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印度

2012-12-10 02:15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2年7期
关键词:车厢火车印度

文 _ 格桑亚西

印度火车站

新德里火车站的16个站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嫌大包小包上下天桥费劲,好多人直接在铁轨上穿行。军警只管进站安检,余下的就任其自生自灭,再没有谁理会你。站的、坐的、躺的、裹条毯子蒙头大睡的、捧个盘子款款进食的、缺胳膊少腿哀哀乞讨的,总之是放任自流到近乎为所欲为。

虽然在国内早早就订好车票,心理准备也算充分,但初来乍到的我见到那推推搡搡的乱乎劲儿,还是有些发憷。攻略上说,即便是车站的电子显示屏,车次、时刻也往往不准,说不定什么时候火车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走了,总之有点神出鬼没。

我在预定站台顺利找到自己的硬卧车厢,并且在车厢门口张贴的旅客名单里,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大名。那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奇妙时刻,我由衷感觉到,印度铁路公司非常重视我的存在,他们已经为我准备好一切,正等待我的大驾光临。

先前的种种不安立马烟消云散,我惬意地、几乎是很有派头地健步登上有些陈旧的车厢。

油漆斑驳的设施都有些年头了,窗户下的小茶几已经摇摇欲坠,车厢连接处锈蚀出偌大的窟窿,足够一个成年人掉下去,洗脸槽龙头一直在漏水,卫生间门锁也已经坏了。但是比起国内的硬卧车厢,空间算得上宽敞。

知道旁边的老妇人和我的目的地一样,我在上铺放好背包,安下心和印度人民排排坐下。他们大包的行李都塞在铺位底下,用预先准备好的长长铁链缠绕几道,咔嚓锁牢,对待那些包袱的态度活像对待一条狗。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短促停车又启动后,一个白色的人形径直走到我对面的铺位,大模大样坐下来。白须白发白袍,看不出来确切年龄,也不是纯白:黄色小帽,黑色坎肩,黄色布包;眼睛很大,直勾勾的,有些射人。彼此看了一会,他脱了鞋,把旁边的人往窗口挤挤,就头冲过道躺下了。

自助式火车

列车员来查票了,他拿过我的book(订单)和手中的名单对照,不撕角不打孔,也没有如攻略说的要核对护照,圆珠笔潦草地在名字后面打了个勾,就一切OK,然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伟岸的身影。

自始至终,我累计3000多公里的7段行程都是这样:列车员只管在开车后查票,其他的一切,吃喝拉撒,上车下车,悉听尊便。除了不用自己亲自驾驶,印度火车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自助式火车,没有通常的广播或电子提示,车厢里的灯是自己开关,车门是自己开关。

常常火车还在开着,人们就已经自如地上上下下;供应倒是充足的,车开动不久,就有穿棕色服装的人提大茶壶来回穿梭,用印地语一遍遍喊“cha,cha”,发音和汉语的“茶”很相近。他们屁股后边挂一串纸杯,茶壶外面裹着用来保温的棉布。付出5卢比,就能得到一小杯滚烫的印度茶。我后来忍不住喝了,甜甜的,味道蛮不错。

卖各种零食的,可乐、饼干、土豆片盛在竹篮里;胸前系一个大托盘的,上面高高堆着切碎的洋葱和水果,周围用青辣椒插成一圈篱笆。有人需要,就盛满塑料小碗,问清楚口味,从几个瓶子里洒进去不同的汁,客人用一把小勺,慢慢挑着吃。还有成串的小袋子,花花绿绿,像小包装的洗发水,买的人倒出里面丸状的东西放手掌中使劲搓,不知道是药还是别的什么。

夜半,我一个人靠在门边,看黑黝黝快速后退的景物,心想:“我若是跳下去,全世界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全印度不会有一个人在乎。”在这个世界第二人口大国,每个个体生命似乎都渺小得很。人由众神管着,生生死死,反正有天知道。我的旅伴们这时候都睡得香香的,他们在晚上变戏法一样掏出来形形色色的毯子,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火车上的印度军人

那个凌晨,我一觉醒来,车厢里已经挤满军人。他们的上衣是统一的土黄色军装,裤子却形形色色。好像正在居家过日子,突然就接到开拔的命令,匆忙间来不及换裤子,赶紧就踏上征程。

没有空调的车厢夜晚温度很低。军人用毛巾缠头,身上披着灰色的军毯,给人蓬头垢面的感觉。手中是五花八门的枪:英式步枪、美式卡宾枪、苏式折叠冲锋枪,就那样随意地挂在肩头,戳在地下,像一条碍手碍脚的棍子。有人破旧的步枪上,枪筒和枪身结合处用铁丝捆绑。

我对面白发白袍的人也睡着了,我们在傍晚有过简单交流。他从上车后就一直闭目躺着。火车经停一个大站,我问地名。

“Agla(阿格拉)!”他睁开眼睛,坚决地说,之后继续假寐。

大约傍晚6点,他突然坐了起来,先是把窗边的人赶开——是真正地赶,他用手一拂,那些人就恭恭敬敬让开,挤坐到我这边,大气也不敢出。他在铺位上铺好一方坐垫,脸朝窗外盘腿坐定,左手一串念珠,右手在黄色布袋里不知道捻着什么,眼睛半睁半闭。

在火车上用餐

大约两小时,入定者终于重新活泛过来,人们也松口气,各回原位。他掏出盘子,开始吃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的东西,又突然从布袋里拿出饼干给我。我慌忙谢绝——攻略上说,在印度,不可以随便吃人家的食物。

茶房送来我预订的晚餐,装在铝箔的一次性餐具里:米饭、一种叫恰巴提的面饼、两个咖喱鸡蛋、两种熬制好的咖喱糊糊、切开的橘子,还有密封的一小杯水。分量充足,鸡蛋是国内所说的土鸡蛋,恰巴提是炭烤的面饼,筋道十足,才50卢比(1卢比约合人民币0.11元)!

只是我进餐的过程十分局促。全车厢就我一人要了这份dinner(晚餐),怪不得送饭的茶房很恭敬。其他人都是自备干粮:是些油炸的面食,有条状、块状、碎片状的,还有炒过的粟米,用右手三个手指灵巧一撮,小心送进口里。他们吃得很少,也就是点到为止。按照这样的生活水准,中国完全能够再养活三倍的人。众目睽睽中,我内疚地、仿佛是带着负罪感匆匆吃完自己的套餐,和他们一样把餐具扔出车窗——我现在知道车厢内干净的秘密了。

所有的垃圾都抛在外面,那么长的旅程,也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在车厢里抽烟。

我鲜亮的冲锋衣开始变脏,我扔垃圾的动作越来越娴熟,我没有带长长铁链的锁,怕鞋子会丢失,干脆把它们直接拿到上铺,我把袜子晾在风扇上面,开始小口喝当地的瓶装水,瓶口的密封松松垮垮的,也不在意。哐啷哐啷,火车还在疯狂行进,好多次我觉得它就要脱轨飞出去了,却不再像起初那么肉跳心惊。我看出来了,在纷繁乱象中,它自有一条乱中有序的潜在规律——印度特有的规律。

一觉醒来,霞光绚烂,菩提迦耶已经不远。赶紧探头去看下铺,却是空空如也,白发白袍不见了。飘然而来,悄然而去。

后话是,我在菩提迦耶的好几家酒店大堂又惊见他的巨幅照片,是高坐讲经的;我在新德里的酒店偶尔打开电视,他正在里面侃侃而谈,四周花团锦簇,人山人海。终于明白,我遇见了神仙!从此再不敢小觑黄帽白须的印度人,怕一不留心又怠慢了天神。

火车上的濒死少女

距离菩提迦耶还剩一站,车厢里涌进来一小群人,应该是一个家庭。打头的中年男人抱着个女孩子,他们在靠过道的铺位上坐下,女孩闭着眼睛靠在男人怀里,她的母亲紧紧抱着她的腿。是个很好看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淡棕色的脸很瘦,眼窝深陷,睫毛长长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女孩显然是病了,病得很重。亲友们神色凝重,他们用毯子把她裹得紧紧的。母亲一直摩挲着她瘦削的手,眼神尽是忧愁。父亲轻轻抚弄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慰。有人在关切地询问,应该是女孩叔叔或舅舅在简短地回答。他们说的也是印地语。

过了一会儿,女孩突然抽搐起来,睫毛痛苦地颤动,母亲加快摩挲的节奏,父亲不停用手揩去她嘴角涌出的白沫。我紧张地看着,但是一筹莫展。没有人大呼小叫,人们只是默默看着,无动于衷地看着。女孩挣扎一阵,忽然就瘫软下来,一动不动。父亲停止擦拭她的嘴角,只是把她抱得紧紧的。

母亲继续摩挲她指头修长的手,慢慢减缓了频率,然后就停止了,只是使劲握住女孩的手。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如花的生命消逝、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更让人揪心呢!

我心里非常难过,我不敢相信,女孩就这样死了!依然没有人说什么,没有慌乱,没有眼泪,没有谁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人们平静或麻木地坐着、躺着,还有人默默吃着什么,火车穿过雾腾腾的田野和村庄,飞快地奔驰。直到下车我也没有勇气拿出相机拍些什么。

我后来想,如果先前的神仙晚一步离去就好了,没准儿他念个咒语,或者从小包袱里摸出几粒仙丹什么的灌下去,少女就能够起死回生。

或者他也只是祈祷,说一些抚慰的话。

Getty Images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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