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12-12-18 19:05
北方作家 2012年5期
关键词:楸树彩云苞谷

禾 苗

班车内一阵不太野蛮的颠簸,将我的两行泪从心底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给倒了出来。手头捧着的是迟子建的一篇《灯祭》,周围坐着大约和我有着同样心绪的人。慌张地放下书,我连忙抬起双手做贼似地遮掩,才发现有好些时日没落泪了。不知是我的泪碰着了别人的泪,还是别人的泪触着了我的泪。泪会不会独自伤悲?泪会不会独自喜悦?

我的脚终于踩着了家乡的土地,踏实的感觉顷刻从脚底生出来。其时,夏末的彩云像赶着羊群漫过山顶。阳光像丝丝细雨从山坡上泻下来,我从来没有感到家乡的阳光是如此地细腻温柔。土地上一垄垄庄稼,在阳光和彩云的抚慰下,显得是异样安详和静谧。一块块土豆地里,紫色土豆花已经凋零了,慵懒的土皮撅起来像孕妇的大肚子。最鹤立鸡群的要数一片片苞谷地了,直突突的苞谷杆子上长出一个个粗棒子,让人不禁联想到雄性的美。胡麻是名副其实的黝黑皮肤的美人,圆圆的脑瓜壳像士兵戴着的钢盔,用手挤破一粒,里面就蹦出六枚椭圆的黄溜溜的籽儿,是那样的鲜活和透着新生。就这样,踏着熟悉的回家的山路,心田就像胡麻籽炸的油一样香极了。

路仍通往家的方向,草丛边一个身影在蠕动。那是一位老人在割草,缓和,吃力。老人起身,手中攥着一把镰刀,老远地望了望我,又弯下腰来,背像弓,亦如镰刀似地弯,接着割草。近了,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原来他不是别人,是父亲。我喜出望外地喊了声:“爸!”父亲笨拙得回过干瘪的身,望着我,没有热情的笑。我从背包里取出了烟,是专为父亲准备的,给父亲送上一支,点燃。父亲说:“我每天给驴割一担草,现在只能干这一点活了,再啥也干不了。”

我把两捆草用绳子捆起来,像二十年前一样,用尖利的扁担头一插,用力地一挑。“爸,咱们回吧。”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夕阳正好洒在父亲光秃秃的头顶上,残存的发丝上染上一绺金黄。

多年的疑惑瞬间解开:回家的路上总有一盏灯在等着我们!

家乡的门口那棵小楸树依然矗立着。它还呆在原来它出生的地方,我是在距它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出生的。它是那样的气宵冲天,我却是那么的渺小可怜,可怜得像脚下的苔藓一样默默无闻;它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我却是那么的苍凉无助,苍凉得仿佛老人嘴巴上稀疏的一撮胡须;它是那样的威严挺拔,我却是那么的卑微不堪,卑微得就像一束随时会被风带走的草;它每天都能守望着家,我却常常因为回家而踌躇徘徊,郁郁寡欢。

老楸树就在通往家门的那个豁口,儿时,贪玩成性的我总躲在它的背后,抱来一摞又一摞的土疙瘩,像准备战斗一样蓄满“弹药”,随时防范“敌人”的进攻。邻居家的堂哥林子挑着担出去干活的当下老逗我:“我把你个气皮蛋!”我便甚为恼火,胸中冒着十二分的不满,“嗖”地扔出去一个,迅速伏下身子,再探头,再扔出去一个,再伏下身子。打准了,心里堆着无限惬意的笑,像送喜报似的撒腿跑开。

长大后的每次回家,老楸树旁都是母亲送我的地方。母亲缓缓移着并不灵巧的脚步,我心事重重地走着,脚步却是出奇的快。我不敢回头看母亲,怕母亲悄悄落下的泪绊住了前行的步伐。前面就是村口了,母亲的步子终究撵不过我的步子,等快看不见我的影子了,母亲猛然抬头大喝一声:“平!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娘,我有时间就回来,就回来……”

忽而忆起童年的夏天。杏子是整个夏季最诱人的期待了,一颗颗透着火一样的红,看一眼,再看一眼,涎水会情不自禁地淌下来。六岁那年,一交上初夏,几乎每天我都要到树底下跑一趟,有一天,欣喜地发现枝头上最艳的那一颗终于耐不住寂寞掉落到了地上,从土里打了一个滚,沾上土就像母亲炸的麻花圈一样漂亮。

为了逃出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是以怎样的暴躁反抗着家的各种管束,大多记不清了,但我最少花了二十年的光景。而今,从城市回到乡村的家,不过三小时的车程,一路高速。我一直企图准确地丈量我居住的城市到家的距离,然而,反复地丈量了无数次,终究无法得出精确的答案。这些年,我究竟在奔波的旅程中走了多少的路?但终归没有走出脚下的这段不长不短的路。

有多少人从学会走路的那一刻,总想挣脱母亲的怀抱,总想挣脱家的束缚,家的绳索怎能拴住贪婪不羁的脚步?于是,我们乐此不疲地寻找着我们所要的方向,我们到过壁立千仞的山峦,到过天连着天的大海,到过车流像乌篷船一样的城市,到过富丽堂皇的摩天楼宇,到过万马奔腾的彩云之端。然而却发现,这里都不是我们的家!

难道我们真的没有了家?我们真的就漂浮在城市的尘埃中,漂浮在并不清洁的空气中,抑或漂浮在各色人种编织的人网中,原来我们没有了根。我们的根多年前就从生我们的那片土地上给拨了出来,

天涯之大,没有一个合适我们落脚的地方。于是,我们只能把根种在回家的路上。

猜你喜欢
楸树彩云苞谷
彩云之南
王彩云美术作品
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一路彩云奔小康
背苞谷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生命中的苞谷元素
幸福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