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夹边沟

2012-12-18 19:05张正彬
北方作家 2012年5期
关键词:边沟秦风母亲

张正彬

秦风又梦见了那具干尸。这已经是秦风第五次做同样的梦了。前几次,都是在父亲去世前住的那间土坯屋里。这次,干尸竟然如影随形到了城里,这无疑给他又增加了几分紧迫,甚至有点恐惧的感觉。

秦风大睁着眼,一直躺到太阳老高,才缓过神来。就爬起来,推出那辆有点破烂但性能很好的摩托,匆匆奔夹边沟而来。

雨后的早晨,温暖湿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芬芳,深深吸一口,连舌尖都萦绕着甜润气息。秦风把摩托拐上酒金路,城市的拥挤、喧嚣和吵杂就渐渐淡去了。紧接着田野气息扑面而来,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到了鸟儿归林鱼入大海般的惬意和清爽。

秦风加足油门,丝带一样连接着夹边沟的柏油路,风一样掠过一个个绿树掩映的村庄。那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形状的树木、河流、田野,就一个又一个甩在了身后。不过,一旦穿过古城村,向北越过蚯蚓一样扭曲的清水河,看到蜿蜒的路面一下子没入繁茂的红柳,宁静的沙丘和永远寸草不生而又比人高不了许多的帽家山里,心里就升起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秦风不是一个厌弃城市文明和现代生活的素食主义者。相反,如果不是父亲临死前的一滴清泪,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感恩之情和弃之如撇履的青春记忆,他也许就会把余生,完全耗费在了城市钢筋水泥包裹起来的繁华和喧嚣之中,像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的毛毛虫,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体验到生命的意义,还有与夹边沟紧密相连的山峦、草木、烽燧、沙漠、荒原,以及双墩山下偶遇的佳人勾起的真切、浓烈、深沉,而又令人神往的无边遐想。

到了帽家山口,秦风停下来点着一根烟,看着路两边亭亭玉立的,见证了无数个日月交替、人间悲凉的新疆杨或是北京杨,深深吸了一口,感到周身的血液也纯净了许多,才缓缓向依偎在山峦下的场部驶去。

秦风明白,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

夹边沟林场,在上世纪六零年左右经历了大批的右派死亡后,就蒙上了一层沉重而又悲凉的气息。1973年,省劳改局移交地方后,更名为长城机械化林场,八十年代后期恢复现名。林场虽然经过了两代人的开垦和建设,但随着世事的变迁,如今只剩十几个国家职工和几十户移民。场部依土山座西向东新修建的四合院,以及南北一字连接的居民点,即使是当地的人,也感觉到这里只是一个尚在懵懂中的小村落。根本找不到一点现代化的气息和鸟语花香、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是秦风每次进入夹边沟林场,每次走到柏油路的尽头,踩上松软的砂石路,漫步于沙枣、杨树、红柳混杂的林间小道上,年复一年散落的枯叶间,光秃秃的山峦间,开始探寻父亲留下的足迹和印痕时,必然经历的一个心里历程。

回想过去,秦风感到很幸运。就在他沉醉于吃喝玩乐的浮华之中,几近失去人生的方向时,父亲,以及父亲至死都不愿离开的夹边沟,让他每次亲近,都能够拂去岁月的尘土,捕捉到新奇而又鲜活的记忆和生命的活力。

1974年,是他们家发生根本性转折的一年。因林彪事件被清洗出部队的父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脱下军装,把朝鲜战场上留下的弹痕掩入布衣,带着在工艺美术厂做彩绘的母亲、小学五年级的秦风和刚抹去鼻涕的妹妹离开青岛的一座军营,一路西北偏北而来。

随着火车轮子的咣当声,荒山、野林、大漠,零星的草木,漫天飞舞的沙尘,渐渐占据了目光所及的空间,母亲的眼里就慢慢储满了泪水。秦风和妹妹则在父亲静如止水的目光里,兴奋地指点着所有能看到的树木、动物和山峦。在酒泉城里住了一夜,竟然也有电灯、香皂、澡堂子和影剧院,母亲揪着的心才稍稍放宽了一些。又过了两天,父亲办齐了报到手续,把不多的家当和一家四口人装到场部派来的一辆嘎斯车里,卷起一路飞舞的尘土,就到了夹边沟。

秦风看着歪歪扭扭的土坯屋,毫无生气的树木、杂草,远处的山峦、蓝天,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兴奋地跳下车,刚要向不远处的山坡跑去,就听母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无论谁劝,死活就是不下车。直哭的风沙落地,星斗漫天,肚子也饿得没力气了,才在父亲赌天咒地的劝说下,把脚放到了夹边沟的土地上。

说来也怪,发毒誓死都要在次日回东北老家的母亲,没过三天就跟同事、邻居熟粘了起来。东家的小米干饭、西家的蔴麸饺子,左邻右舍想方设法地弄一些新鲜的食物,挨个请他们一家吃饭,很快就像一家人一样。母亲就再没好意思跟父亲提过离婚、回老家的话。而且,逐渐养成了抽旱烟、喝包谷酒,吃罐罐茶的习惯。

饿死鬼,在夹边沟当然专指那些饿死的右派了。有天晚上,母亲从外边回来,手里夹着半截卷烟,面色红润,既紧张又兴奋地对父亲说,人说夹边沟鬼多,还真是不假!我刚拐过食堂的墙角,就见一个黑影走在前边,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喊了几声不答应,我撵过去,那黑影没处钻了,贴着墙根就不见了!父亲却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喊什么,他又没惹你!话音里好像在责怪母亲得罪了一个熟人或同事。母亲听了,愣了一下,转身拿了几张黄纸出了门,念叨着烧了,才算完事。

而他,秦风,一个小屁孩,听到夹边沟到处都有鬼,虽然很恐惧、很渴望遇到鬼,却从来没有如愿过。只是每当冬天早起去上学,稍有个声音、看见移动的黑影,头发立马就竖了起来。后来到城里读高中,才找回军队子弟,干部儿女的优越感。整天跟一帮臭味相投的子弟留长发、穿喇叭裤,抽烟喝酒打群架。

在一次斗殴伤人后,秦风被关进了局子。父亲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把他直接弄回了夹边沟。期望儿子在自己的威严下,磨练成才。

现实,总是跟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在父母的眼皮底下,秦风虽不能再用打群架的方式释放荷尔蒙了,却跟一帮知青专干偷窃的事。夏天里,只要不动烟火能吃的,半夜里结伙偷来藏在床底下,慢慢享用。冬天里,则拿上手电筒,摸到老乡的鸡圈里,往里一照鸡就懵了。伸手捏住一个鸡脖子一拧,往麻袋里一塞,一会儿就半麻袋了。冰天雪地里,瞅准了谁家养狗,把知青弄来的麻药往肉里一裹扔给狗,眨眼就蒙了过去。然后,提起随身带的砍刀,手起刀落,狗头就滚在了一边,把还在直冒血的狗身子提溜到清水河边,剥皮扒脏。回过头,天还没亮狗肉连汤都进了红布包包。当然,偷羊比偷狗容易得多,只是轻易不能动这念头。

最后一次,就在他们把羊拖到河边扒皮掏肚的当口,十几个村民手持电筒围了过来。一番混战,秦风连同三个同伙就被麻绳捆成了一团,丢到了羊圈里。次日中午,父亲闻风而至,看到狼狈不堪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还得赔上笑脸把他保出去。

这次阴沟里翻船,彻底摧毁了秦风骨子里带来的傲气和自尊。回到家,他一头钻进被窝,五天里不吃不喝、不哼不哈。任凭父亲暴跳如雷、打骂呵斥,母亲好话歹话、哭天抹泪,一律保持沉默。

第五天半夜,他起身填饱肚皮,拎个包偷偷离开了家。走到帽家山口,他回头看着黑黝黝的山峦,指天发誓,老子从此就是吃屎喝尿,也不再回这个破地方了。

开始几天,他在城里的哥们那儿喝酒吃肉,风光无限。几天过去,秦风渐渐冷清起来。细究之下,他们已经开始在找工作,谈恋爱,收拾房子准备成家立业了。可他连家都没了,又不愿跟着那些恶名在外的地头蛇,再去危害一方。更不愿意再回来低头认错,只好咬着牙,先到建筑工地抱砖头,算是找到了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几月后,又到储运站往火车里背了几月麻袋。

直到大年三十,秦风也没回家。及至到了天黑,漫天飞舞的雪花,勾起了他的满腔愁绪,就独自灌下了两瓶白酒,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刚刚躺到冰冷的床上,突听见母亲在一声声呼喊,秦风,我的儿哇,快回家来!朦朦胧胧之中,他不由自主翻起身循着喊声一路走来。漫天大雪中,他遇沟爬沟,遇隘爬隘,遇着河就连鞋带裤子从冰茬里蹚过去。高一脚,浅一脚,一直到天光发亮,雪也停了,突然看见母亲从一片白茫茫的山峦间冒了出来。母亲看着蓬头垢面,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儿子愣了片刻,抱着秦风一下子大放悲声,把整个夹边沟都吵醒了。这时,秦风才醒过神来,认清是回到了家。过后,他才知道,那天傍晚,母亲忽然是觉得儿子出了什么事,感到魂不守舍。到了十点多,突然间心惊肉跳起来,就赶快到门前东面的小树林焚香,烧纸钱,拜菩萨。闹腾到凌晨,还是不行,就拿个破脸盆,上到屋后帽家山顶,一边敲一边喊,把场里的邻居都惊动了。

可是,秦风一直没闹清楚,从储运站到夹边沟,直线距离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他是如何听到母亲呼喊的?一路上大雪弥漫,还隔着冰封水漫的北大河,清水河,自己是怎么从荒滩野林中走回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回家的愿望和母亲的感召。但是,半年多来,炙热的阳光,夹背的汗水,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的劳累,让他渐渐明白:钱,才是最终改变命运,实现人生价值的通行证。因此,他凑了几个钱,从贩菜入手,结识了几个比较仗义的子弟,开始倒水泥,倒钢筋,倒电视,倒烟酒,什么来钱倒什么。几年下来,秦风赚了一些钱,就想干坐地生钱的买卖。刚好,卡拉OK,餐饮娱乐,风靡起来。他就转身经营起舞厅,餐饮来。

秦风的钱,渐渐多了起来。房子、妻子、孩子、车子,接踵而至。父亲的脸却渐渐黑了起来。虽然早年威风凛凛的军人气质被夹边沟的风沙消磨了大半,自尊和威严却与日俱增。每次照面,父亲只是把上眼皮撩一下,算是招呼,就自顾去看他的报纸、书籍,或是溜达到门外,用大半天的时间,昂首遥望着空旷的天空,影影绰绰的祁连山脉,或是场部周围望也望不到头的树林、山峦和荒原。场里在城里建了家属院,但父亲很少回来。即使节假日回来一趟,也只呆一晚,次日就回到了场里。儿女的事,从不过问。母亲跟他大吵大闹,也是一声不吭,转身就没影了。

母亲说,你父亲让那些死人把魂勾去了。

妹妹说,爸爸痴呆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秦风却以为,父亲是跟不上时代了,落落寡欢。

秦风好多次想缓和一下父子关系,但他很快发现,他给父亲送去的剃须刀,收音机,烟酒之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墙角。甚至他爱看的历史书籍,军事刊物,也只是稍稍翻一下,就扔在一边。特别是父亲退休后,居然把母亲撂在了城里,从场部搬到了五斗渠林地保护区边的护林点,与放羊的老孟爷作伴,义务当起了护林员。母亲气不过,索性回了东北老家,给大学毕业后留在那儿的妹妹领孩子去了。

这让秦风非常刺痛,从此不再关心父亲。自顾自打牌耍钱、钓鱼喝酒,玩的昏天黑地,把自己跟妻子、孩子的关系,也搞得很僵。不过,凡是到了年节里,他还是遵照母亲的嘱托,到场里溜达一圈,只要见上父亲的面,就算给母亲交差了。

秦风浑浑噩噩地打发着吃喝玩乐串起来的一个又一个日子,以为人这一辈子有吃有喝,无忧无虑就是最高境界的时候,父亲的突然离去,让他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转变。

那天,当他立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父亲床头时,早到一步的母亲和妹妹,实际上已在准备后事了。秦风正想找点事做,父亲突然伸出焦柴一样瘦弱的手指,拉住了他。随即撩起眼皮,温暖地看着秦风。也就一会儿,又闭上了。就像在风中刚点燃的烛光,轻轻一闪就熄灭了,眼角还闪烁着一滴明亮的泪珠。母亲大叫,秦风,快说话啊,你爸爸一直在等你见最后一面!

秦风的心头,一下子就涌起了难以言表的悲痛,双膝一软,不由得跪了下去。

父亲的举动激起了秦风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他驱车来到林场北面的天生泉附近,在悠闲地啃食青草的羊群里,找到了同样垂垂老矣的老孟爷。

老孟爷本是个唱戏的,当年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送到夹边沟劳教农场。刑满后,老婆已改嫁了,他就在场里就了业。老孟爷脑子活络,跟一个劳改犯学会了用夹铙夹狐狸兔子,用绳扣子套野鸡的绝活。凡是林场地界上让他扫上一眼的野物,就没有逃过他手掌心的。尤其是狐狸,非常狡猾,不好对付,一般人很难逮住。老孟爷在狐狸常走的小路,选准地点,先埋下夹铙,伪装好,再在不远处放上蜡丸裹着化学巨毒的麻雀或是老鼠,消除人迹,伪装的不露痕迹。若有识破夹铙的,必定要吃东西,一逮一个准。只要勤快,三五天逮一只,狐狸皮子换得钱比工资还多。人就送他一个绰号,孟狐子。凭着这手绝活,场里就派他去护林。老孟爷逮来的兔子、野鸡,大家伙都能打上牙祭。秦风还在上学的时候,自然没少吃老孟爷送来的野味。

兴许是老孟爷夹的狐狸多了,就该有个报应。一次,老孟爷下了夹子,第二日去收时,看见夹子旁边,一只浑身油光发亮的黑狐狸后腿着地,前爪抱拳,像人一样在那儿使劲地拜天呢。脚下还放着他下了药的麻雀。黑狐看他走近了,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围着已经触发的铁夹子转了一圈,又不慌不忙地走了。老孟爷重新移了一个地方,埋好。第二日去看,还和前一天一样,就又移了一个地方。第三日,黑狐还在那儿,看到他来了,忽然大叫一声,卷起一股旋风,眨眼没影儿了。老孟爷只觉得浑身发麻,头发立马竖了起来,匆匆收了夹子。还没回到家,就觉得头昏脑胀、浑身发软,一下子口吐白沫、跌倒路边。幸亏母亲路过发现了,赶快喊人弄回家,掐人中、灌姜汤,才慢慢缓过来了。

从此,老孟爷就收了手,连野鸡野兔也不去逮了。后来,场里人渐渐少了,老孟爷无事可干,就赶一群羊到了护林点。父亲退休了,也留恋起这片林地,两人一拍即合,算相互有个照应。老孟爷陪父亲度过了后来许多时光,自然最清楚父亲在想什么,有什么未了心愿。

老孟爷眯着混浊的双眼,指着不远处临近北山的一处坡地,告诉秦风,呶,你父亲早选好了地,死了也要守着这片地,哪儿也不去。

秦风看着远处一点点延伸的林带,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荒原,心里荡漾着从没有过的苦涩。父亲本可以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却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给予了这片土地,难道就是为了安葬在这儿吗?

秦风回到家,告诉母亲,父亲已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天生泉边。母亲听了,伤心归伤心,只能打消把他父亲火化了,带回东北老家的念头。

把父亲安葬后,按习俗摆下酒席,在城里答谢至交、亲朋、同事和邻居。敬酒时,秦风没见到老孟爷,知道老人家不喜欢热闹,就点了几样特色菜,开车返回到场部东北面林地保护区的边缘,父亲住的护林点。

说是护林点,其实就是很多年前修的羊房子。走进半截土坯墙围起的院子里,紧挨着两间羊圈的,是一间只能遮风挡雨的土坯屋。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到屋里,床铺、锅灶、已掉光油皮的饭桌、小方凳、写字台,一溜已翻得发毛的毛著和马恩列斯的选集,摆放的井然有序,显得干净、整洁。连熏得油黑发亮的屋顶,高低不平的地面,已露出土坯的墙壁,也是一尘不染。

秦风摆好了吃的,又搬下一箱酒,就站在院墙边的一个沙疙瘩上,远远看去。淡蓝色的天幕下,夕阳的余辉,洒在高低起伏、芦草丛生的大漠荒原上,显得宁静、祥和而悠远。

许久,秦风才看清,弥漫着薄雾的大地尽头,一群羊,一个人,从靠近北山天生泉那儿逶迤而来。突然,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在他眼前一闪,没入了不远处的红柳丛中。秦风心里一动,蹑手蹑脚地向前摸过去。找了几处,忽觉背后有响动,转过身就见那只狐狸,后腿直立、前腿抱拳,蹦跳着在原地打转转呢。

他捡起一根棍子,正要撵过去,老孟爷已迎了过来,喜滋滋的声音都颤了,我就知道,你一准会来!秦风看到老孟爷眼角还挂着泪花,泪珠子不觉就滚了下来。

爷俩吃饭时,老孟爷挑了一些鸡啊鱼的,拿了出去。半天才回来说,这只狐狸一家与我有缘,只要闻着肉香,就不请自来,逗着人讨吃的。不过,见到生人时,现身的只会是那只公狐,就是家长,先来试探你有没有恶意,再决定是否跟你接近。

秦风故意逗他,哎,老孟爷,现在不套狐子了?

老孟爷砸了一口酒,说,哎,我这老命都是它爷爷留下的,我哪敢再祸害它的子孙?你看它们感谢你来了。秦风回头一看,就见刚才见的那只金黄色狐狸立在门口,看了他一会,随即前爪抱拳,向他拜了两拜,闪过身,一大三小狐狸,依次向他三拜。秦风心里热乎乎的,就和老孟爷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的聊起了过去的逸闻趣事。半句也没提秦风父亲的事。

爷俩就这么说着话,又都流了泪。到了月上柳梢头,秦风告辞出来要走。可是上了车,踩了老半天油门,搞得满头的汗,车子就是不动弹。

老孟爷叹了口气,劝道,别弄了,你父亲留你呢,睡一晚,明早保准你一脚下去,就走。

秦风听过好多死人显灵的传闻,今日碰到了自己头上,就想在父亲的铺上睡一晚,验证一下。

次日起来,刚踩下油门,车子果然就动起来了。他转过脸,看到老孟爷佝偻着干瘦的身子,眼里充满了眷恋的神情,就像父亲临死时的那样。突然想起,半夜里梦到父亲在荒原上匆匆行走着,见到他欲言又止,不由得心里泛起了嘀咕,就下了车,说,哎,老孟爷,我还没听你说说,我父亲这些年里,除了护林,都在干什么?

老孟爷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指点着不能再简单的一应家当,说,哎,你都看到了,一个跟县太爷拿一样工资的人,就吃住在这里,图了个啥?他呀,到死都保持着老兵的做派。

老兵的做派?秦风似懂非懂,就跟着老孟爷放出了羊,来到父亲的坟前,把坟头插着的引魂幡整理了一下,跪下磕了三个头。

站在父亲的坟头,向北、向西看去。明媚的阳光下,逶迤的林带、起伏的荒原、连绵的山影,一览无余,心里随着大地腾起的雾气荡漾着无限的遐想。也可能是心有灵犀吧,老孟爷也不说话,只顾领着秦风,顺着羊蹄踩出得麻花小径,来到场里新成立的西滩开发区。

当年右派开垦的荒地,已种上了红柳、沙枣、榆树、杨树等耐旱林木。新开垦的荒地,新修的U型渠、砂石路,以及林带、条田交错成形。每隔一段新打得机井地面,都修有砖头、水泥、钢筋结构的小房子。

越过西滩,爬过肖家山丘,来到双墩山下的一片坟地。老孟爷说,你父亲没退休前,就把一些开荒、挖渠、植树时,或风吹雨淋裸露出地面的干尸,捡拾回来葬到了这里。这些年他又陆续捡拾安葬了几十具干尸。

秦风很奇怪,难道,他除了护林,就在干这些?

哎,替死者了去了心愿,替共产党积了大德!这是大义大忠之人才能做到的事啊!

大忠大义之人?秦风第一次听人评价父亲,而且评价得很有点古人的味道,刚想说点什么,老孟爷的话匣子已拉开了。

老孟爷似乎对他的父亲已到了崇敬的程度。他告诉秦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地纷纷前来寻亲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些运气好的,通过知情人或是木牌、砖头上的字迹,在零散的墓地里找到了亲人。还有相当一部分,前后来了十多次,每次都只能在野地里烧一把纸钱,拘一把清泪,嚎上半天,算是对亲人的悼念。那些在集中饿死人时期随处掩埋,无名无姓的干尸,随着日月变幻裸露了出来,就更惨了。有些被人弃之一边,有些就让附近村子里放羊的拖出来立在一边,远远看去,像在呲牙咧嘴的狞笑,一些人闲球的没事干了,就当靶子比赛扔石头,打弹弓玩。你父亲只要看到了,就叫几个人,收集起来掩埋到这里,立一个无字牌牌。在他退休时,就根本离不开。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干尸托梦,而且也就有裸露出的干尸,等着他去安葬。他又不能跟人说,只能选择留下来。

秦风看着眼前几十个整齐排列的坟丘,还是想不明白,就随孟爷回到护林站,烧火下拉条面,拌着辣子咸菜吃了一大瓷碗,觉得比城里鸡鸭鱼虾还可口,又吃一碗,撑得腰也弯不下了,就躺父亲的床上,消消食。

兴许是累了。刚闭上眼,昨日的那只狐狸窜了进来,眨巴着眼睛瞅瞅他,吱的一声,化为了一具呲牙咧嘴的干尸,扑上来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想推,推不开,想喊,喊不出声。他使劲挣扎着,突然醒了。看看屋里,空无一人,就起身开车又向双墩山下的坟地而来。

下了车,一个旋旋风在坟冢之间,忽左忽右地旋转着。秦风的视线随着旋旋风游移着,撞进了一个水红色的身影。他仔细一看,在双墩山坡上,好似一个女子在专注地涂抹着什么。到了近前才看清,一个身穿水红色风衣,头顶宽沿大凉帽,皮肤白皙,模样俊俏的年轻女子,正在聚精会神地作油画呢。

画面里,双墩山、戈壁大漠,星星一样点缀其间的耐旱沙生植物,有裂纹、缺陷的各色石子,以及或近或远的红柳、山峦,都映照在血红的夕阳里。

作画女子显早就注意到了他,一边涂抹画布,一边指着不远处的坟地,答非所问说,那片坟地,你早上就来溜了一圈,看你戴着孝,而这里又没添新坟,那定是家里刚刚去世的老人,与这片坟有扯不断的联系吧?

岂止是联系?秦风想这女子不仅才情逼人,容貌可人,而且冰雪聪明,话就多起来了。老人家,就是我父亲,本可以在退休后,在城市里住有暖气、空调的房子,早晨在公园里打打太极拳、晚上在家带带孙子,或者是呆在家写写回忆录什么的,过一个体面的晚年。可在退休后,他至死都不愿离开这夹边沟,除了巡护树林,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把那些时不时裸露出地面的干尸,收集起来掩埋到这里。父亲自从卸甲来到这里,就再没踏出过夹边沟半步。好像一个忠诚的老兵,至死都在镇守着边关,履行着自己神圣的使命!。

噢!是吗?作画女子接着又说,我想你父亲这样做,不完全是在实现人生价值,而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抚平人生历程中留下的伤痕!或不仅仅是对逝者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让后来者明白,远离尘世喧嚣,归于平淡,坚守信念,在默默无闻中拥有自尊,才是对人生最好的诠释吧!也或许根本没有理由,他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做自己该做的事?秦风心里一动,就这么简单?

是呀!作画的女子看了秦风一眼,顿了顿,又说,诺,我画这幅画,就是从这片坟地里看到了宁静的荒原,因为蕴含着浓烈的情绪和勃勃生机,才显这样的博大、深沉和静谧。好像它所孕育的生命,充满了血色黄昏一样的悲壮!

秦风不由得心头一震,明白自己所寻找的,已经有了答案,就建议她搭自己的车回城。

回到家,休息了两天,秦风把母亲和妹妹送走后,一个在夹边沟弄块荒地做点什么的计划,形成了。

场里给秦风划的荒地,就是林带保护区边缘,与天生泉遥遥相对的一片待垦地。老孟爷一听秦风的计划,立马年轻了许多,垦荒的拖拉机,打埂、平地块、挑渠衬砌的民工,打井建水塔的施工队,都由他帮着联系。秦风怕累着老孟爷,正想找个人来帮忙,恰好有个当年一起打架,一起下乡当知青,绰号老狼的,求上门来。说是不知怎么搞的吸上了鸦片,五年进了十次戒毒所,弄得老婆跟一个钉鞋的跑了。秦风就把老狼送到了夹边沟、一来远离市区,戒赌有效,二来给老孟爷放羊,帮帮忙。

为了大干一番,秦风先在父亲的护林站,修起了一幢五间砖瓦房。客厅、厨房、宿舍的家当全是新的。却留下了父亲和老孟爷住的小屋给自己住。然后机井、渠路、通电,葡萄地里的水泥桩,几幢栽种花木的铁架塑料大棚都建好,投入了生产。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几场风雪带来的寒冷冬季过后,到了春天才发现,本来长势喜人的葡萄已连根冻去,塑料大棚在风沙的摧残下已是千疮百孔。好在植下的防风固沙林,却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秦风只好把葡萄园的水泥桩搬去,拆了塑料大棚,承包给人种上了苜蓿、啤酒大麦。他自己每年就是植树,能植多少是多少。羊群也扩大了三倍多。

三年多时间里,秦风多年的积累,就耗光了,索性把自己的白色三菱车也顶了账。在城里烦躁了,就到夹边沟清静几天。夹边沟闷了,就回到城里。虽投资基本失败,倒是置身于广阔的原野中,摆脱了一切的拘束,感受着冬天的宁静、春天的复苏、夏天的灿烂、秋天的收获。尤其冬天里,原野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树木上结着银花冰柱,远远看去,仿佛在一个银白的世界里。

闲来无事,他就踏着父亲的足迹,在梦境的引导下,收敛埋葬了四具干尸。

这一段日子,秦风老狼和老孟爷,一直在寻找一具让他们寝食难安的干尸。

吃过饭,秦风怏怏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场部西面的帽家山逶迤的山坳里,不是有右派私下里掏得洞子吗?说不定,就有一处别人从来不知道,现在风吹雨淋裸露了出来的洞子,正好就是这具干尸的!他这样想着,起身驾车就来到帽家山前。上了山,寻觅了两个多小时,就站在一个奶头一样突起的小山包上。他对这里就像对自己的卵子一样熟悉。豁然间,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洞子,就连滚带爬地下到山下,一具干尸,果然裸露在雨水淋塌的洞口边。

秦风兴奋地拖了出来。干尸身上的衣服早已风化。看干尸的面貌,尸体除了眼窝塌陷、鼻子、嘴唇脱落以外,其它地方皮肤完好无损。仔细看,脸皮干瘪,上唇细软的胡须、两耳后的头发依稀可见,手上经脉清晰。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位在极度的饥饿、恐惧、失望中绝对保持着尊严的熄灭了生命之火的右派。但临死前,他在这隐秘、干燥的洞穴里,就再也没有出去。今天,他在风吹雨淋中裸露出来,那缕经久不散的精气魂魄,想入土为安,就抱着万分的期望潜入了秦风梦境。

秦风给老狼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老狼和老孟爷就拿着红布、干草赶了过来。在收敛干尸时,秦风想在洞里看看有没有这位逝者的遗物,却看到洞口两边磨光的地方,用木炭写下的两首诗句。

一边是,窟冷腹饥月朦胧,断续声惊断续风;惭愧有心听不得,知音多在寂寥中。

另一边是,入山始觉明月近,妙境随心不必寻。寒窟无言留月色,寂寞有韵会禅心。

看诗句,这具干尸不仅很有才华,而且早已参透了世间万象,也早已超越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可是,他的魂魄为什么又不能抛开俗念,非要入土为安呢?

他们一起收敛了干尸,来到双墩山下的坟地,挖开墓穴,正要安葬时,秦风抬头看着满天的红霞,涂染的大地一片血红,赫然顿悟。

从古到今,无论圣贤豪杰,布衣平民,即使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最终追求的不都是一个情字吗?圣人倡导的仁义礼知信,哪一个离开了亲情友情和爱情,强盗信奉的吃喝玩乐,也逃不出一个情字,只不过父亲则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情字,才更加深沉和博大。

他想到这,自然地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又接通妻子说,我在夹边沟正在埋葬干尸,下午要回家吃一顿蘑菇大肉饺子!说完,温暖和亲情溢满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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