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翰笙——一个真正的学者、共产党人

2012-12-22 22:52孙伟林
民主与科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道德

■孙伟林

陈翰笙是我景仰的学者。 去年“七一 ”,我给编辑部同志讲“我心中真正的共产党人”时,第一个就谈了陈翰老。

很早就听党内学人谈到陈翰笙的人品和学问,20世纪80年代我有幸向陈翰老求教时,我是30出头的青年,陈翰笙先生是年近九十岁的长者,陈翰老第一句话是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言语中对青年人是那样的平易、恳切、坦诚。与陈翰老相处,他总是在真诚谈心,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会给青年人以启示,还经常提供他搜集的资料。 陈翰老那时的眼睛因患严重青光眼、白内障,已视物不清(自称“一青二白”),一次在谈论历史人物时,陈翰老摸索着给我写了黄宗羲的一句名言:“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并讲解了黄宗羲思想的历史和现实意义。陈翰老的手迹我一直珍藏,铭记。

使我难忘的还有陈翰老待人的一个细节,每次我从陈翰老家离开时,翰老一定要送到电梯处,走到楼道门时,翰老总要抢先一步拉开楼道门礼让。初次很使我惊讶,对老人家如此更不敢当,后来知道,这是翰老的规矩,他对来客无论老幼亲疏,尽皆如此。在翰老身上,我感受到了什么是老共产党人的风范,什么是学人的道德文章。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我看到一些官员在前呼后拥中颐指气使,脑海中常浮现出陈翰老这位老革命者、老学者的身影,难以忘怀。

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已不知道陈翰笙,故择选有关资料以使读者从几个侧面了解陈翰老的点滴。

陈翰笙(1897~2004)的一生是传奇的。

他早年留学美国、德国,20多岁回国,蔡元培校长聘他为北大教授,是当年北大最年轻的教授。他是由李大钊直接介绍参加革命,亲历了“三一八”惨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是共产国际“佐尔格”中国小组的重要成员;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受周恩来委托,任“中共在美工作领导小组”顾问,是代表中国共产党联络美国共产党主席福斯特的联络员,又是多所美国名牌大学——哈佛、哥伦比亚、芝加哥、宾夕法尼亚、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他被美国学术界公认为研究中国政治经济的权威,在党内被称为统战工作的大师。

新中国成立以后,陈翰老1951年从美国回到了中国,周总理原希望他担任外交部副部长,可他只接受担任顾问,仍愿以较多时间从事学术研究。他不任高官,却投身主持创办、编辑刊物《中国建设》;他是中国科学院第一批当选的学部委员(院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名誉所长。

于光远先生在2003年发表的《陈翰笙风云三世纪》中,当时用三个“最”概括陈翰笙的人生经历:“我们国家活着的年龄最高的知名人士”、“中国现在活着的最老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现在活着的最老的学者”。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于2004年1月25日专程来到北京协和医院,看望学界泰斗陈翰笙,向病床上的老人祝贺108岁寿辰。温总理深情地说:“陈翰笙老人一生桃李满天下。”

他的生命跨越三个世纪,经历了清朝末年、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民党统治时期以及社会主义中国四个时代。他一生所做的贡献犹如一座丰碑,而且与这一时期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紧密相连。

陈翰笙有一个被人们传颂的故事,是他在“文革”中办“私学”。 陈翰笙精通五种外语,“文革”中他因患严重的青光眼、白内障从湖南茶陵干校返回北京后,看到年轻人都无学可上,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他感到了肩上的责任,决定引导一些年轻人学一两门外语,以开阔眼界,增长知识,日后为祖国建设服务。陈翰老在自己的住所办起了外文学习班,义务辅导上门求教的青年学习英语和德语。其中有刘少奇、王炳南、万里的孩子。在那动辄得咎的年代,居然收一些“走资派”,甚至是“头号走资派”的子女学习,陈翰老承受了很大的风险,许多人为他担心,他却处之泰然。在那个不能讲真话的年代,翰老在外语教学中用造句的方法怒斥“文革”、“四人帮”,如“几千年的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即使某一个国家在历史上出现逆流也是暂时的”,“漫天的乌云挡不住太阳”。先后在陈翰老家里学过外文的有300余人,很多人成长为所在领域的栋梁之材。

像陈翰笙这样的一个人,在十年浩劫中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他受到迫害和虐待,与他相伴一生的夫人因此含冤而死。但是,所有这些挫折都没有让他低头折腰,更不能丝毫改变他正直不阿的“硬骨头”精神。

作为老革命家的陈翰笙一生正气,淡泊名利,更有学人风骨。他常风趣地说:“我青光眼、白内障,但是一生青白。”陈翰老说:“我不会吹牛,也不会拍马,有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吹牛拍马的人。” 即使到古稀之年,陈翰笙依然亲自下去搞社会调查,而且拒绝任何隆重接待。他作风十分朴实,最反对官僚作风,对于不正之风,当面批评,毫不留情。可是如果为了事业和工作,或是学人朋友、学生有什么困难求助于他,却是有求必应,尽其所能地热情帮助。“助人为乐”的思想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里,帮助别人已经在他身上成为一种天然的习惯,在他漫长的人生中究竟有多少人受到过他的帮助已经无法统计了。

孙小礼老师回忆:1994年,姨父陈翰笙已经97岁,北京大学举办了庆祝陈翰笙教授从事教育与学术活动70周年的会议,他在会上说:“我年纪大了,也不能白拿工资,我还可以工作,我可以教英文,可以讲世界史,你们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白天来,晚上来,星期天来都行。”主持人宣布散会的时候,他还大声喊道:“我还要说一句话,你们不要发牢骚,要干,要实干!” 1996年10月2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在人民大会堂为庆祝陈翰笙百岁华诞举行座谈会时,陈翰老在致词中还一再强调:“哪一位要我在英文方面帮忙的,请他来好啦。我现在年岁已不小了,在没有离开世界以前,我愿意帮忙!”

师从陈翰笙的弟子学人曾感慨道:在陈翰笙学术生涯和学术思想中,我们看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人:一个大学教授却甘冒杀头的危险选择了革命的道路,三次被反动政权追杀不得不流亡海外;一个著名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却自讨苦吃到贫困落后的农村进行社会调查;一个大学问家却心里装着一般老百姓,把能否为社会造福摆在自己的名利之上。这些铸造了陈翰笙的个性,他自己十分看重学者的个性,曾多次对人说过:“个性与个人主义不是一回事,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能有个人主义,但作为一个人、一个学者、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应该具有自己的个性。”只有坚持个性,才能保持追求真理的精神,才能有胆有识;只有有胆有识才能在学术上不断创新,取得成就。这也是他经常说的,做学问做得怎么样,取决于做人做得怎么样。他像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照出我们现时代学人的种种缺陷。

在我们关注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和道德建设的今天,不妨重温陈翰老在1986年关于道德建设的谈话:

道德的观念不是一成不变的。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道德观念也不一样……不过,旧观念、旧影响在有些地方还是存在的。我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皇权占支配地位,以“忠孝”作为伦理道德的标准。“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出所谓“三忠于”、“四无限”就是利用了人们脑子里的这种旧道德观念。因此弄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道德,什么是封建道德很重要,谨防有人拿封建道德冒充社会主义道德来宣扬。

社会主义社会是建立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基础上,社会生产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需要。所以,作为调整社会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以及个人与社会整体之间关系的社会主义道德,应当是为人民服务,不损人利己,不假公济私,不贪污腐化,不作威作福,言行一致,勇于接受批评,改正错误。

言行不一很不好。说的是民主,干的是独断,说的是为人民服务,干的是为自己谋私利,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为人民服务是一个最根本的道德要求。损人利己,假公济私,贪污腐化,作威作福,都是与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相违背的。我国在革命的年代,为人民服务的风气比现在好多了,但是现在在所谓太平日子里,人们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好象显得淡漠了,有些人竟由人民的公仆蜕变为骑在人民头上的老爷。他们以功臣自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名为搞社会主义,实际是搞利己主义。当然,我不是说我国的道德风尚已经变得很坏了。成千上万的普通劳动者和各个方面有功绩的人物,都在为国家、为民族的利益操劳着,奋斗着,这些人就很有道德。

关于社会主义道德的核心,我用八个字来概括:人人平等,助人为乐。

在私有制的社会里,人人平等只是人们追求的道德理想,是无法实现的。只有在消灭了剥削和剥削阶级的社会主义社会,才有可能建立起团结友爱,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人际关系。但由于我国社会主义制度建立的时间还不长,它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有一个时期,又盲目照搬别国集权主义的作法,再加上受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等级观念的影响,使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道德观念尚未能牢固地树立起来,成为人人遵守的道德规范。以权势压人,侵犯人权的行为还时有发生,这是违反社会主义道德的。

“助人为乐”,古人早就提出来了。我国古代社会就有扶危济贫,抑强扶弱,舍己为人的道德传统,我们应当继承和发扬这种精神。现在社会主义向我们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我们最终的奋斗目标是解放全人类,我们应当比古人做得更好。

我再讲两点。一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两点对于我们今天树立良好的道德风尚很有意义。要真正做到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很不容易。特别是富贵不淫,我国历史上许多农民起义领袖赴汤蹈火,血战沙场,但一旦当了皇帝,便开始腐化,鱼肉百姓,结果把江山给丢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些人也做不到,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此恰恰相反。

比如自主、独立意识,这是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形成的道德观念。我国由于长期处于封建宗法制的生产关系之下,人们的自主、独立意识很淡薄。因为小生产者习惯于搞人身依附,养成了一种自下而上的依赖心理。

思想不强加于人的民主意识,也是西方道德观念的组成部分。

提高我国人民的道德素质关键在于教育,包括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三个方面。学校教育除了传授知识,还要向学生进行道德、理想教育。道德和理想是分不开的,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人,他的道德肯定是很差的。现在只教书不教人的现象还相当普通,这种状况亟待纠正。还有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要与学校教育密切配合,才能提高整个民族的道德。

北大百年校庆时,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曾专程拜访这位最老的北大教授,请他对北大说一句祝贺或希望的话。陈翰笙当时两眼已完全看不见了,他掰着手指头说:“我给北大老师讲三句话:第一,要好好帮助年轻学生;第二,不要当官;第三,要多写书。”

这就是陈翰笙——一个真正的学者、共产党人。

陈翰老平生异常平易,但我们感受的是一种精神的高贵。高贵的精神是不死的,会跨越世纪薪火相传,因为那精神高贵,为一代代有理想、信念、脚踏实地地追求的人们树立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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