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的麦田

2012-12-10 02:15安宁
读者·原创版 2012年3期
关键词:庄稼麦田县城

文 _ 安宁

对于陈诺这样已经不会侍弄庄稼的新一代农民来说,土地能留住楼房,却很难给他一点生长的泥土,即便他真心实意地想在乡下扎根。他是这块土地上“悬浮的麦田”。

去年这个时候,专科即将毕业的陈诺已经开始在乡村与县城之间寻找工作。

陈诺是我的“90后”表弟,但出生时比我家境优越的他却未能有我一样的幸运:借助高考和考研、考博,从乡下走进了城市。其实所谓的家境优越,不过因为他是独生子,家中的宠爱全给了他。可是这又能怎样呢?而今的陈诺向我抱怨,那点宠爱反而不如给了我巨大动力的贫寒,更能劈开18岁以后的未来。就比如找了一年工作的他依然处于一种半漂泊状态,宠爱他的父母亲朋也没有能力帮他在县城、乡镇甚至是村里找到一份“蹲办公室”的工作。

“蹲办公室”是乡下人向往的最美好的职业,那意味着可以远离泥土里的劳作,不用守着已经不能挣钱的一亩三分地为生;或者无须外出打工,没有任何保障地漂泊在城市里。陈诺在省外读大学,所学专业是在县城基本无用的编辑出版。因写作兴趣而为他作出这一决定的表哥为此一直受着全家人的指责和抱怨,因为没有帮他选一个有“技术含量”的专业,比如电焊、钳工、物流。如果大学留给了他什么东西,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即便一个月挣两千块钱,吃喝完毕,也买不起房子,更成不了家。或许,这是陈诺最深刻也最无助的体会。所以,去年临近毕业的时候,陈诺找地方实习,对大学所在的省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直接回了家乡。

陈诺本以为,专科生在县城或者乡镇能够被人“看得起”,可他没有料到,现实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就在他报考村官的时候,才发现省内对村官学历的要求必须是本科。想起儿时年少气盛,他最瞧不起村干部,觉得他们目光短浅。而今,陈诺觉得他最瞧不起自己,因为竟然连成为曾经不屑的人的资格都没有。县城公务员职位招考面对专科生的岗位原本就很少,像他这样没有任何门路和关系的人,更别想通过这个途径出人头地。所以他买了公务员考试的参考书,翻也没翻,便锁进了抽屉。

有时候陈诺更希望自己没有读过书,这样他就能安下心来,像父辈一样,将根基扎进麦田之中,闲时外出打工,忙时就回来收割庄稼。因为心放得很低,所以就不会挑拣,只要能够挣钱,出力气又怕什么?而今,他出去读过几年书,又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网络世界,他的心便从乡下的泥土中拔出了一些。尽管粘着些泥土,可是,那悬浮在空中看不到太远的未来又无法深入进泥土的空茫,却比父辈们更为辛苦。他所学到的那点文化,让他的脸皮变得更薄,也更加不舍所谓的尊严。他很羡慕自己的一个表哥,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有一副上天入地皆可的豪放:搞货运,跑长途,开饭馆,开网吧。他却被一个学历和父母的期望束缚着,非要找一个“蹲办公室”的体面工作不可。

陈诺就是在这时联系上我的,希望我能够依靠读书时的那点关系,帮他先找个实习的地方,然后,再看能否依靠自己的表现让人家暂且聘任他。陈诺羡慕地对我说:“还是你们‘80后’日子好,现在都有稳定的工作,你都混成了副教授,成了社会的中流砥柱,要名声有名声,要收入有收入。”人生如此,对于一个乡下走出去的人,怕是最美好的了。他大概记住了我回家过年时,总是被那些在乡镇或者县城工作的同学请客吃饭的“盛况”了,所以我在他的眼里俨然成了有能耐、有关系、可以在县城呼风唤雨的成功人士。可是他不知道,我是一个凭借着读书跳出“农门”的人,那些在县城比学历更实用的关系与门路,我没有。即便有,也同他一样,脸皮薄到羞于求人。

出于亲戚关系,我还是联系到一个在乡镇办公室工作的同学,让陈诺先以实习的名义进去。我为此快递了一大堆礼物给同学。但即便如此,在一次饭局中,一个其他办公室的领导看到陌生的陈诺,还是当场批评了我同学,责怪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随便放人进来实习。陈诺当场红了脸,觉得孤立无援,晚上骑电动车回家,在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上,听着风嗖嗖地吹过那些根基深厚的庄稼,差一点就哭了。

和陈诺一起实习的还有两个同样是专科学历的毕业生。陈诺本以为三个人可以做伴,说说心里话,可是后来才发现,他们都是他强劲的对手,因为,他们背后的支持者要么是村长,要么是县城里某个部门的小领导。只有他,专业比较接近文秘,学校比他们的正规,文笔也比他们好,后面站着的却是我这样一个对乡镇人来说没有多少“用处”的表姐。

陈诺在扫了整整5个月的办公室之后,办公室主任便明确地告诉他,唯一的指标给了村长的儿子,所以,他可以另谋出路了。陈诺这次真的哭了。他在电话里说,他不甘心就这样败给一个村长的儿子。我只能安慰他,天地之大,怎么就找不到一份工作?陈诺苦笑着说,乡下的土地的确是大,如果拔掉庄稼,全部盖成楼房,估计能让中国的楼价下跌一半。可是,对于他这样已经不会侍弄庄稼的新一代人,土地能留住楼房,却不肯给他一点生长的泥土。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在乡下扎下根,现实却残酷到不给他一点生存的泥土。

之后的陈诺慢慢断掉了“蹲办公室”的理想,开始像所有初、高中毕业就回家的同学一样,为了生活而寻找挣钱的路子。他在县城做过物流,当过超市售货员,还在镇上帮人运货,尽管这中间他也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但很快就识趣地知道,那条路不属于自己。他有时会听到村里人对他的嘲讽,说他出去读书3年,到头来跟初中生学历的人一起争抢活干,早知如此,何必花钱。每次被这样的流言蜚语奚落,陈诺就安慰自己:即便一个月四五千元,又能怎样呢,结果还是要回乡,因为城市里的房子根本不属于他们。尽管他是这块土地上“悬浮着的麦田”,可这样的悬浮至少不像在“北上广”那样,有失重一样的无助与孤独。

陈诺在QQ上给我留言,说这一年半在故乡寻找工作的经历,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乡村的位置。他不是报刊上渲染的个性十足的“90后”,尽管他染头发,也玩微博。他觉得那些让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80后”和“90后”大约只属于城市。像他这样生于乡村,读于城市,但最终又不得不回归乡村的“90后”,或许更像地里的瘪麦——高高的茎杆,以为有出人头地的骄傲,却因为没有饱满的果实,而被农民在还没有看到秋天之时就连根拔起,脱离了大地。如果连着一点泥土,或许可以在垄沟上继续活着;如果连泥土也没有,大抵就被这片土地给淘汰掉了。

我只能希望被从乡村里拔出半截的陈诺,将根基重新扎回到泥土里去,继续务实地生活。他在拔出又回去的过程之中,曾经有过的挣扎与疼痛,像我这样“一帆风顺”的人,或许永远都无法体会。

Getty Images供图

猜你喜欢
庄稼麦田县城
为什么说海带是海里的“庄稼”?
新田:红六军团西征攻克的第一座县城
太原古县城:让传统文化活起来
追赶超越的“基础支撑”——数说陕西70年之“县城经济”
九寨沟县城(外二首)
稻草人的爱情
父亲的庄稼
不关我的事
庄稼的绿色革命
别人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