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下室室友

2013-03-06 09:00柳杰
读者·原创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理查德小熊小伙子

文 _ 柳杰

我的地下室室友

文 _ 柳杰

我旅行到马里兰州的第一大城市巴尔的摩,借住在朋友小熊的出租房里。

这栋房子有5个房间,一楼2间,楼上1间,地下室2间。一楼和楼上住的是3个中国人,有2位在附近的马里兰大学读书和进修,还有1位是从加拿大过来找工作的北京小伙子。

楼下2间,分别住着我和60多岁的美国白人理查德。

理查德是唯一和我有过比较密切的接触的美国穷人。

入住前,小熊警告我,不要理理查德,他是个酒疯子,曾经有两次醉酒以后把他房间的天花板和门捣烂。小熊想轰他走,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对他很粗鲁。我从来不知道小熊对人还可以这么粗鲁—他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坐在公共起居室的理查德说:“理查德,别跟我们说话,到你屋里去。”

其实,理查德不醉酒的时候看起来很像富裕的中产阶级:个子高挑,身材匀称,面色红润,衣着随便但整洁,说话语气柔和。我没有看见过他烂醉如泥的时候。

4个中国人过得很热闹,时不时聚谈一下,高谈阔论,声震屋瓦,到饭点儿也常常同时在公用厨房里做饭,满屋子喧哗与菜香。

理查德像只老鼠,无声无息。很多时候,他待在他的房间里,长时间没动静,偶尔听到他自言自语。他从来不用楼上的煤气灶做饭,他的饭都在楼下做,那里有一排橱柜,里面摆满了他的瓶瓶罐罐,作料、食品什么的。炊具呢,只有一台微波炉。

他自己房间里有电视机,但偶尔也到楼上的公共起居室来,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有时候咕哝几句。黑龙江过来的小伙子跟我说,他其实是想找人说话。

有时候,他会出门大半天,回来时,大概因为走得远,衣服都被汗弄湿了,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应该是吃的和日用品之类。

理查德是我认识的美国人里唯一出门不开车的。小熊说,理查德有辆丰田凯美瑞被他扣在手里,因为怕他赖房租。

我问北京小伙儿理查德靠什么生活。他说,他就靠政府救济,每个月几百块钱。

但是,理查德有一点我的几位同胞都比不了。我刚到的时候发现,一楼的公共空间比较脏乱,公用卫生间的洗手池、澡盆和厨房洗涤槽全部有不同程度的堵塞,澡盆里到处糊着毛发,简直不堪入目。但是,地下室那一层我和理查德共用的厕所、洗澡间都很整洁,而我从来没打扫过。

同住的头几天,理查德也不爱理我。有一天我写字写累了,用打扫屋子当休息,理查德看见了立即赞扬,以后几天又多次提起。大概他慢慢发觉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当我在公共起居室上网、写东西的时候,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到我跟前站一下,坐一下,或者聊几句。刚开始我还记得小熊的警告,只是跟他打个哈哈。后来,当我发现他其实是“无害动物”的时候,也就放心跟他聊起来。一聊不打紧,居然发现他还挺有故事。

他67岁了,已经去世的父亲原来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曾经长时间待在亚洲,所以他上大学前的岁月是在亚洲度过的。他在台湾住过4年,在日本住过,还有印尼、菲律宾、缅甸等地,他都去过。他跟他爸爸去过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总是在迁徙,日子也不容易吧?”我问他。

“是啊,你觉得你没有根。”他说。

1962年到1966年他跟父母住在台湾,印象最深的事情大概是他趁他爸爸不在的时候把爸爸的车偷开出去玩儿。我问他见过蒋介石没有,他说见过,跟他爸爸一起。

“你觉得蒋介石怎么样?”我问。

“他很客气。”

我猜他不是瞎编。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抗战初期,许多美军军官和美国记者都和理查德有相同的印象。

大概是为了证实他的故事的真实性,那次跟我简单聊过他的身世以后,他再跟我说话时,就会偶尔蹦几个中国词出来:“什么”“不要”“谢谢”。

到了读大学的年龄,他回国读大学,换了好几个专业,学过建筑、机械等。我没问他毕业没有。他离开学校后干过很多工作,搞过贸易,跟朋友开过饭馆。

现在他还是上街找些零工干干,比如修剪树木什么的。

据他说,他的家族似乎有酗酒的基因。他爸爸酗酒,他有兄弟也酗酒。爸爸酗酒和工作性质、压力有关。

北京小伙子跟我说过,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和理查德的一个兄弟聊了一次,他替理查德求情,说理查德很可怜,问为什么不把他接过去一起住。他的兄弟说:“除非他先把酒戒了。”

“你试过戒酒没有?”我问理查德。

“我每个月都戒,有时候一个星期,有时候十来天。”

我看他手上戴了一枚挺好看的戒指,就夸了一下。他说那是他的婚戒。他的“太太”是小熊介绍的中国商人,住在纽约,为了绿卡,付钱让理查德跟她假结婚。

“她没给我多少钱。”理查德说。

跟我聊婚戒的时候,他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掏出一个扁酒瓶喝了一口,完了解释说,现在喝是为了镇痛。

他刚狠狠摔了一跤。他把大门钥匙弄丢了,怕跟小熊要新的小熊会骂他,就翻院子里的木板墙,结果从近2米高的墙上摔下来,摔伤了右肩。

刚摔下来的时候只有北京小伙子在,看他的肩都摔得变形了,吓坏了,要叫急救车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就那么忍着。头两天,夜里我听得到他呻吟的声音。

北京小伙子对于健康问题是绝不含糊的,一个碗如果用了洗涤灵洗过,他要放一吨清水来清洗,看我吃放了3天的剩饭,几乎要跟我拼命。他显然不知道穷人并不爱看大夫,如今理查德肩膀都摔得变了形还不看大夫,他简直骇异,跟我说了好几次,还要理查德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他胸脯、胳膊上的大片淤血,反复敦促他去看医生。

后来理查德到底还是去看了大夫。大夫说他关节脱臼,也许还有骨裂,要手术。理查德不干,他说:“我可以靠走路、活动来恢复。”

理查德当小熊的房客都6年了,其间有3次被小熊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有一次人都僵直了,差点送了命。小熊的解释是,如果他不喝酒,他就会得病。

每次到医院,医药费几千块,签个字就出来了。他没有医疗保险。

“国家有责任给我们看病。”理查德理直气壮地说。

小熊和另一个从国内来打拼的福建餐馆老板吃饭喝酒的时候都会感叹,在美国,没钱的人最好。

北京小伙子特别担心我这个只看得见美国社会皮毛的过客会稀里糊涂地宣扬洋鬼子自由、民主、幸福的生活,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写理查德。我答应他一定会写,但是也跟他说:“这样的穷人,在中国是没有人同情的。”

“那也要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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