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雨与泥溏(外一题)

2013-03-20 02:41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麦地

波 眠

湿润的地上,枯草在去年的根茎上不断探出绿色的脑壳,一根根,一丛丛,增加着,集合着,坡地上生了不少肥润的地耳,像蝌蚪的队伍在扩编,像黑牡丹沿着梭梭草的曲廊一路盛开。

这时候,总有年轻的婆姨趁这雨天提了竹篓去拣拾,她们或是妯娌,或是闺蜜伙伴,一呼即应,到坡地里,地耳仿佛引领着她们,她们一会儿择去地耳上的草屑,一会儿又吹去沾在地耳上的沙粒。不经意间抬头看远处的村子学校集镇,另是一种滋味。于是,好像悠忽远离了衣食烦忧似的,躲在这清静的地场里,自己和自己呆一会儿,三十岁笑着十几岁的自己。

白杨树似乎润泽了不少,看上去像涂了层亮漆,树叶子还只是虫蛹的样子,但树身上的鬼眼结像不规则地攀爬着一些蝙蝠。风在枝条间穿过,不小心就有枯枝被碰落下来。堰渠梁畔的柳树经老经寒,虽皱着皮,新柳条照样从最适合的地方抽出来,柔嫩的枝条上已经结满了豆粒大小的白爆芽。

雨像细蒙蒙的丝线把村子裹缠着,有些铺排,有些挥洒,有些收不住脚,咿咿呀呀没完没了。可是热影子说有也就有了,热影子一照,草坡上一下子布满了那么多手帕大的蛛网,明亮如银纱,细看,每一处都有一个洞穴,像一座座空旷的寺庙,蜘蛛就像庵房里独居的禅师不肯出来。但有一种彩蛛像黄袍加身的方丈,它晃悠着,性子有点急躁,在蛛网上走过,很是显眼。

有蛛网铺排的天气总容易放晴。夜里,月亮蹲在东山上的路口,像块有颜色的风动石,但当人走近它,它就会蹲到另一处山畔上去了。

雾是水身子,烟是火身子,烟轻,从烟囱里出来会头也不回地向上飘去。雾仿佛是那个山凹间生成的,带着阴气,一般不大猜得出它的走向去处。在村庄,雾走的地方,肯定比我去的地方多,它活泛的身子在麦地和树林之间纠结着,使陡坡更陡,凹地越凹。雾不移动一颗石子,就能使眼前的山移到渺远的位置,雾不移一锨土,就能把一棵树拉得更近。雾走过,麦子就换了一种色调,连地边石头上的苔都是洗过一样,雾在崖畔上下不来上不去的,它总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有山鹰从那儿飞起,似乎鹰的巢穴就筑在雾的深处。

雾好像不随便指责谁,即是那些可恶的祸害庄稼的蒿草它也不说,可是庄里来了什么大人物,开来什么新时的轿车它也是敬而远之,不像喜鹊容易去凑热闹。树因为品种珍奇被挖走,石头因为窍孔美观而被搬运。雾还是老样子,它自有它的去处,自己的活法。

细雨湿漉漉的浸润着,村子像青花瓷上的画,简单地漂洗之后莹润一新。地里干结了一冬的土疙瘩被浸湿酥化,它们看起来简淡、静谧、性平,似乎有一定的光泽和温度,有一定的向背和揖让。我俯下身想寻一颗去冬留下的野小蒜和羊奶肚,那胖乎乎的东西只有泥土能给它们增添新的养分,只有泥土能保存它们鲜活的真味。怪不得泥炉子的、烤馍的、盘槽的,甚至烧瓦盆瓦罐的人都抢这被天雨浸润过的泥哩。

我带着两脚泥行走,地上到处是带泥的脚印,像得到一份赏赐。当我来到马路上,柏油路犹如僵死多日的蚯蚓,仿佛在这泥香之中又活过来。

连绵的雨之后,塘里的水是新的,塘周围的芦草根一带漂上一层白白的浮沫,拌着一丝春泥的腥味。远处的芦草滩像一条条泊在那里的草船。有野鸭成群在那里集结,有的觅食戏水,有的把木勺似的大嘴埋在自己的肩下闲眠,也有的警觉地盯着水中游弋的小鱼儿,一旦听到有什么声响,便赶紧撑开翅膀在水面上急追而去,像一个功夫绝顶的侠客。木桶一般高的芦雁毛色华丽而举止悠闲,那种呼朋唤友的叫声,使泥塘更加空旷辽远起来。还有些不知名的水鸟,腿脚修长而身材灵巧,远远望去,犹如站在玻璃上。胆大的紫燕不断在人眼前晃来飞去,回旋着,追向水中的自己。

包集笔记

文联每年都要在包集举办一次“梨花诗会”。今年正好是四月八,山上又正逢庙会,村前村后梨花灿白繁盛,太阳清亮如新,我们乘坐的车截山走,要过一道狭沟,一路上油菜花鲜黄泛金,梯田地里,一溜一片儿的和即将起节的麦地穿插避让,绿黄相间,没个定数,煞是养眼。

到包集,负责接待的主人家先端上自家石磨磨的豆浆豆花、油饼,配以鲜韭、香菜,油饼蜜黄薄亮,豆花清香可口。吃完后,我一个人在庄里转,村东村西、麦场神庙都各有村路引领,见有妇人提了水往水泥路面上洒水的,有男子在屋后用刚和的水泥浆抹檐渠的。向西沿一条斜路走,有几位妇人家坐在一根木头上闲谝,一个手里还拿了鞋垫在纳,看上去都身板硬朗,眼神中含有仆人才有的谦恭,不像城里女人总有一副买菜的不屑。闲地里有猫狗野逛,几只花鸡在树林里刨寻着虫子。在一家大门口见太阳灶中间撑着一铝壶烧水,水已开,壶盖噗噗而动冒着热气。柴房下码着新劈的柴,横竖码得非常整练。有一只白兔在门口吃草,眼红如花蕾。这时,一位洗衣回家的妇人走过,衣盆按在腰间,我搭讪问:前面路可走通?她笑而答:走哪儿哪儿有路。又见一收废物的开一辆小四轮车,车上已收了不少纸皮旧作业本、破盆烂桶的,车边还堆了不少啤酒瓶。

在一条腰路里,见一老农挖园子,地边还散放着挖出的葱,葱白上的土还是湿的,不远处的树上还拴着一只羊在啃草。

我问老人:“放羊哩?”

老人答:“嗯!啊哒的?”

“城里的,来转哩。”我应承着。又问,“老人家,咋不见牛马骡子呢?”

老人停下挖地,两手倚在镢把上说:“唉,害得很,现在都在麦地里打药有毒哩,牲口吃了都得不好的病治不好,多数死了……”

“哦,好庄村,好庄村。”

“好,主要靠打工,一家子一走,在外干上三五年就能盖一座房……”正说着,一少年追着一条急跑的狗过来,老人怕惊了羊,就过去护羊。

过了村子中间一道河,路边时有卖百货的商店菜铺子,和城里的商场差不多。继续沿庄路走,有一堆人在干活,走近看才知是修车库,有两间房大小,正用水泥打地坪,干的起劲在干,歇着的喝啤酒,看样子轮流换班。所见大门大都修盖一新,青脊青瓦,山墙上用各样瓷砖贴得映人,大门横额上一般镌刻“耕读传家”“钟灵毓秀”“塔山拱秀”的字。

在一块麦地边碰见一担粪的,我问路下房脊上两只黛色的鸟儿叫啥名字,他停下比画着说,这鸟我也说不上,但这鸟不入笼子,入笼就会急哇死,过不了夜。他还指着路边的有草垛的场说,这个场里鸟最多。我问为啥,他说庄里数这地方避风向阳不是?我一看,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庄东头有两座庙,我进去看。前为土地庙,庙门开着,没人,白胡子山神爷像是打盹似的歪在轿里。后边庙里中间供着红脸财神,左右为牛马王爷。我想一个村子也许用不了多少威灵邪乎的神,有这几位就够了,村里人头热腿凉了,半夜听得怪叫了,或做梦惊人,牛羊下崽不顺了,都可来烧点纸,一呼千里二呼万里地念叨一番,心头疑虑即解,不像在大城市花大价钱才能看一次心理医生。也有视神如邻的,边烧香磕头边嗔怨,说聪明正直者为神,为啥跟我们清贫人家过不去的,还不寻个好的主家去。

在离神庙不远的一堆白杨树边我坐下歇腿,眼前是块菜花地,繁盛的黄疙瘩在堆集着,特别健旺,时有蝴蝶翩然飞来飞去;只听得一阵唰唰水响,我顺声寻去,见堰渠下有一水管淌水,水色清亮如撒银,水声清脆,掬水而饮,顿觉浑身舒爽。我仿佛水下爬行的小蚂蚁,晃摆着触须把水看作高山上的大瀑布。

时间多了,回到大家集会的地方,见他们在主人家的院子里赏花的赏花,喝酒的喝酒,玩牌的玩牌。堂屋里有写字画画的,正乘兴挥毫,有得了字在檐下铺开来晾晒的,有持纸躬身在案前等待的。

主人家院中辟有一池塘,四周以青石围砌,池中有彩鱼数百。观鱼,赤的如抹胭脂,黄的如涂蜜蜡,白的如裹雪绸,黑的如披青衣。足多的是如玉石般的凝脂上透着华丽的斑纹;它们一会儿排列成阵,一会儿又乱了阵势任意西东。有性情贤淑不敢超前者,有霸气十足如起义头目者。池塘里有新荷出水,鱼最肯到那里去。有人影在塘里摇晃,鱼似乎在寻找着人影当中的主人,鱼用鱼的方式表达着一份亲昵与感恩,一份自在和逍遥。

问主人为谁?是曾做了县官,现在居家安心写戏的包红梅女士也。

有人呼我写字,我在堂屋里铺纸写下了“鱼衔花影去,风送竹响来”的对联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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