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二)

2012-08-30 21:22蒋勋
现代青年·细节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牡丹鼻腔竞争力

蒋勋

最微小的努力可能是最大额救赎

中国人有很多美的实践,但无可否认,最早让美成为一门学问的是西方人。“美学”这个词是后来日本人翻译的,翻译产生了很大的问题,仿佛美学就是研究美和丑的学问。然而事实上,美学的拉丁文原意是“感觉学”。

也许我们可以闭起眼睛,感觉一下自己的口腔里有多少味觉的记忆,自己的鼻腔里有多少嗅觉的记忆?

我曾把学生带到菜市场,台湾的菜市场收工之后,会打扫得很干净。我拿布蒙住学生的眼睛,让他们猜白天哪一个摊卖什么。结果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卖鱼、卖葱、卖姜、卖牛羊肉的摊子。

那么,气味到底是什么?它是肉体生命已经不在了,还在空气里流动着的东西。

母亲过世以后,我常常闻到她的味道,我一直觉得是我的幻想,因为我跟她太亲。做了菜市场的实验,我才发现:鼻腔的记忆体是这么灵敏,最爱你的人已经离你而去,她的味道却挥之不去。

几年前,发现鼻腔里记忆腺体的科学家已经得了诺贝尔奖,他发现人能分辨一万多种嗅觉。你能闻出这么多的味道吗?你是否记得春天从北方吹过来的风沙的味道?去香山的时候,你是否闻到过松树的清香和苔藓的潮湿?收割后的田野、大汗淋漓的爱人,是否在你的鼻腔里留下记忆?

年轻的时候,我在巴黎读书,读到第四年突然很想家。在香榭丽舍华丽的街道上,蓦然觉得秋天的荒凉。忽然,我的鼻腔释放了一种味道,让我一下子热泪盈眶。那是台湾夏天七八月间,太阳晒了一整天,晒到土都发烫,忽然來了一阵暴雨,土壤泛起的味道。我才发现乡愁是气味。你想家的时候,想的可能是某种奇怪的小吃,它一下子把你底层所有的东西都唤起。

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少种颜色?科学家说,我们的视网膜能分辨两千多种颜色。大家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有那么多吗?红、蓝、紫……你数几个就数不下去。

刚才我们讲到,汝窑是世界第一瓷器品牌,有名“雨过天青”,最早是五代后周世宗创造的。别人问世宗:你喝茶的茶杯是要蓝色的还是绿色的。他看着天说:给我烧一个雨过天晴的颜色。工匠很犯难,因为他要等下雨,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观察到天光在蓝跟绿之间变幻,其间又透露出太阳将要出来的淡淡的粉红色。聪明的皇帝宋徽宗把它沿用下来了。康德说“美的判断力”,把这样的色彩固定在瓷器上,需要多么高超的“美的判断力”!

我们在作美的判断的时候,视觉通道打开了、听觉通道也打开了。

听觉并不只是听贝多芬、巴赫。今天是寒露,入夜以后,如果你仔细听,应该可以听到树叶的沙沙的声音,伴随秋天最早到来的是声音。我们的古人写过多少关于“秋声”的诗,古代文学里有多么好的敏感度!如果我们只知道让孩子背唐诗宋词,而忘了让他聆听秋天的声音,那没有太大意义。

秋声一来,过不了几天,香山满山的银杏都会变黄,洒落一地。

今天我们讲竞争力,掉了还有什么竞争力?因为接下来的季节是一个艰难的季节,在纬度这么高的地方入秋入冬养分是不高的,只能把部分肌体牺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养分,来年春天重新发芽。如果你看到了秋天凋零的悲哀,那你恐怕不懂什么叫“看不见的竞争力”。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课,可是他不讲话。

我最敬佩的老师佛陀,没有写过一本书,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经,不过是他学生的笔记,所以开头总是说“如是我闻”。有一天佛陀不想讲课了,就拿一朵花给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说:我一生讲的经,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

回到生命的原点,才能看到美。美最大的敌人是“忙”,忙其实是心灵死亡,对周遭没有感觉的意思。我们说“忙里偷闲”,“闲”按照繁体字的写法,就是在家门口忽然看到月亮。周遭所有最微小的,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们最大的拯救。我不觉得,今天在这个城市里,我们讲任何大道理对人生有什么拯救,我们能做的是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点像女娲补天一样,把我们的荒凉感弥补起来。

看到大,也关心小

这个城市有多少被你遗忘的角落?

大家都知道《清明上河图》,一个画家受命去画他的城市,表现其中的繁华。画家画了一千六百多个人,各式各样的场景。其中有一个场景是:官家的轿子出来,前面有人举着“肃静回避”,一个小孩在路中间玩,他妈妈怕他被马踩到,惊惶地把他抱起。如果是你受命拍一个关于北京的纪录片,你能不能拍出这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出现在画卷快结束的地方。一个做大官的人进城,前有开道车,后有随护。城门口有一群叫花子,其中有一个没有腿,做官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个画家真了不起。我的学生问我:你觉得那个做官的人后来给乞丐钱了吗,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一个画家能画出大官跟乞丐的对视就很了不起了。

好几年前,我路过天安门广场,在长安街上看到一个画面:那一定是一个乡下来的妇人,因为只有下田劳动的人才会有那么粗壮的骨骼。她喂孩子吃奶,毫不遮掩,孩子吃饱了,奶汁还很多,她就让奶滴到长安街上。我觉得那个身体好动人:她跟那个土地是在一起的。我问自己:T台上的美跟这个妇人的美,哪一个能让我记忆更久?

美不仅仅是华服名模,甚至不仅仅清风明月、巴赫贝多芬,要看到美,我们首先要看到生命存活的艰难。

唐朝人喜欢画牡丹。我曾在二月间到日本皇宫里看过牡丹,全部用草围着,上面还撑一把伞,因为牡丹有一点风吹雨打就会凋零。宋朝以后发现牡丹的美不能体现生命顽强的竞争力,就开始画梅花。王冕的《南枝春早》成了传世名作。如果说唐朝创造了牡丹的美,宋朝发现梅花的美,我们这个时代用花来象征,可以找到什么?

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使用汉朝斗拱的造型,堆砌出一个倒三角形的飞檐式建筑。我看了很辛酸。因为我看到它强大背后,是几乎要被世界列强瓜分殆尽的屈辱记忆。所以它的强是一定要撑出来。可是我看到英国馆,轻轻松松就做出一个好漂亮的东西。当时我就想:如果真的是大国崛起,必须有最笃定的自信,不去做场面上的东西,而是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做,不一定要那么快。现在的强有一点用力,并且用得好辛苦,我害怕它变成烟火,那么绚烂华丽,可是一下没有了。

唐的文化、宋的文化为什么有厚度?因为它看到大的,也关心小的。杜甫挤在难民里面逃难,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这十个字变成千古绝唱,我觉得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人心灵上动人的东西:他看到了人。同样那捧白骨,很多人走过去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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