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旅行:从阿拉卡塔卡到马孔多①

2012-12-18 12:42依兰斯塔文斯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卡塔加西亚阿拉

〔美〕依兰·斯塔文斯 著 林 源 译

一九六六年小说集Los dies mandamientos(《十诫》)在阿根廷出版,编者不知何人,当年哥伦比亚小说家、记者、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三十九岁,他在收入集子的小说后附上作者小传,小说是六年前写完的、出版后必将成为经典的“En este pueblo no bay ladrones”(《此镇无贼》),他的自画像有着独一无二的自传价值,引录如下:

先生,我叫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抱歉: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因为名字里那些普普通通的地点,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出生在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几乎是四十年之前,对此我也感到抱歉。我的星座是双鱼,我妻子是梅赛德斯。这是我一生中发生的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因为有了妻子,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能以写作为生。

我是个胆怯的作家。我真实的职业是魔术师,但我又笨手笨脚的,变不好戏法,所以不得不到文学里为我的孤独寻求庇护。总之,这两个职业并未离开我从童年就开始感兴趣的那件事:继续为我的朋友们所爱。

对我来说,当作家是一件大好事,因为遇上写作,我就成了粗人。我不得不严格要求自己,不然八个小时也写不出半页东西;我与每个字角力,最后无一例外总是以文字的胜利告终,但我是固执的人,所以才能在二十年里出版四部作品。我现在写的第五部比其他作品写得还慢,因为如此众多的逼债人没给我留下几个小时的空闲,还因为我的神经痛。

我从不谈论文学,因为我不知文学为何物,再说,我相信,即使没有文学,世界依然如故。同理,我还知道要是警察不存在的话,世界将大不相同。因此我认为,如果我不当作家,当个恐怖分子的话,那么我对人类可能更有用。②Los diez mandamientos.Buenos Aires:Editorial Jorge Álvarez,1966.这些文字是我翻译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章还以“Desventuras de un escritor de libros”为题发表在波哥大报纸 El Espectador上(August7,1966).

以上印象派风格的小传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闭门谢客后在墨西哥城他称为La Cueva de la Mafia(魔巢)的书房里写就的,足以说明他对文学一贯的冷嘲热讽,把文学视为严肃但又不牢靠的职业,此外,还说明他在潜词造句上极为谨慎的态度。但以上镜子般的四段文字最有价值的成分依然是作者独特的声音:加西亚·马尔克斯把自己的名字描述成谜语,把自己的职业说成诅咒。他强调说,他是作家,但不是出于他的选择——他更喜欢当prestidigitador(变戏法的)——所以从事写作实属被迫。他坦言最喜欢的还是魔术:双手轻轻一抖就能创造幻觉的艺术,能把超自然的变成自然的,自然的变成超自然的。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读者说他总在与文字不停地角力,但他又不希望与文字离得太远,因为文字是他仅有的东西之一:文字与朋友。文字当然也是朋友。通过文字他想达到的唯一目的是:被他爱的人所爱。

最后,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上述辛辣的小传里,他在追问,如果不当作家的话,当一个恐怖分子是不是对他和人类更好些。这是这位作家的终极梦想:si en vez de escritor fuera terrorista,当颠覆者,因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为后人铭记。恐怖分子这几个字选得不太好,但他不过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要诉诸暴力,胁迫社会,相反,他这个比方是把比喻当成了劝说:以隐晦的、旁敲侧击的、令人迷惑的方式告诉大家,他要通过文学来颠覆成法。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上午九点出生在加勒比海哥伦比亚阿拉卡塔卡那座小镇上,那天是礼拜六,外面又热又湿,因为一场暴风雨正朝海边逼近。传言说他真正的出生地是里奥阿查——瓜希拉省的省会,因为他母亲怀孕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但后来证明传言不实。很多年以来,他的出生日期都被错误地定在一九二八年三月六日,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引用的也是这个日子,此外,数十卷参考书也是如此。①如,Raymond L.Williams在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Boston:Twayne,1984)里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1928年,其他还有 Mario Vargas Llosa等人,如他在 García Márquez:Historia de un deicidio里也犯了相同的错误。这一混乱是很多因素造成的。没有出生证明等官方文件,他又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孩子。再说,他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似乎也脱不了干系。

排行仅在他身后的孩子说过,多年来他“始终相信出生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八日,是在母亲九月怀胎之后。但一九五五年加比托(马尔克斯)在《观察家报》上发表了《海难水手的故事》,结果和皮涅拉将军的政府发生龃龉,被迫离开祖国,所以要为自己办出国的文件,不知何故,结果加比托的出生日变成了一九二八年三月七日,和我同年出生,这事使我陷入麻烦:或者我仅仅有六个月,体重四公斤,这是有案可查的,或者我几乎就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了。他从来也没有改正出生日期。”②“Ni yo soy diablo ni Gabito es santo:Luis Enrique,”in Silvia Galvis,Los García Márquez.Bogotá:Océano and Arango Editores,1997:133.最后,九十年代以来一大群传记作家揭开了事实的真相,尤其是达索·萨尔迪瓦和杰拉德·马丁,他们两人改正了错误的信息。③见 Dasso Saldívar,García Márquez:El viaje a la semilla.Madrid:Alfaguara,1997:86and Gerald Martin,Gabriel García Márquez:A Life.New York:Alfred A.Knopf,2009:29.Saldívar所说的出生时间早了半小时:8:30A.M.二○○七年三月,为庆祝加西亚·马尔克斯八十岁生日和一九六七年七月出版的Cien años de soledad(《百年孤独》)面世四十周年,世界各地举行了庆祝活动。

他是在怀胎八个月之后才出世的,出生时体重九点三磅。三年之后,一九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阿拉卡塔卡的圣约瑟教堂经弗朗希斯科·C.安格里塔神父之手接受洗礼。这是一次迟到的洗礼,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母加布列尔·艾利奇奥·加西亚·马尔克斯(辛塞,一九○一-卡塔赫纳,一九八四)和路易莎·桑蒂亚格·马尔克斯(巴兰克斯,一九○五-卡塔赫纳,二○○二)并未生活在阿拉卡塔卡,路易莎在这里生活过,但等她与未来的丈夫相遇之后,两人被女方的父母从镇上赶走,年轻的恋人私订终身,对此女方父母并不接受,女方的父亲名字是尼科拉斯·里查多·马尔克斯·米赫亚(里奥阿查,一八六四-圣玛尔塔,一九三七),母亲的名字是特兰克里娅·伊瓜兰·科特斯(里奥阿查,一八六三-苏克雷,一九四七)。小马尔克斯之所以没有及时洗礼,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家族对天主教会持有矛盾的态度,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又以极大的热忱将其继承下来,形成了他在政治上的左倾倾向。比如,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La siesta del martes”(《周二正午》)和“Un bombre muy viejo con unas alas enormes”(《巨翅老人》)里,乃至中篇小说“La mala bora”(《恶时辰》),作者对镇上的牧师无不持强烈的批评态度,当然在《百年孤独》里更是如此。

在当地的口语里阿拉卡塔卡被称作卡塔卡,这个地方属于马格达莱纳区,原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镇,镇上点缀着一层的建筑,大多数是砖石结构的,但有些房子的屋顶上仍然盖着可怜的薄铁片,这是加勒比热带气候建筑物的一大特点,这里午后的气温能高达华氏一百一十度。四周草木繁茂,枝蔓横生,蓝宝石一般的色调令人惊叹。潮湿的空气很快能把刚建成的房子融入周围的环境,在这些建筑上留下片片霉斑。

阿拉卡塔卡一八八五年开始有人定居,一九一二年建镇,小镇位于区府圣玛尔塔以南五十英里。阿拉卡塔卡在阿拉卡塔卡河两岸,但这里的河水不能行船,小河从圣玛塔流域的谢拉内华达河流入大谢纳加河。镇北与朱纳巴拿尼拉、圣玛尔塔和谢纳加等城镇毗邻。镇东边是凯撒区,南边是范达西昂,西边是埃尔里丁和老城帕布洛。

阿拉卡塔卡人口有五万左右,他们生活在三十几个贫穷的行政区域之内。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香蕉价格下跌,世界其他地方又有种植园建立,仅这两个因素就迫使大雇主联合果品公司收缩经营。加勒比沿岸的哥伦比亚种植园无人经营,定居者纷纷离开,人们顿时陷入失业状态,当地经济因此崩溃。

要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就不能离开阿拉卡塔卡,如同在加勒比的其他地区,这座小镇也属于农耕经济,生活来源依靠香蕉、车前草、丝兰、番茄、甘蔗、棉花、水稻、油棕榈、牲畜,其中包括牛羊马骡猪。这里的空气湿度极大,陡然之间可能大雨滂沱,还可能一连多日不见雨水。杰拉德·马丁将这里描述成整个地区最炎热、最潮湿的地方。根据他的说法,一九○○年阿拉卡塔卡人口不足数百。一九一三年人口达到三千,等到一九二○年代末期,大概人口才接近一万。①Gerald Martin,Gabriel García Márquez:A Life:40.

这里的商业尚未形成,交通基本上是在陆路完成的。四十五号公路从镇上经过,将小镇一分为二,公路通向哥伦比亚的安迪亚恩区。公路上挤满了公共汽车、出租车和小货车。在香蕉热潮来临之后,铁路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百年孤独》里的铁路也是一大主题,但铁路已经不再用来运送旅客,如今火车要把煤炭从拉洛玛运到圣玛尔塔港。

出生地能左右人的世界观。阿拉卡塔卡这个地方位于南美洲的西北地区和加勒比盆地的边缘,所以总使加西亚·马尔克斯感到,他是两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这个公民既属于大陆又属于岛屿,他宣称:“加勒比教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现实,教我把超自然的东西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指出:“……加勒比是与众不同的世界,这里的第一部魔幻文学作品就是《哥伦布日记》,书里讲到奇特的植物和神话般的社会。加勒比的历史充满了魔力——这魔力是非洲的黑奴,瑞典的、荷兰的和英国的海盗送来的,他们从来也没想到在新奥尔良盖剧院,或者把钻石镶在女人的牙上,加勒比的种族杂糅和强烈对比,是你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找不到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又说:“这里的岛屿我无所不知:岛上蜂蜜色的穆拉托女人们生着绿色的眼睛,脑袋上盖着金黄色的帕子;岛上混血的印度-中国人漂洗衣物,叫卖护身符;岛上皮肤发绿的亚洲人走出象牙货摊在大街上解手;一方面岛上的小镇灰头土脸,这里的房屋被龙卷风一吹就垮,另一方面是镶着烟色玻璃的摩天大楼和七色的海洋。反正一说到加勒比,我就有说不完的话。加勒比这个世界不仅教会我如何写作,而且我在这里才真正感到是在自己的家里。”①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Ann Wright译.London:Verso,1983:52.这些观点能帮助我们理解他的作品。一开始,加西亚·马尔克斯喜欢被划入拉丁美洲的作家,这与他对待加勒比作家如出一辙。在《神奇的加勒比》一文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写到一种不用文字的通用语言,在加勒比人人都能说,还有统一的美学观点。他写到来自国外的移民,他们来到之后要适应这里的习俗。这群人里就有《蝴蝶》的作者亨利·查里埃,他不仅在加拉加斯经营饭店发了财,还在其他不太重要的生意上赚了钱。②García Márquez,“Caribe mágico,”in Notas de prensa:1980-1984.Bogotá:Grupo Editorial Norma,1991:59-62.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父母的十一个孩子里排行老大。他下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孩子,为父亲婚外越轨所生。父亲最早来自波利瓦尔区的一座小镇。二十年代初,父亲来到卡塔赫纳,入大学读书。但他的书没读成,因为他还要养活自己。当时国内的大西洋区香蕉种植园格外繁荣。一八九九年,以经营菠萝和香蕉为主的联合果品公司在与当地的公司合并之后组成新的公司,之后其触角伸入拉美各国市场,如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和西印度群岛,最终形成垄断。如今这家公司还在继续向欧洲和美国出口果品。

第三世界的种植园是各种矛盾的集散地。种植园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将世界各地的农业劳力吸引过来——西班牙、意大利、叙利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其早期作品里描写了这次移民潮,作品的名字是La bojarasca《枯枝败叶》,翻译成英语是Leaf Storm。正是因为香蕉潮,阿拉卡塔卡才有了电,有了第一个管弦乐队,有了名为“七月二十号”的大道,一座教堂,以及每周一次的博彩。但联合果品公司对自然和人力资源的巧取豪夺,引来一片指责,人们称这家公司的剥削为新殖民主义。小说家O.亨利所说的“香蕉共和国”与联合果品公司在拉美的存在不无关联。各国政府,如哥伦比亚,无论是地方政府、省政府,还是国家政府,无不站在公司大佬一方与当地劳动人民作对,双方的对抗造成了无数的受害者。

数十年来联合果品公司剥削人民,至今在当地仍然能感觉到他们对正义的破坏。多年之后,人们仍然在餐馆里,在大街上,在小学里,谈论香蕉潮造成的恶果,谈论这家公司确立的剥削制度,所以说联合果品公司在当地人身上造成了深深的创伤。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农业、社会、政治及经济方面发生的变化,痛斥贪婪和权力如何使当地世风日下。联合果品公司在拉美文学里占据着显著的地位,说明这家公司早已恶贯满盈。从三十年代开始,一些作家就以辛辣的语言来描写香蕉潮造成的后果。聂鲁达在《诗歌总集》(一九三九-一九四九)第二部《被出卖的沙子》里就有一首著名的诗歌点名道姓地提到了联合果品公司。

其他拉美作家如危地马拉的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哥斯达黎加的卡洛斯·卡拉斯、洪都拉斯的拉蒙·阿马多尔和哥伦比亚的阿尔瓦洛·萨姆迪奥无不在他们的作品中痛斥这家公司。一九五○年美国多产小说家戈尔·维德尔创作了《深绿,鲜红》,小说中的背景正是一个中美洲国家,写的是联合果品公司如何插手军事政变。联合果品公司在文学里的恶名刚好能说明当地大众对这家公司的痛恨。

一四九九年,在罗德里格·巴斯蒂达斯率领下的西班牙探险者最先踏上了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岸(哥伦比亚的国名来自哥伦布)。十六世纪之初,马斯科·巴尔博亚开始在当地殖民,当时这一地区居住着土著部落,如马伊斯卡、奇伯查、卡里布、科姆巴亚和塔洛纳。殖民之后开始出现新格林纳达总督管辖领地,其范围囊括现在的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和巴拿马。十九世纪横扫拉美的独立浪潮于一八一九年席卷新格林纳达。你死我活的战争将刚刚独立的国家打得四分五裂,之后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脱离出来。现在的哥伦比亚和巴拿马形成了新格林纳达共和国。新成立的国家以一八五八年格林纳达联盟的形式经历了联邦制度,之后才于一八八六年建立哥伦比亚共和国。

十九世纪末,联合果品公司在这里落户之后,派系分裂已经引发出一次次内战,其中最著名的是千日战争(一八九九-一九○二)。这次战争最著名的军事领袖是拉法尔·乌里布·乌里布,据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里的奥雷良诺·布恩迪亚就是从这个将军身上取的素材,布恩迪亚上校在《百年孤独》里是推动情节的中心力量。乌里布·乌里布将军名字里相同的姓氏很可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灵感的来源,所以他才能灵感迸发,在小说里刻画了十几个奥雷良诺。

乌里布将军一八五九年出生在安第奥基亚区的瓦尔帕拉索,一九一四年被他的敌人派来的特使杀死在波哥大。将军是律师、记者和自由党里最激进的成员,他在一八九五年的内战里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在特里布纳战役中,他被拉法伊尔·努涅斯将军打败。虽然乌里布·乌里布从马格达里纳河逃了出去,但他在马姆波科斯又被敌人抓到,之后囚禁在卡塔赫纳的圣迭戈监狱。后来他又被宽恕,选入众议院。乌里布·乌里布猛烈批评所谓新生运动的政治进程,这一运动提倡强大的中央政府,限制民权,拉法伊尔·努涅斯(一八八○-一八八八)和米格伊尔·安东尼奥·卡罗(一八九二-一八九八)这两任总统都提出限制民权。

乌里布·乌里布将军是联邦分子。他创立报纸《拥护自治者》。他在一八九八年说:“哥伦比亚已经分裂成两个国家:波哥大人和外省人,后者是前者的受害者……因为在这里(波哥大)那些政客们总是酝酿战争,我们外省人被迫作战,让那些政客发财,而这时那帮政客正自得其乐,与敌人闲聊。”①这句话可以当成Herbert Braun的碑文,The Assassination of Gaitán:Public Life and Urban Violence in Colombia.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5.在《百年孤独》里,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是个急性子的自由军官,骚乱、内战、停战,事事少不了他,而且他还积极投身政治,在达成和平协议方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里将这次和平协议称为尼尔兰德亚和约,所以,上校这一人物是根据乌里布·乌里布将军塑造出来的,当年在将军的指挥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外祖父尼克拉斯·马尔克斯·伊瓜兰也曾与保守派刀兵相见。

孩提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外祖父那里听说过乌里布·乌里布将军的种种事迹,他还在学校研究过将军的作战方法。将军是一八九九年十月二十日起义的领袖,正是这次起义引发了千日战争。他指挥自由军从一八九九年十月到一九○○年八月进行了桑塔德战役,在布卡拉曼加战役中击败保守派。之后将军赶到库库塔城,与自由派的班亚明·科利拉会师。他的军队在赶往奥卡尼亚的途中遭到敌人伏击,双方又开始了皮拉洛恩索之战。战斗于次日结束,将军的自由派完胜保守派。此后,虽然将军没有离开军队,但他开始倡导和平。一九○二年六月十二日,哥伦比亚政府原谅了起来造反的自由派,内战宣告结束。同年十月,将军在尼尔兰德亚庄园放下武器。

乌里布·乌里布将军还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灵感的唯一来源。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以他父母的真实故事为素材。年少时马尔克斯的父亲因联合果品公司的到来,从经济繁荣中得到好处,所以能在阿拉卡塔卡找到一份电报员的工作。一九二四年,他在这里遇见了未来的妻子伊瓜兰,城里的那个俏佳人。她的家庭自一九一○年就在阿拉卡塔卡定居。父母总是用怀疑的目光对待这一地区的外来者,虽然他们自己也是从巴兰塔什走了二十二个月才迁入阿拉卡塔卡的,巴兰塔什属于瓜希拉,他们一家人先要经过里奥阿查、圣玛尔塔和谢纳加。他们在镇中不远的地方置办了一处上等的房产。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母开始相恋,但女方的父母马尔克斯·伊瓜兰上校和妻子伊瓜兰·科特斯强烈反对女儿和电报员的关系。小伙子属于外来人,是香蕉潮把他卷进来的,再说他还是私生子,在女方父母那里,小伙子是下等人。父母禁止两人相见。但他们痴心不改。后来父母索性把女儿打发走了,到波利瓦尔区拜访亲朋故旧。

父母很快发现男方通过电报与他们的女儿联系,无论女儿走到哪里,电文总能送到她手上。父母一怒之下找人把小伙子调到了里奥阿查。恋人反而因此越爱越深。不少人因此站在恋人一边,劝她的父母允许他们结合。最后父母同意他们成婚,但提出他们要留在里奥阿查,不能回阿拉卡塔卡。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一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母在圣玛尔塔大教堂结婚。根据不同的说法,女方父母之所以软下心来,原因是他们听说女儿怀孕了。后来父母允许一对新人返回阿拉卡塔卡,目的是让女儿在这里生下孩子。①Mario Vargas Llosa,García Márquez:Historia de un deicidio.Barcelona:Barral Editores,1971:14.马尔克斯的父亲到最后还是不喜欢阿拉卡塔卡——他将此地称为“un moridero de pobres”,穷人送死的地方——但他又无能为力。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属于外祖父母的那座大屋里。

这一地区的阿拉卡塔卡、里奥阿查、谢纳加和其他地方,到处都有民间传说和殖民时代留下的故事。少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将这些素材一点一点收入他个人的记忆里。从教科书上读到的历史、从外祖父母和其他人那里听说的故事、乃至平日里的对话,无不被他吸收进去。比如,他后来发现自己出生后的第二年香蕉工人在谢纳加搞了一次大罢工。谢纳加与阿拉卡塔卡同属一个地区,在玛格达林纳以北,离玛格达林纳区的圣玛尔塔二十英里,在区内是人口第二多的城镇。一九二八年十二月,这里种植园的工人开始罢工。他们要求写在纸上的合同、八小时工作、废除食品券。这次罢工演变成波澜壮阔的工人运动,也是哥伦比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参加者不仅有激进的自由派人士,还有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政府为支持联合果品公司从波哥大派来一个团的士兵镇压罢工,生怕公司发生意外,影响国内经济。政府还为自己找借口,污蔑工人搞颠覆,是一群目无法纪的乱民。

礼拜日,人们刚刚做完弥撒,士兵就把机关枪加到广场周围的屋顶上,而且封锁了街道。三千工人和他们的家属聚集到广场上收听省长讲话。省长先警告群众,足足讲了五分钟,然后命令他们离开广场,之后士兵朝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下令开枪的柯蒂斯·巴尔加斯将军后来说,他之所以下令开枪,原因是他得到消息,美国军舰停泊在哥伦比亚海外,要派士兵登陆保卫美方人员和联合果品公司的利益。

准确的死亡人数始终没有统计出来。巴尔加斯将军说仅有四十七人,虽然报告称人数比他说的要多。这一事件演变成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的一部分。他在回忆录《活着为了讲故事》里写道:“这次事件我是知道的,仿佛亲身经历。从我记事开始,外祖母反复讲了不下一千遍:士兵接到指示,宣布罢工工人是一群犯罪分子;三千男女,还有他们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烈日下面,那个军官限令群众五分钟之内离开广场;下令开枪,哒哒的机关枪吐出火焰,惊恐的人群被困在广场上,子弹如同剪刀,把广场上的人群一批一批地打倒在地。”①Gabriel García Márquez,Living to Tell the Tale,Edith Grossman 译.New York:Alfred A.Knopf,2003:14-15.

《百年孤独》里特意写到政府的镇压,以此纪念这次罢工事件:罢工者要试试政府的实力。士兵悍然开枪。之后尸体被火车运走。次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这此广场屠杀,如他所描述的,是“绝对真实的,我是以证言和文件为依据来描述的,但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我说死了三千,这大概有点夸张。但我童年的记忆望着一列很长很长的列车驶出种植园,按说车上装的是香蕉才对。但车上很可能拉着三千死者,最后他们被倒进海里。真正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如今他们在国会里和报纸上若无其事地谈论那‘三千死者’。在《家长的末日》里,独裁者说,现在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为将来必然是真的。人们最终相信的是作家,不是政府”。②Peter H.Stone,“Gabriel García Márquez:The Art of Fiction,”Paris Review,issue 82,1981,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vol.II重印,Philip Gourevich 编辑,Orhan Pamuk 作序,New York:Picador,2007:190-191.

这次罢工也是另一部哥伦比亚小说讨论的话题:La casa grande(《大屋子》),作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童年好友阿尔瓦洛·希皮达·萨姆迪奥,《大屋子》一九五四年初版(比《百年孤独》早了三十年)。萨姆迪奥一九二六年出生,是不是大屠杀的见证人尚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里写到一个孩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张望街上的扫射。一些文学史家将这一描写视为对萨姆迪奥的纪念。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大屋子》的英译版序言里写道:“以这种方式书写历史,在历史学家看来可能有些武断,但在文学转变方面却是有益的一课。既不扭曲事实又不放纵社会生活中那些严肃政治的、人性的方方面面,希皮达·萨姆迪奥通过炼金术将事件提炼出来,仅仅将事件里神话的品质送与我们,这品质将要永存下去,比人的生命、公正和短暂的记忆更为长久。小说里的超级对话、开诚布公、极为丰富的男性语言、人物命运唤起的真情实感、与记忆模式相仿的松散结构,等等——凡此种种足以证明,一个作家能以真诚的方式将无数破坏愤怒与怀旧的垃圾,无论是修辞上还是宣传上的,从作品里筛汰出去。”③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为 Álvaro Cepeda Samudio的 La Casa Grande所写的序言,Seymour Menton译.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1:xi.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弟弟妹妹出生在不同的地方,父母走到哪里生到哪里。这些孩子是路易斯·恩里克(阿拉卡塔卡,一九二八年九月八日)、玛格丽塔,又名玛格特(巴兰基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九日)、艾达·罗莎(巴兰基亚,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利奇娅(阿拉塔卡特,一九三四年八月八日)、戈斯塔沃(阿拉卡塔卡,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利塔·德尔·卡尔曼(巴兰基亚,一九三八年七月十日)、海梅(苏克雷,一九四○年五月二十二日)、赫南多(苏克雷,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尔弗雷多·理查多(卡塔赫纳,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和艾里奇奥·加布列尔(苏克雷,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四日)。这些家庭成员抱成团,不希望出名,不过很多年来他们不反对接受研究人员的采访。西尔维娅·格拉夫斯连年采访他们,写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家庭成员》一书,全书分为十章,各章自成一体,以兄弟姐妹的访谈为依据,讲述他们的成长经历。他们中有一名工程师,一名记者、一名商人、一名领事、一名消防员和一名修女,后者的职业选择颇有讽刺的味道,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意识形态上对教会持反对态度。

在家里的海梅是工程师,加西亚·马尔克斯请他管理设在卡塔赫纳的新闻事业基金会。最小的孩子艾里奇奥一九四七年出生在苏克雷,他的故事颇为感人。他的全名是艾里奇奥·加布列尔,是在他名人哥哥的身影下长大的。一次他说:“我的名字有几个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不知听了多少遍,我出生后,父亲把我托在空中,说‘他和我一模一样;这才是加西亚,要用我的名字才好。’此时孩子里还没人用他的名字:加布列尔·艾里奇奥。等我要接受洗礼的时候,母亲提出,已经有了加比托,怎么还能来个加布列尔。父亲不喜欢复杂,听后回答说:‘那好,我们叫他艾里奇奥·加布列尔。’结果这就成了我的名字。我相信这是真事,因为这是父亲的作风,他不喜欢把事弄得很复杂。”他又说:“加比托有他自己的名字,这是显然的,问题是,等我出生之后,他已经离家外出,所以母亲才说:‘我叫他加布列尔,他走了,但我们家里还得有个加布列尔。’”①Silvia Galvis,Los García Márquez.Bogotá:Océano Arango Editores,1997:259.

一九六六年,艾里奇奥入读国立大学,研修理论物理,但他后来又改变主意,希望从事写作。他在挣扎;他每次发表作品,人家都要问他是不是与《百年孤独》的著名作者有亲戚。后来他索性缩短了自己的名字,变成艾里奇奥·加西亚,以这个名字为笔名。进入晚年后,他不再使用这个笔名,而是恢复了他的全名:艾里奇奥·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在其他方面也达成了和解。一九七四年之后他开始旅居巴黎和伦敦,充当几家哥伦比亚刊物的通讯记者,如《观察家》。他是《宇宙》杂志的编委,他还为哥哥的杂志《变革》当总编辑。一九七八年,艾里奇奥发表长篇小说Para matar el tiempo(《消磨时光》),一九八二年,出版拉丁美洲作家采访集和《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电影改编文集,这部与小说同名影片的导演是弗朗西斯科·洛希。二○○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艾里奇奥逝世,死前不久他才推出写作经年的Tras las claves de Melquíades(《追寻梅尔卡迪斯的线索》),以印象派的方法研究《百年孤独》何以能成为皇皇巨著。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阿拉卡塔卡外祖父母的大屋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初的八年时光。他与他们的关系至为重要。他将外祖父称为老爹。“我祖父身材魁梧,皮肤光滑,胃口之大我从未见过。后来我才知道,他才是无所顾忌的私通者。”②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19.外祖父一九三七年逝世,那一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十岁,是外祖父领着小马尔克斯来到谢纳加,见到了可能通向巴兰基亚的格里塔。

与外公不同,外婆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关系极为亲密,从她那里作家才学到了讲故事的艺术。外婆能讲述令人震惊的故事,但她自己又若无其事。孩提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习惯了她的讲述方式,但他当时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等他后来知道讲故事是他一生中的最大乐事,而且希望以此为生之后,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所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忆起外祖母伊瓜兰·科特斯时说:“最重要的是她的面部表情。她讲故事,大家都感到惊讶,但她自己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过去我尝试撰写《百年孤独》,我用力讲述故事,但自己并不相信。我发现,我要做的是,自己先相信故事,然后再用我外祖母的方式讲述出来:不动声色。”①Peter H.Stone,“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88.因为外祖母,他才刻画出乌苏拉·伊瓜兰。在他的作品里,外祖母大概是最重要的女性人物,构成了作品的引力,外祖母讲故事以夸张为要,后来作为叙事者,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娴熟的技能运用了这一技巧:“比如,如果你说天上有三头大象在飞翔,人们不会相信你。但是,要是你说天上有四百二十五头大象在飞翔,人们大概就信你的话。”②Peter H.Stone,“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89.

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朋友皮利诺·阿普里尤·曼多萨说:“奇怪的是,我希望像外祖父——现实,勇敢,平安——但我无法抵挡诱惑,还是朝外祖母的领地窥视。”③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18.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成长的过程中,他与女人的关系格外重要。在《活着为了讲故事》里,他写道:“我相信,我的天性和我的思维方式与家庭里的女人有关,与童年众多照顾我的女人有关。她们性格刚强,心肠柔软,她们以大地天堂那自然的特点对待我。”④Gabriel García Márquez,Living to Tell the Tale:68.他身边有一群女性,从亲戚到佣人。还有五个“大妈”:蒂娅·艾尔维亚·卡里洛,这是他外祖父的私生子和她母亲的同父异母妹妹;蒂娅·弗朗西斯科·西摩多希亚·梅西亚,被称为拉·坎瑟布拉;蒂娅·玛玛,这个可爱的亲戚在外祖父陪伴下长大,在阿拉卡塔卡照顾过加西亚·马尔克斯;蒂娅·维尼夫瑞达·马尔克斯,此人是外祖父的姐姐;蒂娅·皮特拉·科特斯,此人以百岁高龄死在阿拉卡塔卡的老屋里,当时她坐在过道的摇椅里,过道里满是秋海棠。

还有其他女子,如蒂娅·玛格利塔·马尔克斯·伊瓜兰,他外祖母的妹妹,二十一岁时死于伤寒,大概是俏佳人里米迪奥斯的素材来源,虽然人物的名字可能来自另一个亲戚里米迪奥斯·努涅斯·马尔克斯,他外祖父的第八个孩子。童年里如此众多的女性榜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迹。在《百年孤独》里,在家庭里扮演重要角色的就是布恩迪亚的这些女人,是她们守卫着集体的记忆。她们为船掌舵,抚养后代。男人们在外面闯世界,打仗,赚取名望。女人在家里说了算:在道德上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大家吃什么饭,要接待哪个客人,等等。

这些守在家里的女人与另一类女人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不安分的女子,她们通过勾引盗走已经成家的男人。如同在《百年孤独》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家的丈夫总要把婚外所生的孩子领回家来。在尼科拉斯·里卡多与伊瓜兰·科特斯所生的三个孩子之外,这个男人还有九个私生子。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加布列尔·艾里奇奥就有四个私生子。⑤Pete Hamill,Vanity Fair(March1988):131.另 见 Dasso Saldívar,El viaje a la semilla:89-90.

此外还有女佣人,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她们中的一些人接触频繁。其中一个是特里尼拉达,她是家里佣人的女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自传里提到她如何取走了他的纯真,这是他的说法。当年特里尼拉达才十三岁。周围的房子里突然传来音乐,她紧紧地抱着他,“抱得我喘不出气来”,他解释说:“我与女佣人的亲密接触可能是我与女子秘密交流的根源,在我的一生里,正是因为与女佣有过亲密接触,在我接触女人时总要比接触男人更自在,更有把握。”①Gabriel García Márquez,Living to Tell the Tale:70.

然而,加西亚·马尔克斯与生母的关系倒很疏远。②Dasso Saldívar,El viaje a la semilla:79-90.他心目中的母亲不苟言笑。一次他说:“大概这是因为外祖父死后我要与她和父亲一同生活,但当时的我已经不小了,有能力独立思考。”因为父母漂泊不定,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们居无定所,所以他和父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是有限的,因为几年之后等我到了十二岁,就开始出去读书,先到巴兰基亚,后来又到奇帕科利亚,之后我们偶尔才见上一次,先是学校放假,之后等我到了卡塔赫纳——一年最多见上一面,一次最多不过数周。这必然使我们的关系疏远”。③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19-20.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大家庭里,几乎是外围人物的母亲路易莎·桑蒂亚格才是稳定家里的人物。一九五二年三月,加西亚·马尔克斯二十五岁——之前他生活在巴兰基亚、卡塔赫纳和波哥大等大城市——与母亲一同返回阿拉卡塔卡,他们以七千美元将他童年的老宅卖给了几个老农,这几个农民最近才中了大奖。因为这次伤感之旅,他才开始撰写《活着为了讲故事》的序曲,这次旅行构成了他极有价值的叙述角度,借此他可以讲述自己在这里流逝的时光。路易莎·圣蒂亚格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物。《霍乱时期的爱情》从她身上取材创作的人物不仅浪漫而且真实。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乌苏拉·伊瓜兰就有他母亲的一些特点。④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20.

虽然母亲不苟言笑,但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她的关系要比与父亲的关系更踏实。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之后几个月他父亲才从里奥阿查赶到阿拉卡塔卡来探望新生的婴儿,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女方的亲属在路易莎·桑蒂亚格一事上为难他。等大家和好之后,他最终才又回到阿拉卡塔卡。他先是当电报员,然后又离开小镇当顺势疗法医生。这一次和他将来的数次出走,表面上都与工作有关,结果把父亲加布列尔·艾里奇奥变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里幽灵般的人物。

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发表的《归根之旅》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历史上有众多一流作家和二流作家,与他们相反,我从未把我出生并最早在里面生活八年的小镇理想化。我对那些时光的记忆——对此我已经重复多次——是最为清晰、最为真实的,逝去的时光依稀可见,仿佛就在昨天,不仅是每座房屋的外表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且,连我童年时房子上并不存在的裂痕也浮现出来。”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树木总比人活得更长,他相信阿拉卡塔卡的树木能记住我们,或许比我们对树木的记忆还牢固。然而,虽然阿拉卡塔卡和马孔多有众多相似的地方,加西亚·马尔克斯却说,他每次返回出生地,都能留下一种印象,阿拉卡塔卡越来越不像虚构的马孔多,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是那几个亘古不变的因素,如午后两点的炎热,又白又热的粉末,以及大街两旁的杏树。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引起了国际上的关注,这里的人要进行一次公决,将小镇改名为“阿拉卡塔卡-马孔多”,但由于居民不积极最后作罢。

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至今将近一个世纪,阿拉卡塔卡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他是镇上唯一出了名的孩子,有资格要求荣耀。近年来发生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这变化不仅仅发生在阿拉卡塔卡,整个地区都是如此。因为旅游业的兴起,喜欢他小说的游客成群结队赶到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并未插手当地的旅游业,当地的政府机构和私营机构,如在阿拉卡塔卡、里奥阿查、巴兰基亚,尤其是卡塔赫纳,都希望利用这位作家为这一地区带来的关注。为了理解这一现象(文学引发旅游热),我也走了一次。我在巴兰基亚坐公共汽车来到阿拉卡塔卡。这里的贫穷令人心颤。我找当地人说话,商人、学生、政客、服务员、记者、警察和图书馆馆员,等等。他们提到缺少联邦政府的财政扶持,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周年纪念时政府才能想到这座小镇——因为纪念活动总能引来无数的游客。

我发现,如今在阿拉卡塔卡他们领着游人参观加西亚·马尔克斯度过童年的一些地方。有些场所已经改建成临时博物馆。比如,镇上教堂后面有了电报局,他父亲曾在里面当电报员。游客还能见到他使用的二十世纪早期的工具。那里装饰着发黄的报纸,上面写的是未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故事、他父母浪漫的结合和他出版的主要作品,如《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四周还有出自当地艺术家的塑像和绘画。因为当地财力有限,所以大多数的展品都暴露在外面——潮湿是最大的问题——正在慢慢地变质。

那里还有一间安东尼奥·巴博沙医生的药店,当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就是通过药店为他的恋人送信的。医生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里扮演着神秘的角色。在加勒比这原始的地方,医生在社会上是科学知识的传播者。这里还有圣约瑟教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里面接受洗礼,鲜花大道,这是他当年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那座火车站,一列黄色的火车每天上午十一点驶进车站,《百年孤独》对此有所描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里的一所蒙台梭利启发式小学接受的学前教育,读完一年级。这所小学是玛丽娅·伊琳娜·福格森建立的,这位老师来自里奥阿查,她教他读书,她最先点燃了他对诗歌的兴趣。多年之后他坦白说,孩童时他最喜欢的人物之一是睡美人。

根据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说法,阿拉卡塔卡里大多数著名建筑都在教会牧师弗朗西斯科·安格里塔的名下,这个牧师为他和他同代的所有孩子洗礼。安格里塔牧师是出了名的急性子,他的布道也能感化众人。少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当然不知道安格里塔牧师曾经是一九二八年香蕉工人罢工的坚定的支持者,不仅如此,这位牧师还为盖坦充当线人,盖坦就是那位在波哥大事件里牺牲的律师和后来的左翼政治人物,那次大屠杀发生之后,盖坦曾为工人打官司。①García Márquez,“Vuelta a la semilla,”published on December21,1983,in Notas de prensa:1980-1984.Bogotá:Grupo Editorial Norma,1991:643-646.另见 Gerald Martin,Gabriel García Márquez:A Life:103.不过,因为撰写这部传记,毫无疑问,阿拉卡塔卡最重要的地方必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座老宅。

一次他说:“我记忆中反复出现的生动画面,不是阿拉卡塔卡的那些人,而是那座实实在在的房子,因为我和外祖父母在里面生活过。每天我醒来之后,总有一种感觉,不论这感觉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在梦里又回到了那座又大又老的房子。不是说我回过老屋,是说我就在那里,不知是哪一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仿佛我从未离开过。”②Plinio Apuleyo Mendoza,The Fragrance of Guava:17.

如今老家宅院对外的称呼是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纪念馆,为了游客光顾,这里已经重建。购买老宅的那两个农夫将房子转手另一户人家,后来又被政府收购回来,计划建成博物馆。因为老宅数次易手,其中大部分建筑已被拆除,盖上了现代建筑。等政府接手之后,研究人员对镇上二十世纪初几十年的建筑风格进行了研究,分析房子的结构。此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居又恢复了原状。

经建筑师古斯塔夫·卡斯特隆、吉尔沃·卡拉巴洛和杰米·桑托斯复原的老屋在镇上的纪念馆里。相比之下,《百年孤独》里布恩迪亚的家才显得更为真实。这座建筑位于卡里拉大街五号,又名伊斯皮乌牧师大道,街道上散发出刺槐和杏树的芳香。

老宅建在一块长方形的地上,由三个独立结构组成。左边是外祖父的办公室,走进建筑之内,先是一个庭院,然后是客厅。办公室后面有个花园,里面有一大株芬芳的茉莉。花园后面是外公外婆的卧室。建筑里还有食品室、厨房、另一个小院。然后是几处令人颇感意外的地方:一个放着圣徒塑像的房间、一个装着箱子的房间、一件银器作坊,然后进入过道,两旁各有一株栗子树,过道里面满是秋海棠,再就是一间木工作坊。我在这座建筑的后面发现了茅厕。

《百年孤独》第七章里有个惊人的场面,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的儿子、家里的长子、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上校与阿玛兰塔的孩子,不知何故死了。这是《百年孤独》里一个——唯一的一个?——未解开的谜。被赶出家门之后,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和丽贝卡搬进另一座房子。①See Ilan Stavans,“Sangre y origen,”El Diario〔New York〕,April 14,2009.九月的一个下午,他回来与丽贝卡相见,后者正在洗澡,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传来一声枪响。等他母亲乌苏拉进来后,她并未发现凶器,也没在儿子的身体上发现伤口。枪响之后,死者身上鲜血迸出,流到了街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描写果然出神入化:

一股鲜血从门下流出,经过客厅,来到街上,又朝前流过高低不平的地面,流下台阶,爬上马路边线,经过土耳其大街,向右转过一个街角,再向左转过一个街角,径直朝布恩迪亚家流了过来,进入关着的房门,经过客厅,顺着墙角,并不弄脏地毯,进入另一间客厅,猛然转向,绕开餐桌,顺着满是秋海棠的门廊继续行进,血流从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经过,但谁也没发现,此时她正给奥利亚诺·何塞讲算数,之后鲜血经过食品室,进入厨房,里面的乌苏拉为了烤面包正要打破三十六枚鸡蛋。②Gabriel García Márquez,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Gregory Rabassa译.New York:Harper& Row,1970:135.

这一百几十个字(西班牙原文一百四十九字)是在纪念法国小说家鲍里斯·维亚兰那闪光的意象,死者的血从小镇的这边流到布恩迪亚家里,寻找自己的来源。小说读者和此地的游客将发现加西亚·马尔克斯不仅以极为准确的文字描写出镇上的街道,还描写了大屋里的每个房间。但真正引人入胜的还是血流构建出的暗喻:毫无疑问,在《百年孤独》里,这座大屋才是根基的化身。对作者来说,他度过童年的那个地方才是el origen根的所在。

据说,如果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九三六年不离开阿拉卡塔卡,那一年他的父母才把他接到苏克雷,他永远成不了作家。③Mario Vargas Llosa,García Márquez:Historia de una deicidio:28.此时他的父母又生出其他孩子。他离开老家——环境封闭,身边不是外祖父母就是众多的女人——是一次挣脱。因为那座老屋,进入成年的他依然停留在幻想之中。他与老家每个人的关系,他与那座小镇的关系,在他的灵魂上打上了抹不掉的烙印。离开阿拉卡塔卡,就是被逐出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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