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的快乐*——简·奥斯丁《爱玛》的叙事视角评析

2012-08-15 00:43吴佳佳
外语与翻译 2012年3期
关键词:奥斯丁爱玛奈特

吴佳佳

(安徽中医学院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安徽合肥230038)

一、悬念与猜谜

简·奥斯丁一向喜爱在作品中设置悬念,然而这部“最难的侦探故事”《爱玛》中的谜团却是她所有作品中最多的。全书在猜谜的气氛中展开,韦斯顿先生和爱玛的家庭教师泰勒小姐的婚事被比喻成一个谜,读者也情不自禁地同人物一道加入猜谜的行列,并产生许多疑问,比如:爱着哈丽特的埃尔顿先生为什么会在她生病无法参加韦斯顿夫妇的聚餐会时,还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参加呢?简·费尔法克斯收到的神秘钢琴究竟是谁送的呢?她和狄克逊先生真的有恋情吗?弗兰克·邱吉尔对待爱玛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

美国文学理论家韦恩·布斯却认为,奥斯丁对设置悬念的着迷减弱了对爱玛错误判断的反讽效果。在布斯看来,“如果奥斯丁愿意牺牲悬念的话,这些反讽效果在第一遍阅读时就可以体现出来了。”然而布斯忽略的首先是牺牲悬念使得小说失去了猜谜的乐趣,使阅读过程变得平淡乏味;其次由于读者在阅读中得到的信息常常是不完整的甚至是错误的,阅读本身成为一次次体验猜谜的过程,而读者体验错误判断的过程正是构成小说主题的必要部分即:认识世界和自我的过程是艰难的。于是读者和爱玛一样,也因为各种“掩饰”产生“误解”;再次,悬念和错误的判断呼唤读者进行下一次阅读,开始新的发现过程。《爱玛》的情节犹如一部侦探小说,而“悬念”和“猜谜”气氛的营造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奥斯丁在这部小说中采用的叙述视角。

二、聚焦的运用与转换

叙述视角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是作品叙事策略的关键。在热奈特看来,视角就是如何聚焦的问题,他在《叙述话语》中将聚焦模式划分为:⑴“零聚焦”或“无聚焦”,即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它的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⑵“内聚焦”,其特点为叙述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它有三种不同的类别:A.固定式内聚焦(即被叙述的事件通过单一人物的意识出现);B.转换式内聚焦(即采用几个人物的视角呈现不同的事件);C.多重式内聚焦(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描述同一事件。)⑶“外聚焦”,其特点是叙述者所说的比人物所知的少。

作为19世纪初期的传统作家,简·奥斯丁的所有小说采用的都是零聚焦,即全知叙述,《爱玛》也不例外。叙述者似乎被赋予了一双上帝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讲述故事,评论人物,全方位支配故事中的人物与事件。

1.固定式内聚焦

然而,奥斯丁的小说又不同于传统的无所不知的叙事角度,在《爱玛》最初的几章过后,小说视角悄然发生了转换,进入以小说中某一人物(即爱玛)的角度进行叙事的固定式内聚焦型叙事。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爱玛并非完美无缺,正相反,她有着不少缺点。她为哈丽特做媒,并非发自单纯的善心,而是希望能够得到发号施令和被人崇拜的快乐;为了满足虚荣心,她与弗兰克·邱吉尔调情;而仅出于莫名的排斥与反感,她便凭空想象出简·费尔法克斯与其女友的丈夫狄克逊先生有恋情。对于这样一位女主人公,韦恩·布斯在《简·奥斯丁的〈爱玛〉中距离的控制》一文中指出,奥斯丁让爱玛,这位她声言“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非常喜欢的女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叙述者,描述了事件的发生及自身的感受是为了使读者能够原谅,接受甚至喜欢这样一个人物。除了布斯提到的情感因素之外,正是由于《爱玛》中的人物和事件是通过一个不可靠的聚焦人物的意识来观察和描述的,小说才悬念迭起,情节扑朔迷离。

2.转换式内聚焦

尽管小说中大部分事件是通过爱玛的意识描述的,但在小说的有些章节视角发生了转换,例如第3部第5章中奈特利先生渐渐成为聚焦人物。在这一章中,弗兰克无意泄露了佩里先生要买马车的消息,引起了大家的惊异,为了遮掩是从简给他的信中得知的秘密,弗兰克谎称那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对于这个梦的谜,奈特利先生却很有些怀疑。随后在弗兰克、爱玛和简·费尔法克斯之间的字谜游戏便是通过奈特利先生的视角描述出来的。奈特利先生还注意到爱玛和简两人对于弗兰克给出的下一个字谜的谜底“狄克逊”截然不同的反应,前者觉得有趣,后者却感到气恼。

通过转换式内聚焦的运用,读者对小说中不同人物所了解的情况与经历的困惑有了新的认识。此外,将奈特利先生作为聚焦人物提醒读者他正渐渐成为书中的中心人物。

3.多重式内聚焦

多重式内聚焦也在小说中出现,这使得同一事件在不同人物眼中有着不同的解释。一些场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阅读时最初的判断常常会被随后的判断不断地否定或修正。这也正意味着每一种解释都是相对的,没有一种解释是完全或绝对正确的。

比如在第3部第6章,爱玛在奈特利先生的当维尔宅子中遇到了奈特利先生和哈丽特在一起。这一幕从爱玛的视角描述出来,在爱玛看来,他们两人不过是偶然相遇,而谈话的话题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奈特利先生正在提到罗伯特·马丁,这个假设被爱玛否定了;另一个则是他正在谈论“农作物种类方面的知识”,这是爱玛随后的解释,也是读者可能的解释。两种解释相互矛盾,在后来的章节中,哈丽特本人却用这一幕作为那是奈特利先生爱恋自己的证明。作为当事人,哈丽特的话印证了他们的确在谈论“农事”,而重要的是在她看来,两人在此之前谈论的内容是奈特利先生在向她示爱。这一事件随后被再次提起,然而,这次哈丽特的这一解释却又被后来奈特利先生本人给爱玛的解释否定了。爱玛早先的理解和读者的猜测,即奈特利先生可能提到罗伯特·马丁,在这里重又出现。尽管奈特利先生否认了“在替可怜的马丁辩解”,他却承认说“为了罗伯特·马丁”而接近了解哈丽特。奈特利先生与哈丽特的谈话具体内容读者仍然无从知晓。读者可以将奈特利先生的解释看作是更确切的,因为这是他本人的,也是三个解释中最后的一个。但关键在于理解真相的过程延迟了读者了解实情的时间,每一次猜测不断被否定、质疑,使得了解真相的过程始终无法确定。

三、零聚焦与内聚焦的比例

在视角的比例安排上,与第二部相比,第一部中零聚焦视角的比例明显偏大。叙述者在第一部中不时地提醒读者爱玛对于埃尔顿爱上哈丽特的判断有可能是错误的。在提到埃尔顿先生时,叙述者告诉我们“埃尔顿先生是个不甘寂寞的单身汉”,到伍德豪斯先生作客,正好可以“领略一下他那漂亮女儿的妩媚笑脸”。这一切都不禁使读者怀疑埃尔顿先生的真正目标是爱玛,而非哈丽特。第一章结束前埃尔顿向爱玛的求婚不仅证实了读者的猜测与怀疑,也坚定了读者的阅读信心。

然而,在第二部后内聚焦比例增大,对于简·费尔法克斯的性格以及弗兰克·邱吉尔和简·费尔法克斯的恋爱关系,叙述者未作任何正面评述。由于可靠信息的减少,对于爱玛幻想出的简和狄克逊先生的暧昧关系,读者不得不依赖爱玛的叙述。随着爱玛的视线,读者注意到当弗兰克提到简收到的神秘钢琴时,简“绯红的脸颊”上“一丝没有完全收敛的微笑”以及简冒雨取信后“比往常高兴——容光焕发,兴高采烈”的神情,这一切似乎都能证明爱玛的推测——简·费尔法克斯的“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读者有两种选择:相信爱玛的推测,认为简的确与狄克逊先生有恋情;或是不相信爱玛的推测,认为那不过是她毫无理由的猜想,简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然而无论读者选择了哪种,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错误,事实是简的确藏着一个秘密,只是她的恋人是弗兰克而非狄克逊先生。

由于零聚焦与内聚焦比例的变化,小说先是营造了读者阅读的信心,接着对必要信息进行有意隐瞒,使得小说悬念迭起。读者必须对人物和事件进行猜测、想像、并尝试着作出各种解释,直至最后发现,和爱玛一样,自己也会受到表面现象的蒙蔽,在猜谜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而阅读小说女主人公种种错误的过程同时转化为读者发现自我判断错误的过程。

四、聚焦转换的含混

阅读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到文本的第二次阅读常常会提供与第一次不一样的印象。原因也许是因为读者本人的环境变化,而且,文本也应当允许这种变化。第二遍阅读时,同样的事件可能会出现新的含义,有时会得到修正,有时会被丰富完善。

这一点在《爱玛》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尽管小说中的谜团也在最后几章中一一揭晓,读者却往往发现再次阅读小说时,书中的不确定因素并非因此而减少,而猜谜的乐趣也不会因此而结束。这种不确定性一部分源于聚焦转换的模糊性。在小说中,有许多段落叙述者的态度及风格都与人物的极为相似,聚焦的转换经常难以清晰地划出界限,这为一些段落提供了不同的解读方式。而这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从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

(a)爱玛·伍德豪斯又漂亮,又聪明,又有钱,性情也很开朗,加上有个舒适的家,仿佛人生的几大福分让她占全了。她在人间生活了将近二十一年,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b)在爱玛的生活中,潜在的危险其实在于她过分自行其是,还有点自视过高,这是些不利因素,可能会防碍她尽情享受许多乐趣。(c)不过,目前尚未察觉这种危险,根本不能视为她的不幸。(《爱玛》,第3页)

葛雷恩·休(Graham Hough)在《简·奥斯丁的叙述与对话》一文中,将《爱玛》中的话语分为五类:⑴ 作者的声音(the authorial voice)、⑵客观叙述(objective narrative)、⑶有特色的叙述(colored narrative)、⑷ 自由间接引语(free indirect style)、⑸直接引语和对话(direct speech and dialogue)。Hough认为客观叙述出现在介绍新的人物角色时,比如小说开头对爱玛的这段描写。布斯也认为这段话完全是叙述者的,而“不可能由爱玛说出”。事实上,这一段话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阐释:一方面,这段话可以被看作是叙述者的客观描述,而另一方面,尽管(a)中两句话清楚明白,无论是用词还是句式结构都不复杂,却有着反讽的效果。因为若事实果真如此,也就没有了后面的故事。而小说将要讲述的正是令爱玛烦恼和困扰的事情,故这段话也可以被视为为叙述者用自由间接引语表达出来的爱玛对自己情况的描述。就第一种阐释而言,(a)句中的“仿佛”则表现出叙述者对读者的提醒和暗示:事实可能并非完全如此。(b)句则是叙述者明确指出爱玛的缺点,暗示读者不能过分相信爱玛的判断。(c)句是个转折,看作是叙述者的话语时,则是叙述者对读者的麻痹,淡化前一句话的效果。而就第二种阐释来说,(a)句则带有爱玛沾沾自喜的口吻。(b)句可以看出爱玛对自身的缺点其实有所认识。从小说中,爱玛并非不了解自身的缺点,只是她总不愿意承认罢了。(c)句反映出爱玛惯有的自我宽容和自我欺骗的性格。

聚焦转换的含混造成了语义密度的增强,读者在反复的阅读中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受和发现。

[1]Austen J.Emm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Press,1997.

[2]Austen Leigh,James Edward.A Memoir of Jane Austen[M].ed.R.W.Chapman London:Oxford Univ.Press,1926.

[3]Booth,Wayne C.The Rhetoric of Fiction[M].Chicago:Univ.of Chicago Press,1961.

[4]Farrer,Reginald.‘Jane Austen,ob.July 18,1817’[J].Quarterly Review,1917,(July):23 -4.

猜你喜欢
奥斯丁爱玛奈特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爱玛
2020电影版《爱玛》女性主义解读
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命运解读
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教会读者什么
简·奥斯丁:别样的“文化研究”
保险起见
寻找那些镜头背后的英雄 反转王M. Night Shyamalan(M·奈特·沙马兰)
简·奥斯丁:似朋友,似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