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股票的女人

2013-03-02 07:55瑞士米凯尔施陶费尔著
西部 2013年23期
关键词:喜鹊股票

[瑞士] 米凯尔·施陶费尔著

严蓓雯译

米 凯 尔·施 陶 费 尔 (Michael Stauffer),1972年生于瑞士温特图尔,有多部作品获各种国际奖项。目前已经出版了四本小说,二十余部广播剧剧本以及六部戏剧剧本。他在伯尔尼的瑞士文学研究所教授文学,在瑞士和欧洲生活、工作。最近的作品包括《我诚挚地欢迎您》(2011)、《小男人》(2010)和《印度人约翰》(2010),其中,《印度人约翰》获德国有声读物奖“最佳小说类”提名。

手持股票的女人有个妈。

当妈的以为,女儿小时候,给女儿买上股票,以后能让女儿快乐。

股票是给女儿将来生活备的。投资顾问跟当妈的保证,她且不用操啥心,几年后定有大大收益。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妈,和手持股票的女人,可相信投资顾问了,对股票涨价从无疑问。

手持股票的女人把股票扔在银行里,一扔就是二十年。

这么多年,手持股票的女人努力不去想那些股票。

不过,有天晚上,手持股票的女人做了个梦:她和她妈坐在快餐店里,她买了个披萨,中了五十万欧元。至少披萨盒底这么写着。可手持股票的女人并不高兴,她一遍遍看盒底,生怕中奖的证据没了。

她没想,这份奖金舍得给出去多少,分给哪个朋友,或者该怎么好好庆祝一番,相反,手持股票的女人,一遍遍摩挲着那行证明她中奖的字,不敢相信,希望那行字永远也不会褪掉。

梦醒后,手持股票的女人一心想要释梦。

于是,手持股票的女人想去查查银行里的股票到底怎么样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个人危机由此开始了。

股票投资顾问的秘书让她等着。她居然不得不等!她没法怪自己,一切都越来越糟了!

投资顾问告诉手持股票的女人一个可怕的故事:有个年轻女人生不出孩子,非常沮丧,就服了毒,弥留中说,她绝对该死。

投资顾问说,手持股票的女人可不能像那个年轻女人那样草率行事。

欧洲股市再次弱势收盘。美国股市亏损向外蔓延,连带着把欧洲股市也拖垮了。

二十年来,手持股票的女人第一次查看自己的股票收益,不久,就像巧合似的,她收到公墓管理人员一封信,问她是否愿意把她妈的墓地转给别人用,许多欧洲人都习惯这么做。

公墓管理有规定,二十年后,死者后人必须决定如何处置墓地,因为到那时,使用期限就到期了。在这个事先约定好的时间,把墓地转给别人使用,不用再花一分钱。

墓碑会存放一年,供人取走,没人来拿就销毁了。不然的话,墓地一年的维护费用是五百瑞郎。

手持股票的女人想和兄弟商量一下,但他根本不在乎。

手持股票的女人立即签署了信件,同意墓地转手,因为她担心再也付不起年费了。

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将妈妈的墓地转手,手持股票的女人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女。

当妈的老早就明白,自己活不久了。有次散步,她看到一块漂亮的石头,就指给女儿看。

那是一块蛇纹石,经年累月的水流让它光滑无比。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妈就希望有这么一块墓碑,常年不会坏。

女人记得,运送墓碑的时候可费力了。

从河床运到石匠那儿再运到墓地。她妈的兄弟们默默帮着搬运。

一只喜鹊,定时定点地飞过手持股票的女人家的窗口。要是手持股票的女人靠窗够近,鹊儿就会停在窗沿上,像是要瞅瞅手持股票的女人。

手持股票的女人想给鸟儿起个名字,就叫它皮阿。

以前,女人从不为钱够不够用伤脑筋钱。

如今,她脑瓜里好几小时只有钱钱钱。她盯着股票价格的变化,前二十年她都没关心过,就好像手持股票的女人的生活,如今只跟股价同步。

手持股票的女人看着数字,不知道少了的钱去了哪里,但她总认为它们一定在什么地方。

手持股票的女人认为,股票跌价,自己也有责任,尽管她明白这跟自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她越来越担心:没有未来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更频繁地梦到自己的妈。

她和她仍然在一家饭店。不知何处传来孤独的小提琴声,奏着葬礼的悼歌。

突然,砰的一响,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趴手趴脚躺在地上。收银台上方的屏幕里放着录像,一只蚱蜢吮吸出另一只昆虫的内脏。

手持股票的女人一边接着吃饭,一边看着屏幕上播放的内容,出了神。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妈,也一样吃着饭,但只瞅着盘子,还叨叨手持股票的女人对吃的东西长点心,说她不该总是贪心不足,什么都往嘴里塞。

美国金融财经政策导致美元持续下跌,欧洲出口业压力更增。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妈总是说,那些股票是备不时之需的。

当妈的话是这样的:要是手持股票的女人或她的兄弟碰到紧急状况,他们可以卖掉股票,解决困难。

股价还高的时候,兄弟用他那份买了间大公寓。

那可不算什么紧急状况。不过现在他有了间公寓,一个女朋友,网上恋来的。

手持股票的女人的兄弟,从早到晚和女朋友一起坐在沙发床上。手持股票的女人常常想,为什么跟兄弟比,自己事事不对劲。

手持股票的女人,好几个小时只转一个念头:对那些股票,她妈到底想说什么。股票代表着家庭,以及它带来的安全感?或者它保证将来的温暖?

手持股票的女人又去见了投资顾问,那人使劲让她平静下来。股价贬值并不意味着手持股票的女人在银行里已一文不名。

只是现在并不建议她抛售,因为那样就真的损失大了。

她该多点耐心,一切会马上好起来的。

手持股票的女人告诉顾问,她静不下心来,需要有人补偿她的损失,而他,就该安慰她,给她个拥抱,而且,她期望日后他能定期拥抱她,安慰她,温暖她的心灵。

欧元区的银行不得不入账二百八十三亿欧元的亏损。

显然,亚洲和东欧的欧洲银行比原先估计的套得更深。

手持股票的女人走向交易所大门。人们成群涌了出来。台阶上,几个小学生坐着吃东西。女人爬上台阶。她穿过大门,停在公告栏下。寻找着红色箭头往下走的股票。

女人想听到股价跌落的声音,想听到金融体系崩溃的声音。

她走出交易所,然后拍拍大楼的外墙,祝它好运。

到家,手持股票的女人专注地盯着喜鹊,它顺着窗沿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像是大人物走在专用道上。

忽然,喜鹊开口了:“你好啊!”

手持股票的女人不知道鹊儿从哪儿学来的这声音。

她知道的,就是喜鹊说了“你好啊”。手持股票的女人看着小鸟好长一段时间,然后问:“你在哪儿搭的窝?要是我付不出房租,只能从公寓搬走,你那儿不会碰巧还有地儿吧?”

“我会教你怎么搭巢,这样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给自己搭一个了。”喜鹊回答。

然后它告诉女人,最近,黑色豪华大轿车常常停在中央银行,黑衣人钻出来,走进银行,出来时都拿着又大又沉的手提包。

黑色豪华大轿车的交易一直有声有色,喜鹊说。她猜,那些人把材料带出银行,在别的地方为自己搭造了巢穴。

每天早上,手持股票的女人都吃温热的燕麦粥。

喜鹊如今到点就来吃点心了。然后,手持股票的女人和喜鹊会坐在床上,伸开腿,看着肚子。

鹊儿说,它的生日快到了。女人答应,这特殊日子,她会用新鲜香蕉片和纸带装饰窗台。她还答应为它写首诗。

女人再也不相信股市会复苏了。她终于明白,她的投资顾问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路货,只想着自己,根本不在乎新年或春天之前股价会不会回升。

因为这点,女人看清了,投资顾问会不遗余力地让股票看起来真的升值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梦到了小时候的家,梦到了妈妈和爸爸。

梦里,手持股票的女人偷偷吸了一口大麻。

爸爸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只说了句:“不许在我家吸那玩意儿!”

就这些。被爸爸逮住自己抽大麻,手持股票的女人觉得羞愧得不行,醒了过来。

手持股票的女人最后明白,如果你不敢冒险,很快你就没什么危险可躲了,那不叫活着。

手持股票的女人想要活着,也想要忘掉杞人忧天的焦虑。她想甩给整个体系一个聪明的回答,然后问,如果钱是一切,那什么是无?

现在每次女人去投资顾问的办公室,他都会给她礼物了。匈牙利腊肠什么的,或者苹果片儿。女人知道他心里有愧。反正他已经为她的所有财产背着良心债,那为什么不让他替她再为自己担一会儿心呢。

投资顾问反复说,越来越肯定,来年股票一定会涨。一切都在回升,很快她就可以跟她兄弟一样买间舒服的公寓了。

女人大声笑出来:“一间舒服的公寓,一间舒服的公寓。就我股票那点价,能买地上一个洞就不错了。还是阿富汗的一个洞,懂吗?”

雪花铺满了街道。许多银行前面圈起了围栏,围栏和银行间站着许多警察。

手持股票的女人看见涌动的照相机和记者。一条横幅上写着:火鸡的日子还不错,至少善始善终。

街角,一个示威者在向人展示如何一把火烧了那些豪车。

其他示威者自带了绞刑架,正要把银行家雕像给吊起来。

他们在雕像脖子上套了根绳子,绳子穿过绞架一端上的套环,在横梁下又穿过第二个套环,然后一直到绞架底座,那里挂着一个作为平衡物的大桶。

激进分子往桶里扔着硬币和已经不值钱的股票凭证。

这堆贬值的垃圾渐渐下坠,将雕像高高地升空。桶身贴满了银行标志。

手持股票的女人想把一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以前像个白痴,她的钱活该烟消云散。

手持股票的女人希望她的亏损有迹可寻,事出有因。

如果她在敞开的窗前,把钱铺开在桌上,一阵狂风刮过,把所有一切都刮走了,如果是这样,手持股票的女人可以理解。

喜鹊告诉手持股票的女人,黑衣人不再在中央银行露面,黑色豪华大轿车也同样无踪无影,大门口站着的,是只庞大的孔雀,头顶光秃秃的,眼睛下是又深又黑的眼袋。

喜鹊还说,她觉得银行被清空了,拎着手提箱的男人不再来了,他们要搭窝的材料已经攒够了。

女人告诉喜鹊,她在公园看到一张传单:我们在找我们的狗狗帕维尔。我们孩子的宝贝儿丢了。

文字旁是帕维尔各种姿势的照片。睡在车里,躺在孩子床上,一张特写是躺在客厅地上。要是如今狗也会被偷,真是太糟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常常想暴饮暴食,也总是屈服于这种欲望。伴随着毁灭性的速度,她吞噬着遇到的一切。

胃越空,情绪越坏。手持股票的女人丧气透了。

她想要大声喊出来。却往嘴巴里填进蔬菜和芥末。一切都让手持股票的女人痛苦。她觉得自己又丑又穷,又脏又邋遢。

手持股票的女人再也找不到平衡。她常常打开冰箱,拿出一盒草莓。没有什么比草莓更棒的了,它熟了就不需要土地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把一整盒草莓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手持股票的女人恨自己这样子。手持股票的女人哭啊哭,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就这样好像还嫌不够似的,一直到所有裤子都穿不上了。

政客迫使中央银行放出许多钱,让投机商和贷款的可着劲儿用。可中央银行该干的是关掉那些自助贷款,而不是不断资助这些疯狂之举。

中央银行往潘趣酒里倒进了更多的朗姆,音乐也开得更大声,却没有提供一点点想法,一点点反思。

中央银行唱得最响的是:

猛踩油门,猛踩油门,猛踩油门!

她想问他,他是不是非得给自己的第一个客户上套?有没有客户早就撞火车自杀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坐在厨房餐桌边,试图集中精力关注股票上升。游戏名字是:等吧,就能再次看到收获。

没有别的办法。她努力盯牢这幅前景,用干净的胶带把账户结单一张张贴在一起。她贴了一堆结单,像张小毯子。手持股票的女人拿起这张“地毯”,想要铺在地上,在上面走路。

她坐在桌边,给结单上色。

她把所有的上升走势涂成红色。在走向线上画上坐像。

这些人都像是用粗笨的马铃薯袋做成的。

她在他们脸上画上了笑容。

这些人只坐在正三角的部分上。

在倒三角部分上,手持股票的女人画了一丛丛青草。

她想带其中一幅画给投资顾问看看,告诉他,他是个可悲的骗子,服用抗抑郁药太长时间,老早就不胜任工作了。

喜鹊生崽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已经拜访过鸟巢几次,甚至还替喜鹊看过几次小仔。

手持股票的女人想要搬家。想把所有朋友请来,最后一次晚餐,告诉他们她要搭建自己的巢窝了。

手持股票的女人坐在列车上,想着一个人怎么能把所有乘客摇醒,告诉他们要醒过来,别坐车,走到街上去。

危机并没有消逝,手持股票的女人想对着列车大喊。

但是,女人什么也没说。相反,她只是拉了紧急刹车。火车猛地停下了,乘客们七倒八歪。手持股票的女人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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