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2012-12-18 20:41陈鲁民
四川文学 2012年7期
关键词:叶公超吴宓西南联大

□陈鲁民

当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流传着这样几句名言:“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据说是钱钟书说的,这也确实符合他恃才傲物的性格,看看他在《围城》里刻画的那些人物,刻薄形象而又一针见血,就不难想象,这是典型的钱氏语言。后来,杨绛先生出来辟谣,说此论的版权非钱钟书所有。其实这已无关紧要,无论出自谁口,这几句话当时在西南联大的流行看来是不争事实。

叶公超太懒

先说这“叶公超太懒”,也实在算不上冤枉他,他的懒,有目共睹,“铁证”如山,他自己不否认,学生、同事的回忆也都印证了这一点。

作为教授,他上课极懒。他的学生赵萝蕤回忆叶公超上课:“作为老师,我猜他不怎么备课,他只是凭自己的才学信口开河,说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他的文艺理论知识多得很,用十辆卡车也装不完的。”学生季羡林回忆说:叶公超讲英文,几乎从不讲解,一上堂,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喊一声:“Stop!”问大家有问题没有。没人回答,他就让学生依次朗读下去,一直到下课。有人偶尔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就断喝一声:“查字典去!”学生温梓川回忆说:他“喜欢打牌,如果打了一夜牌,则上课照例不讲书,只叫同学口试,或听同学读一章节。”他上课经常迟到,有时迟达十五分钟之多。所以,学生杨振宁对他印象不佳:他对学生不感兴趣,教授的英文极枯燥,有时甚至要作弄我们,“我不记得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他还是系主任,恐怕是西南联大最懒的系主任。他的同事柳无忌说:“这时的西南联大尚在草创阶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错综复杂,但我们的外文系却相安无事,那是由于系主任公超的让教授各自为学,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记忆我们是否开过系务会议。”学生许渊冲记,我去外文系选课时,系主任叶先生坐在那里,吴宓先生站在他旁边,替他审查学生的选课单,他却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签一个,只是盖个图章而已,真是够懒的了。吴宓也经常在日记中记,今日“陪(助、偕)超”干某某事,因为叶公超的公事私事、琐事要事,都支使吴宓去干。

懒得动笔,是他的又一特色。他肚子里的货色其实不少,毕竟留学多年,师从不少名家,但他却没有好好总结挖掘,可惜了那么多学问。胡适曾要他和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合译《莎士比亚全集》,结果他一个字也没有翻,却让英语远不如他的梁实秋一个人译完了。他也从不记笔记,不爱照相,还常宣传一个观点:一个人如果有成就,别人当然不会忘了他,自己也就用不着收集照片、记日记了。本人虽不写历史,但愿意创造历史。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写了《介绍中国》、《中国古代文化生活》、《英国文学中之社会原动力》、《叶公超散文集》等著作,说他懒,是说以他的学问和素养,本可写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他后来弃教从政,当了几年国民党的外交部长,仍积习难改,以懒著称。他曾一本正经地对部下说:“我一天只看五件公文,其他的都不必送上来了。”外交官考试,他是典试委员,复审时不看考卷,只给及格者都加一分,不及格者减一分。他的逻辑是这样干脆,拉大距离,便于取舍。他不喜开会,懒得出席各种应酬,逢年过节也不去走动,为此得罪过不少国民党大佬。他当外交部长那几年,国民党的外交形势江河日下,四面楚歌,这固然是大势所趋,其中也多少与他这个外交部长的懒散不作为有关。

叶公超去世后,好友叶明勋说:提起李白,除了诗忘不掉他的酒;提起徐志摩,除了散文忘不掉他的爱情;提起叶公超,除了他的风流丰采,忘不掉他的脾气。这脾气就包括傲、怪、拧、懒。不过他的英语确实好,典雅、纯正、自然、唯美,国内无人可及。上世纪50年代,有人问自视甚高的朱光潜,国人里谁英文最好?朱光潜不假思索说:“叶公超。”能取得这样成就,如非勤奋,那即天才。天才懒一点,即便上帝也会原谅他。

吴宓太笨

说“吴宓太笨”,不妨先看看同是他学生的杨绛笔下的形象吧:“我对吴宓先生崇敬的同时,觉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师。我听到同学说他‘傻得可爱’,我只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同班同学借口研究典故,追问每一首诗的本事。有的他乐意说,有的不愿说。可是他像个不设防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连他意中人的小名儿都说出来。吴宓先生有个滑稽的表情。他自觉失言,就像顽童自知干了坏事那样,惶恐地伸伸舌头。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驯,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吴先生说了出来,立即惶恐地伸伸舌头。吴宓先生成了众口谈笑的话柄——他早已是众口谈笑的话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剥削,上当受骗。”(《吴宓先生与钱锺书》)作为堂堂名牌大学教授,被学生“戏弄”成这个样子,尊严全无,还有比这更笨的吗?

即便钱钟书没说过“吴宓太笨”,但在他眼里的吴宓比笨也强不到哪里去,他这样描述老师:“吴宓从来就是一位喜欢不惜笔墨、吐尽肝肠的自传体作家。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对读者推心置腹,展示那颗血淋淋的心。然而,观众未必领他的情,大都报之以讥笑。所以,他实际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不遗余力地表演,却被观众讥笑,不是笨又当何解?

“笨”,有时也是老实的代名词。据历史学家钱穆回忆,在南岳时,宿舍紧张,吴宓、沈有鼎、闻一多、钱穆四人同住一室。每天晚上,吴宓都为明日上课抄写笔记写纲要,逐条写,又合并,有增加,写好后,用红笔加以勾勒。次日,吴宓一早最先起床,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中,拿出昨晚备课所写条目,反复诵读。而当时有些聪明潇洒的教授,从不备课,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反正肚子里有货,吴宓曾在日记里痛批他们“不务正业”,服役于各种社会机关,“惟多得金钱之为务”,讲课却潦草敷衍,不接见学生,不审阅作业,甚至连评阅新生考卷都不到场。像吴宓这样已经是名教授了,又逢战乱,备课还这样下笨功夫的,委实不多。因而吴宓给学生们留下的印象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学术严谨”,“上课像划船的奴隶那样卖劲”。

日常生活中的随意,缺乏算计,接人待物中的不设防,没有城府,也会被人视为笨,吴宓便是此中人物。他经常借钱给人,却往往忘记索还,偶尔记在日记里,也不好意思去要。他心血来潮,在美国花大价钱买了一套《莎士比亚研究文集》,结果发现用处不大,且搬运麻烦,最后几当废品处理。一女教师给她织了一双袜子,他一激动给了100元钱,按市价可买一箱子袜子。“文革”后期,他补发大笔工资,有人眼红,就偷他的书和日记,又反过来高价卖给他,他越买,偷的人就越多,未几,工资便所剩无几。她的妹妹接他回陕西老家时,搜遍全屋,只发现席子下几元钱。

当然,大伙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在婚姻恋爱上的笨不可及。他曾狂热地追求时髦女性毛彦文,煞费苦心,痴情不改,闹得全国都知道,但却因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屡失战机,以至于每每碰壁,是情场上典型的笨伯。最后,33岁的毛彦文宁肯选择66岁高龄的过气政治家熊希龄,也不选择年轻而当龄的教授吴宓,因为她太清楚这位“闯进瓷器店的笨驴”的德性和本事了。毛彦文结婚之日,吴宓深陷绝望悲苦之中,作诗《吴宓先生之烦恼》,以排遣内心的隐痛和惆怅:“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诗文传开,又成世人笑柄。

陈福田太俗

陈福田,外国语言学家、西洋小说史专家。1897年出生于夏威夷,哈佛大学教育学硕士。曾任美国檀香山明伦学校教师,美国波士顿中华青年会干事。1923年起执教于清华大学。曾任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主任。1948年离开中国移居夏威夷,1956年病逝。

“陈福田太俗”,主要表现在著述和讲课上。他的外语很好,是童子功,这没有话说,可是他著作不算多,影响也不大,计有《西洋小说》、《大一英文》几种。其讲课水平也不敢恭维,讲课平铺直叙,照本宣科,中规中矩,用当年他的学生许国璋的话来说:陈福田上课缺乏感染力,而钱钟书虽然年轻,还是副教授,但讲课一点不比叶公超、吴宓、陈福田这些资深教授逊色。的确,钱钟书讲课,绘声绘色,语言幽默,旁征博引,天马行空,很受学生欢迎,因而他说“陈福田太俗”也不是没有道理。

钱钟书瞧不上陈福田,其实早在他读清华大学时就有过“前科”。1933年,钱钟书自清华外文系毕业,当时清华研究院刚成立不久,校长亲自告诉他要破格录取他留校,陈福田、吴宓等教授也想挽留他,都去做他的工作,但均未成功。后来,陈福田说:“在清华,我们都希望钱钟书进研究院,继续研究英国文学,为我们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几分光彩,可是他一口拒绝了。他对人家说:‘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这话未免有点过分了。”

“陈福田太俗”的话传到陈福田的耳朵里,他自然很不高兴,也反唇相讥说:“钱的学问还欠火候,只能当副教授”。据吴宓日记载:陈福田还和叶公超一起对校长建议,不聘钱钟书。对后起之秀不够宽容,多少有些嫉贤妒能,也是他“俗”的一面。而吴宓则要豁达、厚道得多,虽然钱钟书对他也颇不恭,但他却对年轻的钱钟书颇为期许,对他的自负盛气也最能原谅。他对钱钟书拒绝进入清华研究院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他说:“学问和学位的修取是两回事。以钱钟书的才华,他根本不需要硕士学位。当然,他还年轻,瞧不起清华大学的现有西洋文学教授也未尝不可。”

“陈福田太俗”,还有一层意思,在一心钻研学问,几乎没有别的爱好的钱钟书眼里,陈福田的爱好丰富,多才多艺,也是一种俗。陈福田喜欢音乐,常参加校、系的文艺演出。1926年5月10日,在清华大礼堂举行音乐大会,清华教职员歌唱团也参加了演出,他和徐国祥教授等四人的小合唱,就颇见水平,很受欢迎。

他还会拍电影。l946年联大学生复员,10月初的一个星期日,师生们一起乘着几辆大卡车回到清华园,在清华园的牌坊前举行了抗战胜利后的返校仪式,当时的纪录片就是陈福田拍的。

他还是体育爱好者,身体健壮,在国外读书时,他就是校垒球队主力。在清华和西南联大期间,他曾担任校男垒、女垒队的教练,多次率队外出比赛,捧过不少奖杯。

可能没人想到,他还会种菜。在西南联大时期,他和陈岱孙、金岳霖、李继侗等教授,开辟了一个菜园子,陈福田写信给檀香山的美国亲属,从美国邮寄来菜子。课余闲暇,几个教授一起浇水、施肥、除虫、拔草。

俗就俗吧,只要自己活得高兴,大雅大俗的陈福田并不在意钱钟书的讥讽,依然在清华外语系兢兢业业任教25年,桃李满天下,誉满教育界,这人生也够辉煌了。

猜你喜欢
叶公超吴宓西南联大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三)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二)
纪念西南联大在昆复校
吴宓档案中的“红学”资料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不给他人留下品德污点的机会
不给他人留下品德污点的机会
吴宓与钱钟书
吴宓、梁漱溟与钱
我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