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的注经思想及其体系

2013-04-07 04:03钱荣贵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未闻仪礼郑玄

钱荣贵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郑玄(127-200),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市)人,东汉后期经学大师。据史料所载,郑玄少为乡啬父,不乐为吏。于是入太学,从第五元先学《公羊春秋》、《九章算术》,从张恭祖学《礼记》、《左氏春秋》、《古文尚书》。后在卢植的举荐下,西入函谷关,师从扶风经学大师马融。七年后辞归,马融喟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①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7页。郑玄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凡十余年。四十岁归于故里,教授生徒达“数百千人”。其间,遭党禁14年,隐修经业,杜门不出。党锢事解后,郑玄虽受大将军何进、袁绍等礼遇,但一心向学,累拒征辟。

郑玄转益多师,淹贯古今,遍注群书。《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②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12页。事实上,郑玄注释的古籍远不止这些。据清儒郑珍考证,郑玄著述约有60种。今人杨天宇考其著述,亦得54种,其中注书31种(经书15种,纬书10种,杂注6种),著书23种。③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25页。唐文编《郑玄辞典》,仅引用的郑氏佚著就达68种。④唐文:《郑玄辞典·前言》,语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而耿天勤主编《郑玄志》,录郑玄著述84种,其中“可定为郑玄著作者74种,伪托7种,存疑3种”⑤耿天勤《郑玄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147页。。各家考索结果虽不一致,但著述之丰毋庸置疑,惜多亡佚。完整保存至今者,惟《周礼注》12卷、《仪礼注》17卷、《礼记注》20卷、《毛诗笺》20卷和《戒子益恩书》(存于《后汉书》本传)。值得注意的是,郑玄不惟注经,亦注纬、注律。注经自不必说,注纬如上述《中候》,即为一部专言符命的纬书。郑玄注律情况,见于《晋书·刑法》。

郑玄注书,于训诂、校雠、考据等领域,均卓有建树。仅就校雠言,张舜徽曾总结出郑玄十二条成就,即“辨章六艺”、“注述旧典”、“条理礼书”、“叙次篇目”、“广罗异本”、“择善而从”、“博综众说”、“求同存异”、“考辨遗编”、“校正错简”、“补脱订伪”、“审音定字”。[注]张舜徽:《郑学丛著·郑氏校雠学发微》,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39-73页。来新夏将郑玄图书校雠法概括为六种,即“备致多本,择善而从”、“注明错简,指出误字”、“考辨遗漏,审证真伪”、“叙次篇目,重新写定”、“条理礼书,普加注说”、“辨章六艺,阐明体用”。[注]来新夏等:《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4-55页。郑玄的最大成就是注释了“三礼”(《周礼》、《仪礼》、《礼记》),《四库全书总目》有云:“元于三礼之学本为专门,故所释特精。”[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经部》,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9页。史有“礼是郑学”之说。

一、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

郑玄一生致力于注述旧典,虽遭党禁,犹初衷不改,愈发精进。这种向一而终的品格和意志,来源于郑玄的人生价值观。郑玄《诫子益恩书》云:“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郑玄把阐述先圣之言的本原意义、整齐百家之语,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和终结目标。郑玄毕其一生,大多从事“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的注书工作。“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可以说是郑玄遍注群书的主导思想。与许慎不同,许慎是想通过编纂《说文》来捍卫古文经学的地位,郑玄虽也以古文为宗,但其思想具有开放性,他不是为了捍卫古文经学的地位,而是想通过遍注群书,通过阐发经书的本原意义,以达到消弭分歧、整齐百家的目的。

郑玄遭党禁期间,曾与何休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论争。这是有汉一代第四次激烈的今古文之争。何休乃今文经学大师,于《公羊春秋》用力尤勤,曾“作《春秋公羊解诂》,覃思不窥门,十有七年”[注]范晔:《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38页。。何休自以为《公羊春秋》义不可攻,遂与其师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以难二传”就是向《左氏春秋》、《穀梁春秋》发难。不料,郑玄随即作《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予以驳斥。结果郑玄大获全胜,不堪一击的何休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注]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7-1208页。这场论争初步结束了今古文经之争的局面,融合今古文经学的“郑学”渐为学界所宗。

二、博综众说,会通今古

郑玄注书,立足于古,博通于今,兼采今古文之长。皮锡瑞论之颇详:“注《易》用废氏古文;爻辰出废氏分野,今既亡佚,而施、孟、梁丘《易》又亡,无以考其同异。注《尚书》用古文,而多异马融;或马融从今而郑从古,或马从古而郑从今。是郑注《书》兼采今古文也。笺《诗》以毛为主,而间易毛字。自云:‘若有不同,便下己意。’所谓己意,实本三家。是郑笺《诗》兼采今古文也。注《仪礼》并存今古文;从今文则注内叠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是郑注《仪礼》兼采今古文也。《周礼》古文无今文,《礼记》亦无今古文之分,其注皆不必论。注《论语》,就《鲁论》篇章,参之《齐》、《古》,为之注,云:‘《鲁》读某为某,今从古。’是郑注《论语》兼采今古文也。注《孝经》多今文说,严可均有辑本。”[注]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6页。郑玄的这种博综兼采、会通今古的注书思想,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兼采今文、古文。《仪礼》有今古文之别。汉初鲁人高堂生所传《士礼》17篇为今文经(《仪礼》初名《士礼》),《汉书·艺文志》所载《礼古经》56卷为古文经(多出《士礼》39篇,故称《逸礼》)。郑注《仪礼》兼采今古文经,有两种情形,一是“从今文则注内叠出古文。如:“赞者盥于洗西,升,立于房中,西面,南上。”郑注:“盥於洗西,由宾阶升也。立于房中,近其事也。南上,尊于主人之赞者。古文盥皆作浣。”[注]《仪礼注疏》卷二《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2页。这里经文“盥”取自今文,“盥”之古文“浣”于注中叠出。再如“赞者奠纚、笄、栉于筵南端。”郑注:“赞者,宾之赞冠者也。奠,停也。古文栉为节。”[注]《仪礼注疏》卷二《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2页。这里经文中的“栉”仍为今文,注中复出古文“节”。又如:“宾盥,卒,壹揖,壹让,升。主人升,复初位。”郑注:“揖让皆壹者,降于初。古文壹皆作一。”[注]《仪礼注疏》卷二《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2页。经文中“壹”为今文,古文为“一”。二是“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郑玄所注《仪礼》,其经文大多取自古文。如“宾揖,冠者就筵,筵西,南面。宾受醴于户东,加柶,面枋,筵前北面。”郑注:“户东,室户东。今文枋为柄。”[注]《仪礼注疏》卷二《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2页。再如“加皮弁,如初仪。再醮,摄酒,其他皆如初。”郑注:“摄犹整也。整酒谓挠之。今文摄为聂。”[注]《仪礼注疏》卷三《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80页。又如:“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郑注:“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时,是也。格,至也。永,长也。保,安也。行此乃能保之。今文格为嘏。凡醮者不祝。”[注]《仪礼注疏》卷三《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7页。从这里“今文枋为柄”、“今文摄为聂”、“今文格为嘏”可知,其经文取自古文,其相应经文,在郑注中叠出。像这种今古文经互见并存的情形,在郑注《仪礼》中俯拾即是。甚至可以说,一部郑注《仪礼》实际上就是今文《仪礼》和古文《仪礼》的集成。《礼记》亦有今古文之别。郑玄注《礼记》如同注《仪礼》,也是兼采今古文的。从今文,则于注中复出古文;从古文,则于注中复出今文。前者如:“宾主,象天地也。介僎,象阴阳也。三宾,象三光也。让之三也,象月之三日而成魄也。四面之坐,象四时也。”郑注:“阴阳,助天气养成万物之气也。‘三宾,象天三光’者,系于天也。古文《礼》‘僎’皆作‘遵’。”[注]《礼记正义》卷六十一《乡引酒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82页。后者如:“盥洗扬觯,所以致絜也。”郑注:“扬,举也,今《礼》皆作腾。”[注]《礼记正义》卷六十一《乡引酒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82页。郑玄《礼记注》注明是今文、古文的并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间存异文,此乃郑玄注书,广备众本之故。

那么,郑玄从古或从今的依据是什么呢?唐贾公彦云:“《仪礼》之内,或从今,或从古,皆逐义强者从之。若二字俱合义者,则互换见之。”[注]《仪礼注疏》卷一《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46页。可见,“逐义强者从之”是郑玄取舍今古的标准。所谓“义强者”,当指较为贴近经义的注文。清阮元在《仪礼注疏》校勘记中曾指出郑注《仪礼》叠出今古的三种文例:一是“辞有详略则叠之”,二是“义有乖互则叠之”,三是“字有通借则叠之”。[注]《仪礼注疏》卷一《士冠礼》,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48页。贾公彦、阮元虽是就郑注《仪礼》而言的,其实均适用于郑玄注经的普遍情况,不惟《仪礼注》如此。

二是兼采故书、今书。《周礼》无今文、古文之别,却有故书、今书之分。郑玄注《周礼》以今书为本,亦往往叠出故书。如,“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一曰祀贡,二曰嫔贡,三曰器贡,四曰币贡,五曰材贡,六曰货贡,七曰服贡,八曰斿贡,九曰物贡” 。郑注:“嫔,故书作宾。”[注]《周礼注疏》卷二《天官》,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48页。再如,“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一曰听政役以比居,二曰听师田以简稽,三曰听闾里以版图,四曰听称责以傅别,五曰听禄位以礼命,六曰听取予以书契,七曰听卖买以质剂,八曰听出入以要会” 。郑注:“……傅别,故书作‘傅辨’。”[注]《周礼注疏》卷三《天官》,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54页。又如:“七事者,令百官府共其财用,治其施舍,听其治讼。”郑注:“七事,谓先四、如之者三也。施舍,不给役者。七事,故书为‘小事’。”[注]《周礼注疏》卷三《天官》,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54页。从中可以看出,郑玄注《周礼》也是博综兼采,古今俱收的。

三是不拘门户,时出己意。汉代经学不仅有古文、今文之分,也有师法、家法之别。郑玄淹贯今古文经学,通晓纬候术数,故能突破今古文之藩篱,冲破师法家法之壁垒,兼收并蓄,择善而从。比如《周礼》,在郑玄之前就有诸多注家。[注]郑玄《周礼注序》云:“世祖以来,通人达士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师,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君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礼解诂》。”见《周礼注疏·序周礼废兴》,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6页。郑注《周礼》兼存郑司农(郑众)、杜子春、郑少赣(郑兴)三家注,并时出己意,增其成义。仅举一例,《周礼·天官冢宰下》云:“凡祭祀,以法共五齐三酒,以实八尊。大祭三贰,中祭再贰,小祭壹贰,皆有酌数。唯齐酒不贰,皆有器量。”郑注:“酌器,所用注尊中者,数量之多少未闻。郑司农云:‘三贰,三益副之也。大祭天地,中祭宗庙,小祭五祀。齐酒不贰,为尊者质,不敢副益也。’杜子春云:‘齐酒不贰,谓五齐以祭不益也。其三酒,人所饮者,益也。’《弟子职》曰:‘周旋而贰,唯嗛之视。’玄谓:‘大祭者,王服大裘、衮冕所祭也。中祭者,王服鷩冕、毳冕所祭也。小祭者,王服希冕、玄冕所祭也。三贰、再贰、一贰者,谓就三酒之尊而益之也。’《礼运》曰:‘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澄酒是三酒也。益之者,以饮诸臣,若今常满尊也。祭祀必用五齐者,至敬不尚味,而贵多品。”[注]《周礼注疏》卷三《天官冢宰》下,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69页。这条经注说的是祭祀所用“五齐三酒”的情况。郑玄首先实事求是地指出“酌器,所用注尊中者,数量之多少未闻”,继而列出郑司农注、杜子春注,最后并出己意,对大祭、中祭、小祭所用服饰、酒数等进行注解,以补郑注、杜注之不足。这种注经方式,类似后世“集注”,不同的是郑注在并出他人注解时,融入了自己的观点。不仅如此,郑玄还能突破师法。郑玄少时学的今文《韩诗》,后来注《诗》,用的却是作为古文的《毛诗》。郑玄师从古文经学大师马融,但在不少注解中,并没有囿于师说,盲从师说。

正是因为郑玄注经博综兼采,网罗众家,不拘门户,会通今古,才使得汉代“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学者莫之所从”的经学局面渐被打破。

三、举纲张目,凡说不解

章句之学出自子夏,本有助于经义传承,但至汉代,已堕入“繁琐寡要”泥潭。《汉书·艺文志》载:“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注]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3页。这说的是西汉末期的情况。五字经文,鄙儒注解竟达两三万字,读书人毕其一生,方解其中一艺。这种“破坏形体”的章句之学,自然是“学者之大患”。降至东汉,章句繁琐寡要之弊依然存在,学界认识趋同,并开始做一些“瘦身”工作。汉初,伏黯“以明《齐诗》,改定章句,作《解说》九篇”,其子伏恭认为父黯“章句繁多”,乃“省减浮辞,定为二十万言”。[注]范晔:《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71页。光武帝中元元年诏书有云:“《五经》章句烦多,议欲简省”。[注]范晔:《后汉书》卷三《肃宗孝章帝纪》,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9页。汝阳钟兴,从丁恭习《严氏春秋》,光武帝善之,“诏令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以授皇太子”[注]范晔:《后汉书》卷七十九《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79页。。沛郡桓荣,从朱晋学《尚书》章句四十万字,深感“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入授显宗,删削成二十三万字,其子桓郁复作“删省,定为十二万言”[注]范晔:《后汉书》卷二十七《桓荣丁鸿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56页。。大将张奂,少从朱宠习《欧阳尚书》,对“浮辞繁多,有四十五万余言”的《牟氏章句》颇为不满,“减至九万言”[注]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五《皇甫张段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138页。。

两汉章句,大体以两汉之际为分水岭,前汉由简至繁,后汉由繁至简。这种变化是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派势力的消长相一致的。东汉今文经学的地位走弱,古文经学地位日隆。古文经学注经务求简省,郑玄尤其如此。郑玄在《诗谱序》阐明了他的注经思想:“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为达到这一目标,郑玄采用了“凡说不解”的方法。《诗谱序》云:“文义自解,故不言之,凡说不解者耳。众篇皆然。”经文明白晓畅、文义自解之处,郑玄不再像章句之徒那样逐字逐句加以注解,枉费笔墨,而是只对“不解之处”进行注释,这样就大大节省了经注的篇幅。故郑玄注经,往往“注”少“经”。如《仪礼·少牢馈食礼》,经2979字,注2787字;《有司彻》,经4790字,注3456字。《礼记》之《学记》、《乐记》二篇,经6495字,注5532字;《祭法》、《祭义》、《祭统》三篇,经7460字,注5523字,“皆注少于经”[注]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8页。。故郑注具有“于力则鲜,于思则寡”的特征,易被读者接受,以至于郑注一出,学界独尊,其他注本不复行世。《后汉书·郑玄传》云:“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注]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13页。皮锡瑞论说尤详:“于是郑《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郑《书注》行而欧阳、大小夏侯之《书》不行矣;郑《诗笺》行而鲁、齐、韩之《诗》不行矣;郑《礼注》行而大小戴之《礼》不行矣;郑《论语注》行而齐、鲁之《论语》不行矣。”[注]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9页。这里皮锡瑞没有谈到郑玄注释刑律的情况。事实上,郑玄注律同样如此,其《刑法》云:“汉承秦制,萧何定律,……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数十万言。凡断罪所当由用者,合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二千二百余言,言数益繁,览者益难。天子于是下诏,但用郑氏章句,不得杂用余家。[注]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刑法》,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22-923页。魏明帝诏令天下,只用郑氏章句,可见郑玄注律是明显优于其他注家的,务求简省,恐怕也是一因。

四、疑以传疑,不知盖阙

郑玄注经继承了“多闻阙疑”的著述传统,疑以传疑,不知盖阙。郑注博采众长,会通古今,“多闻”情形已如上述,而“阙疑”之处,亦有明显表现。郑注中常有“未闻”、“未之闻”、“未可尽闻”、“未得尽闻”、“未闻孰正”、“未闻孰是”之语,这些都体现出郑玄注书“疑以传疑,不知盖阙”的思想。郑玄经注的“阙疑”情况,张舜徽在《郑氏经注释例》中归纳为22种,依次为:“不知其礼”、“不知其制”、“不知其义”、“不知其辞”、“不知其故”、“不知其人”、“不知其服”、“不知其物”、“不知其牲”、“不知其名”、“不知其用”、“不知其地”、“不知其远近”、“不知其长短”、“不知其广狭”、“不知其厚薄”、“不知其大小”、“不知其轻重”、“不知其疏密”、“不知其异同”、“不知其形象”、“不知其法式”、“记载异辞,未闻孰是”[注]张舜徽:《郑氏经注释例》,见《郑学丛著》,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142-147页。。这23例,实分两类,前22例是“阙”例,后1例是“疑”。

先看“阙”例。如《礼记·礼器》云:“五献之尊,门外缶,门内壶,君尊瓦甒。”郑注“壶大一石,瓦甒五斗,缶大小未闻也。”郑玄只知门内壶和君尊瓦甒的大小,而不知门外之缶的大小,故明言“缶大小未闻也”。《周礼·职方氏》云:“河内曰冀州,其山镇曰霍山,其泽薮曰杨纡,其川漳,其浸汾潞,其利松柏,其民五男三女,其畜宜牛羊,其谷宜黍稷。郑注:“霍山在彘,杨纡所在未闻。”[注]《周礼注疏》卷三十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63页。这里郑玄注出霍山所在位置,但未能注出冀州之泽薮“杨纡”所在的地理位置。又如:《仪礼·乡饮酒礼》:“乐南陔、白华、华黍。”郑注:“南陔、白华、华黍,皆小雅篇也。今亡,其义未闻。”这里,只注出了《南陔》、《白华》、《华黍》均为《小雅》篇什,因已亡佚,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故郑玄实事求是地说“其义未闻”。

再看“疑”例。如《仪礼·既夕记》:“既正柩,宾出,遂、匠纳车于阶间。”郑注:“车,载柩车。《周礼》谓之蜃车,《杂记》谓之团,或作辁,或作抟,声读皆相附耳。未闻孰正。”[注]《仪礼注疏》卷四十一,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64页。《杂记》中的读法虽然相近,但毕竟不同,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的,郑玄不能作出判断,故直言“未闻孰正”。再如:《礼记·月令》:“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郑注:“皆记时候也。蝼蝈,蛙也。王瓜,萆挈也。今《月令》云‘王萯生’,《夏小正》云‘王萯秀’,未闻孰是。”[注]《礼记正义》卷十五《月令》,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65页。是“萯生”,还是“萯秀”,郑玄不得而知。此二例,都是郑玄直言“未闻孰正”、“未闻孰是”的例子。其实,郑注中还有不少虽未明言,实为“传疑”之例。这类释例,郑玄多用“似”、“盖”、“或”、“乎”等表示不确定意思的词语来表示。如《周礼·职方氏》:“正东曰青州,其山镇曰沂山,……其民二男三女。”郑注:“二男二女,数等似误也。盖当与兖州同,二男三女。”[注]《周礼注疏》卷三十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63页。再如《周礼·大司寇之职》:“以两造禁民讼,入束矢于朝,然后听之。以两剂禁民狱入钧金,三日,及致于朝,然后听之。”郑注:“古者一弓百矢,束矢其百个与?”[注]《周礼注疏》卷三十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70页。如此等等。

五、声近义通,因声求义

训诂方法有三:义训、形训和声训。声训之法,起源于先秦,成熟于汉末。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序》云:“流求、佴贰,例启于周公;乾健、坤顺,说畅于孔子。仁者人也,谊者宜也,偏旁依声以起训。刑者侀也,侀者成也,展转积声以求通。此声训之大凡也。侵寻乎汉世,间见于纬书。韩婴解《诗》,班固辑《论》,率用斯体,宏阐经术。许、郑、高、张之伦,弥广厥恉。逮刘成国之《释名》出,以声为书,遂为经说之归墟,实亦儒门之奥键已。”[注]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页。王先谦这里所说的“郑”即指郑玄。郑玄继承发展了前人的声训法,明确提出了就声求义、考据秘逸的训诂主张。其《周礼注序》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注]郑玄:《周礼注序》,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6页。郑玄之所以能提出“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的方法,源于郑玄对汉字孳乳过程和音义关联规律的深刻体认。他说:“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生矣。”[注]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引郑康成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郑玄经注中有大量的“读为”、“读曰”、“读如”、“读若”之语,均为郑玄“声训”所用的标准术语。“读为”、“读曰”与“读如”、“读若”的用法不同,“读为”、“读曰” 是以探求词源的方式来训释其义,即“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注]耿天勤:《郑玄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页。,这种训释之例,在郑玄《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中有109例。[注]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20页。如《周礼·地官·均人》:“均人,掌均地政,均地守,均地职,均人民、牛马、车辇之力政。”郑注:“政读为征。地征谓地守、地职之税也。”[注]《周礼注疏》卷十四,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30页。政与征,音近可通。征为本字,政为通假字。征者,税也。这里是以本字来训释通假字。相同的例子《周礼》中还有《地官·遂人》:“以土均平政。”郑注:政读为征。土均掌均平其税”[注]《周礼注疏》卷十五,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40页。;《地官·土均》:“土均掌平土地之政。”郑注:“政读为征。所平之税,邦国都鄙也。”[注]《周礼注疏》卷十六,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46页。“读如”、“读若”之语用以为字注音,兼释其义。这些训释之例,在郑玄《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中有109例。[注]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57-558页。如《周礼·天官·大宰》:“六曰主,以利得民。”郑注:“玄谓利读如‘上思利民’之利,谓以政教利之。”[注]《周礼注疏》卷二《天官》,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48页。盖汉世“利”字有数音数义,利民之“利”与财利之“利”音义不同。郑玄以“上思利民”之“利”读之,既正音,又释义。再如:《周礼·春官·大卜》:“掌三梦之法:一曰《致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郑注:“咸,皆也。陟之言得也,读如‘王德翟人’之德。言梦之皆得,周人作焉。”[注]《周礼注疏》卷二十四,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03页。盖汉世“得”既有“得到”之义,又通假“德”字,义为“感恩”。此时“得”字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中“王德狄(翟)人”[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云:“夏狄伐郑,取栎,王德狄人,将以其女为后”。翟与狄原为一姓,后有分化,北方读“狄”,南方读“翟”。之“德”义同。“王德狄人”之“德”,是“承恩”之义,“荷其恩者谓之德”[注]《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18页。。“陟之言得也”,是说“咸陟”之“陟”为“得”之义,后说“读如‘王德翟人’之德”,是把“陟”之义界定在“承恩”之上,既为“陟”字注音,又兼释其义。

在郑注中还有许多虽未使用“读为”、“读曰”、“读如”、“读若”之语,实亦为声训的例子。如,《礼记·礼器》:“设祭于堂,为祊乎外。”郑注:“祊祭,明日之绎祭也。谓之祊者,于庙门之旁因名焉。”[注]《礼记正义》卷二十四《礼器》,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41页。这里郑玄同样运用了声训法来训释“祊”。祊与旁,音近义通。“祊”这种祭祀方式之所以称为“祊”,就是因为是在庙门之旁进行的。

郑玄的注经思想具有明显的层级关系和体系特征。高居其上的是“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这是郑玄遍注群经的主导思想,也是郑玄的人生价值取向。郑玄一生不屑为官,专心向学,虽遭党锢,仍痴心不改,穷且弥坚,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在“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的形势下,要达到这一至高目标,惟有“博综众说,会通今古”,没有这样的胆识和才智,是决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为力避今文经学“繁琐寡要”之弊,郑玄确立了“举纲张目,凡说不解”的注经思想。如果还是如今文经学家那样,一经训释成百万言,就难以被学界广为接受,“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的注经宗旨也就得不到彰显。“疑以传疑,不知盖阙”思想也是由注经宗旨催生的,是必须坚守的基本准则。臆测过多,可信度就会削弱,就不可能实现注经宗旨。至于“声近义通,因声求义”思想,既来源于郑玄对汉字音义规律的深刻把握,也是郑玄找到的解决“同事相违”问题的重要方法论。“因声求义”使郑注更具创新品质。郑注一出,旷日持久的今古文之争宣告结束,郑学由此行于天下。直至今日,郑注仍然是我们理解经籍要义、研究先秦两汉历史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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