、不同层面皆有规律。由于事物的复杂程度、运动方式不同,其规律的形态也不同。如物理规律、生命规律、社会规律、心理规律等,有很大区别。还要看到,同一领域不同层面的规律,其表现也不一样。如西医以生命的物质支撑为认识层面,中医以生命的自然整体运化为认识层面,它们所把握的规律同样有很大区别。

因此,不可用某一领域、某一层面规律的特殊形态,作为一切规律的标准,若与之不合,一概不予承认。这样就抹杀了世界的多样性,束缚了科学认识的手脚。究其实,凡有普遍性、可重复性、必然性的联系,就是规律。因为掌握了它们,即可指导实践而取得预期成效。而一切对于规律的认识活动和认识成果(可以实证),都应属于科学的范畴。这样理解科学,才把握了科学的实质。

用兵的过程和中医辨证论治的对象是复杂系统的自然整体层面。自然整体状态,其内部和外部的全部复杂关系具有无限性,会随时变化而不确定。孙子兵学和中医对这样的本始自然的关系状态,采取尊重、保持和因顺的态度,不像西方科学那样加以预设、控制和限定(战场上也不可能),故它们的规律在表现形态上,在如何把握和运用上有共同特点,而与西方科学不同。

1.规律显示为一个变化域,但绝不模糊

战场上的规律不可能表现为1+1=2这样的静态形式和简单形式;它们标示的只能是一个“变化域”。这个“变化域”的界限有明确规定,毫不模糊,也不可逾越;但在界限所规定的范围之内,却有无限多种变化的可能。对复杂性的认识,必须建立与简单性不同的观念。在复杂领域,必然性不等于唯一性,而往往表现为一个变化域。

孙子说:“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孙子·势篇》)在战场上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奇正相生”,是原则、规律,也是一个变域。“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即指变域中包含无限可能。辨证论治的规律,理、法、方、药,无不如是。从辨阴阳,辨六经,到辨卫、气、营、血,以及处方的君臣佐使结构和相应的汤方加减,都既是规律、原则,又是变域。

2.有可传,有不可传

孙子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计篇》)“不可先传”,不是保密,是必须“因敌制胜”,而具体情况和做法变化万端,数不胜数,如何把握,需要灵感和创造,故不可能事前一一列述。

中医面对和要解决的是生命自然整体层面的问题,与用兵同样属于“个别”,所以也有不可先传,不可言传者。而西医和西方传统科学面对和要解决的是经过预设和抽象所获得的“类别”,具有有限性、确定性,故没有这样的问题。可见,中国人的智慧和贡献在于,在保持事物自然本有的无限性、复杂性的前提下,发现规律,解决问题。西方人的智慧和贡献在于,设法把事物本有的复杂性、无限性变为简单性、有限性,然后发现规律,解决问题。这两种认识世界的方式都是必要的,而各有长短。

老子说:“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三十六章)此“利器”,不是指有形的秘密武器,也不是什么秘诀,而是指能够做到“无不为”的价值观和方法,即“无为”,具体说即“因”、“顺”、“法自然”。这种方法无形无名,没有任何具体规定,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它的存在和施展只能寓于万物之“自然”之中,而不能离万物自然之性独立成形,故“不可以示人”。不是保密,是做不到。但有了这个价值观和方法——“无为”,却可以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无不为”),故称“国之利器”。

而因敌制胜、辨证论治分别是在战事和医事的整体关系层面解决一切问题的通法,是“无为”法在两个专门领域里的体现和具体化。

3.知易行难

司马穰苴(春秋末,齐国人,姓田)说:“凡战,非阵之难,使人可阵难;非使可阵难,使人可用难。非知之难,行之难。”(《司马法·严位》)意思是,懂得布阵之法不难,熟练掌握布阵之法难;而熟练布阵之法又远不如临敌灵活应用布阵之法难。总之,知兵法不难,实际运用难。《易传》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系辞下》)《周易》强调,一阴一阳之道会普遍发生作用,故不可远离,但其具体显现却总是随时因势而变,故不可当作僵化的教条。一切都要根据变化着的情况,依照“道”所指引的原则,作出恰当的选择和创造。

自然整体层面的规律是指出一个变化域,其所面对的却是一个个的自然状态下的个别,复杂多变,无一重复。故每一次临战造势,都是一次创造。同样,每一次临床辨证处方,也都是一次创造。

岳飞(1103—1142),南宋抗金将领,名震遐迩,战功卓著,多次以奇制敌,以少击众,而获大胜。“少时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生有神力,后应募参军……隶留守宗泽,战开德、曹州,皆有功。(宗)泽大奇之,曰:‘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阵图。(岳)飞曰:‘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是其言。”(《宋史·岳飞传》)这“一心”,就是灵感和创造,非学知所能奏效。

西医和西方科学所发现的规律,一般是在预设的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发生作用的事物法则,应用时必须备齐那些严格限定的条件。但有了那些条件,规律就会固定不变地起作用。因此,掌握了那样的规律和规律所需条件,就可以形成一套标准化的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的统一的规范。照此规范去做,一定成功,一般没有司马穰苴所云“知易行难”的问题。

五、结语

中国兵学在战事的两个层面中,重心放在兵形(势),即自然整体层面上,主张智取高于力取,以谋攻为上。这样,就可力争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战果。中医辨证论治同样具有这一品性。

当今,军备竞赛已使各国不堪重负,核武器已可毁灭人类和整个地球生态,故以实力相拼的大战已经走到尽头。在医学上,以杀灭病原体为目标的化学合成药物,使病原体的抗药性不断攀升,经过反复较量,现在化学合成药物的杀灭能力,已对人类生命构成威胁。手术刀对病灶的切除,从根本上说,与生命的规律不相协调,其对生命活力的伤害,有时比病灶对人的伤害还大,不能不令人胆怯。据21世纪初报道,美国的医疗费用高居世界之冠,而化学合成药物的副作用等医疗事故已成为美国人死亡的第四杀手,实在应当深思。

通过整体调节,使人体生命的内外环境不适宜病邪存在,以至做到接近“不战而屈人之兵”,迫令病邪自动退出,这是中医的至高境界,亦应当是人类医学的最高追求。

“The Art of War”by Sun-Tzu and“Prescription of Medicine as Dispatch of Soldiers”in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

LIU Chang-li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In any matter,there are two layers in supporting entity and in overall relations.Both Sun Tzu's War Strategy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 lay their stress on the layer of natural overall relations in respective field,the former raises“victory by form”stressing the morale over actual strength,and the latter's assertion is discriminating treatment and overall adjustment.The natural whole has unlimited and uniquely complicated relations within and without,and is changing towards uncertainty with time.To such original state with natural relations both Sun Tzu's War Strategy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 take respecting,maintaining and abiding attitudes instead of predetermining,controlling and limiting as in Western sciences.Therefore,the patterns,manifesting forms and applications in both Sun Tzu's War Strategy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 are in common but different from western medicine and western sciences.

philosophy in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Sun Tzu's War Strategy;Chinese philosophy;Chinese sciences;Chinese traditional thinking

1672-2035(2012)01-0001-07

R22;B028

A

2011-06-10

刘长林(1941-),男,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 张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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