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戈大战”与“羌人”和“戈人”的关系

2013-04-07 06:29彭述贤
关键词:岷江羌族

彭述贤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在我国岷江上游羌族中一直保存着“羌戈大战”的传说。羌族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往往都保留在口头传说中,“羌戈大战”传说便是岷江上游羌族的重要历史记忆。此传说在羌族各山寨之间有各种不同的版本,从民国初年便开始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和讨论。

英国传教士托马斯 (T.Torrance,译陶然士)在《青衣羌——羌族的历史习俗和宗教》一文中首次对此传说作了介绍。此后,一些学者相继在相关论著中述及,如蒙默先生以该传说为依据,认为羌戈相遇应在汉代,相互间的矛盾经过长期的斗争才得以解决。①蒙默:《试论汉代西南民族中的“夷”与“羌”》,《历史研究》1985年第1期。邹立波认为岷江上游地理环境较为特殊,呈垂直状分布,环境相当恶劣,自然资源有限,加之古代这一带诸族杂居,因而造成族群关系紧张。羌族传说中经常提到“戈基人”偷窃牲畜等物品的行为,从侧面也反映了当时岷江上游因资源有限而导致族群间关系恶化,直至发展为战争的事实。②邹立波:《“羌戈大战”与岷江上游古羌人的族群认同》,《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版)2007年第5期。徐学书、喇明英也认为双方最初和平相处,尔玛 (笔者注:羌族自称“尔玛”)向戈基、尕布学习农耕和修建石碉房等技术,后来,双方因争夺牛羊才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③徐学书、喇明英:《羌族族源及其文化多样性成因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版)2009年第12期。“羌戈大战”古籍无载,以上论著虽有涉及,但各有侧重点,并未对羌戈战事及其相互关系、战后各自的状况等一系列相关问题作专门的考察和研究。有鉴于此,笔者辑录了多种版本的“羌戈大战”传说,并结合其他相关资料,对这一问题进行专门的考察,希望藉此尽可能多地从中探索“羌人”和“戈人”的历史关系及相关问题,供学人参考。

一、古羌人的迁徙及羌戈民族特点

据传世文献和传说资料,古时羌人曾有过迁徙。《后汉书·西羌传》:

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䝠戎。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嶲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忍及弟舞独留湟中,并多娶妻妇。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之兴盛,从此起矣。

据此段文字,在秦兵兵临渭首之时,羌人首领忍之季父卬为避秦兵威,率其族人向南迁徙,后分为三支,逐渐与其他羌人断绝交往。其余羌人则继续留居湟中,繁衍壮大。湟中在今西宁之西,汉武帝时置有护羌校尉。南迁之羌,除越巂外,武都和广汉皆在岷江上游偏东一带。如此,岷江上游地区的羌人乃战国时期秦献公时迁入。

再看传说资料。记述羌人传说的文献有这样一些叙述:“在远古时候,我国古老的羌人,曾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迁徙。其中一支羌人在他们部落首领的带领下,赶着他们的羊群,由西北高原南下,历尽千辛万苦,翻越了崇山峻岭,终于来到了波浪滔滔的岷江上游。”①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见郑文泽:《羌族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31页。“传说古羌人从甘肃、青海一带向东南迁徙到岷江流域定居”。②李明:《嘎〈羌戈大战〉》,北川县政协文史委、北川县民宗委:《羌族民间长诗选》,1994年,第18页。“羌族史诗《羌戈大战》反映了一支羌人从青海、甘肃越过重重雪山,向岷江上游迁徙的情况”。③茂汶羌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茂汶羌族自治县概况》,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11页。“羌人摆脱了追兵,才整队顺着山梁前进。翻过一山又一山,越过悬崖爬陡坎;千山万岭脚下过,来到热兹大草原”。④热兹,羌语地名,在今松潘境内。罗世泽、时逢春:《木姐珠与斗安珠》,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95页。

前已提到,羌族原居湟中,自西宁一带往东南下至岷江上游及偏东地区,山川纵横,地形多变,必须翻越多座大山及峡谷才能到达,与羌族传说描述的情况相符。上举史籍记载与羌族传说资料能相互印证,故岷江上游羌人系自西北高原地区南下的说法应属可信。

关于岷江上游地区羌人的民族特点,相关传说资料不多,有这样一些描述:“勤劳勇敢的羌族住在百里山寨”,虽“身体瘦弱”,但“骁勇善战”,“善良忠实”,“祖先智改巴不知用牛犁……善治火……贫而无地”,“粮食不够吃”,“知道殖麻种粟”。⑤以上所引分别见于理县文化馆:《理县羌族藏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理县文化馆印行,1983年,第20页;耿静译:《羌族的习俗与宗教》,见李绍明、周蜀蓉:《葛维汉民族学考古学论著》,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28页;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马长寿:《氐与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8-149页;四川省调查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180页;胡鉴民:《羌民的经济活动形式》,《民族学研究集刊》,第4辑,1944年。这里“殖麻种粟”值得注意,粟原本是西北地区主要农作物之一,岷江上游地区的羌人知道“殖麻种粟”,其知识应是由西北地区带入的。此外,羌人自我描述中也有一例说“羌人……长于谋划且狡猾”。⑥四川省调查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80页。

关于戈人,“传说古羌人从甘肃、青海一带向东南迁徙到岷江流域定居前,岷江上游曾居住着一种‘嘎’人,又称‘嘎而补’”。⑦嘎人、嘎而补、戈基人、噶人、尕人、葛人皆是戈人的不同音译。李明:《羌族民间长诗选》,第18页。可知戈人是岷江上游地区的土著居民。其人种特征,据传说内容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戈人身材高大,眼睛大而发绿光,腕骨和足骨都是圆形的,体上生毛,有尾”,“体大力强”,“人将死,他的尾巴便干枯”,“其人种与羌人有异,‘骨骼很粗,眼睛竖起’ (似《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的‘纵目人’)”,“戈人皮厚刀难戳……戈基身强象野猪,皮厚刀矛戳不穿;戈基身强象野牛”。⑧该类所引分别见马长寿:《氐与羌》,第150页;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旅行杂志》1944年第18卷第1期;马长寿:《氐与羌》,第150页;汪宁生:《西南访古卅五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7年;罗世泽、时逢春整理:《木姐珠与斗安珠》,第95-124页。第二类,“高颧骨、短尾的当地土人——身强力壮的戈基人”,个头不高,“羌族聚居的岷江流域有很多石椁石坟,羌人认为这些坟是仙人国(“仙人”即羌人所说的戈人,不同地区称呼不一)的坟。汶川雁门乡羌族讲:‘仙人国的人是矮子,颈项短,一点不精灵,但力气大,只会左右跑,看不见前面”,“虽愚而强”。⑨该类所引分别见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见《羌族民间故事集》,第31页;茂汶羌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茂汶羌族自治县概况》,第11页;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羌族调查资料》,西南民族学院内部资料,第169页;胡鉴民:《羌族之信仰与习为》,见李绍明、程贤敏:《西南民族研究文选》,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两类描述中,前者描述戈人身材高大,后者反之,但都描述戈人身强力大。

习性方面,“‘戈基人’生性很凶悍;多次抢掠我牛羊,现在又来把寨占。戈人吃人又吃畜,戈人性野又凶残;……猛勇凶狠善作战……凶猛能征又惯战……戈基人凶残又横蛮”,“经常在羌人的牧场上偷牛盗马”,“到羌民家偷娃娃馍馍”,在羌人眼中,戈人“是一个奸诈而野蛮的部落”,做尽恶事,凶残蛮横,能征惯战,好似魔鬼。但传说版本中,也有一例表述迥然不同,说戈基人“老实憨厚”,是为例外。⑩本段所引分别见罗世泽、时逢春:《木姐珠与斗安珠》,第95-124页;四川阿坝州文化局:《羌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8页;西南民院民族研究所:《羌族调查资料》,第169页;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四川省调查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80页。

社会与文化方面,其描述可分为两类。第一类,“葛族知用牛曳犁耕田……善治水……有大量田土”,并“富有金银”,“‘戈’人文化水平甚高,经营农业,已用犁,善于治水,生活富有”。⑪该类所引分别见马长寿:《氐与羌》,第148-149页;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四川省调查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80页。第二类,“葛人无畜牧,知播种不善收获,吃果实、草头、树根,知取雨露为饮料,不知击石生火 (学自羌民而不成),无协作精神,居岩洞,葬用无底石棺”,“人将死,他的尾巴便干枯。在尾巴现干枯状时便营圹,先送食物于其中。死后用石棺,制棺的青石从雪山送来”,“窑人靠狩猎为生”。①该类所引分别见吕大吉、何耀华:《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羌族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466页;吕朝阳:《羌民生活一瞥》,《风土杂志》1943年第1卷第2、3合期;马长寿:《氐与羌》,第150页;四川阿坝州文化局:《羌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第18页。两类描述反差极大,第一类中描述戈人文化水平甚高,经营农业,知用牛曳犁耕田;而第二类反之,说戈人无畜牧,知播种但不善收获,靠狩猎为生。

通过对不同传说版本的梳理,古羌人迁徙的大致情况及羌戈民族各自的基本特点略如上述。以此为基础,笔者将继续根据传说材料,讨论羌戈间的相互关系。

二、羌戈交流及战争

羌戈双方在相遇初期,在生活技能方面曾有过一定程度的交流互动。理县佳山寨羌民传说:“葛族知用牛曳犁耕田,羌族的祖先智改巴则不知用牛犁。智向葛请教,葛坚决不传授。一天下大雪,葛从田上滑下,牛和犁都倒在雪上。等葛驱牛走后,牛曳犁的形状印留在雪上。智从绳度量之,按其长短,制造为犁……直至后世,羌人制犁仍用绳量。葛善治水……智善治火,两石相击,便能成火。一天,葛向智请传治火的方法,智善良忠实,立刻击石为火,传授给他。但是葛后来忘了用芦草在石上引火的方法,所以他只能击石成火,而不能使木柴立刻燃烧。”“在羌民的历史传说中,称羌人懂得击石取火及用野棉引火之法,羌人所遇的敌人 (即“葛人”)虽效仿之而未成。反之,羌人则由其敌人学得收取草上雨露为饮料之法,又称羌人知道殖麻种粟,敌人窃取羌人田畔之遗粟,模仿羌人布种。但未能使之成长,亦未谙何时收获”。分析上述传说,可知羌人和戈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处于战争状态。在古代社会中生火、获取饮水和稳定食物源是必需的生活技能。特别是当一族群迁入一新区域时,由于对环境的陌生,此时获取饮水的重要性更是首当其冲。古羌人为了生存,向戈人学习获取饮水之法。同时戈人也向羌人请教生火和殖麻种粟的技能。至于牛曳犁耕田的说法,上述传说中有的说葛族掌握有这一技术,有的又说“葛人无畜牧”,既然无畜牧,那么戈人则无牛曳犁。所以羌人制犁技术是否由葛人处学得,根据现有材料,暂无法做出准确推断。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双方接触初期,为使己方生活更加稳定,羌戈间在生活技能上有一定的求教交流关系。②本段所引分别见马长寿:《氐与羌》,第148-149页;胡鉴民:《羌民的经济活动形式》;吕大吉、何耀华总主编:《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羌族卷》,第466页;吕朝阳:《羌民生活一瞥》。

然而,我们也注意到,羌戈间的交流并不是建立在平等互助的基础上的,其间冲突不断,既而引起了激烈的争斗。羌人传说“葛有大量田土,智贫而无地。智向葛借粮食,借一斗,加五升之利。智还不起,被葛扭送到天神处,希望对智惩罚。天神说:‘利太重,一年三升就够了。’葛不服,邀智斗械以决胜负”;另一些传说叙述因天神查出戈人偷食了牛肉,“Ga怀恨在心,命Tsi即归还昔日所借之钱粮,并加重利,一斗需五斗利。Tsi贫,无力还,又至玉皇处诉,玉皇劝Ga减轻利息,Ga不允,玉皇知Ga之野心,乃设计害之”。羌族民间故事《尕尔都》叙述:“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勤劳勇敢的羌族住在百里山寨,一边种田,一边放牧牛羊。那时,山中有一个叫‘尕’的民族,穴居在山岩的窑洞里,所以羌民习惯地称呼为‘窑人’。这些窑人靠狩猎为生,是一个奸诈而野蛮的部落。他们经常在羌人的牧场上偷牛盗马。羌人的首领玉比娃,跑到山上烧起柏香枝,请求山神保佑,山神听了玉比娃的哭诉,便转奏天庭。……七月十五是祭祖的日子。窑人从羌人的牧场上抢来大批牛羊,羌人和窑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斗”,戈人“常到羌民家偷娃娃馍馍。有一家被偷去两次,就用牛粪揉成馍馍,等‘仙人’来偷就把他捉住。他们互相比力气”,以决胜负。此外,也有个别褒贬完全相反的传说,如:“羌人六兄弟,粮食不够吃,往往出去帮人,甚至借戈基人的粮,但羌人长于谋划且狡猾。戈基人九兄弟,粮食多,老实憨厚。有一天戈基九兄弟与羌人六兄弟在山上打柴相遇,戈基人向羌人索还所借粮食,羌人说他家的狗已送给戈基人,没有什么可还的!双方争执请评理,戈基人提出捞油锅、穿铧头、耍炼子,羌人也同意。戈基人先做,一个也未烫伤,羌人六兄弟手脚都烫伤了。然后制斗称,最后打仗。结果羌人胜利,将戈基人九兄弟消灭八个,只剩一人。”不过这种说法在“羌戈大战”传说版本中仅有一例,为非主流的说法。③本段所引分别见马长寿:《氐与羌》,第148-149页;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四川阿坝州文化局:《羌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第18页;理县文化馆:《理县羌族藏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第20页;西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羌族调查资料》,第169页;四川省调查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80页。

上述传说资料反映出戈人富有,曾向羌人输出钱粮,处于上峰地位。羌人因初到此区域,尚不稳定,同已在此生活多年的戈人相比,自然较前者困窘。为尽快得到发展而向戈人借钱粮等物来帮助自立。同时,戈人则直接对羌进行抢掠或采取放高利贷的方式,来获取羌人的牛、马、馍馍等物资,这种以纷争冲突手段而获得的物资交流,为日后的战争埋下了伏笔。

随着接触增多,双方间矛盾不断升级。理县佳山寨的传说中叙述:“葛和智改巴二人都为天神采莫比达 (汶川羌民称天神为穆比唐)牧牛。三月三日天神到下界交牛;五月五日到下界看牛,牛毛顺了;七月七日到下界看牛,牛肫肥了;九月九日到下界看牛,牛不见了。天神问智:‘牛哪里去了?’智答:‘未吃未卖。’又转问葛,葛说:‘牛头牛尾,还有牛皮,都在智家门口,当然是智杀死了。’天神细加检查,先嗅二人的呵气,葛呵出的是牛肉气,智呵出的是青菜气;又使二人露齿,葛齿见牛肉丝,智齿见蔬菜丝,于是断定天牛是葛偷吃的”,“古时候,有两个牧羊人,名字叫尕 (Ga)和尺盖包 (Tsi Gai Bao)(即羌人祖先)。前者强壮有力很健康,后者则相反,身体瘦弱,常受前者的欺压。一天,尕偷了一头牛,并同尺争吵起来,他们来到玉皇大帝前要求解决。玉皇大帝问尺事件经过,但尺害怕尕而不敢说出真相。于是玉皇大帝想出了一个法子。他让他们张开嘴,在尕的齿间发现了一块肉”,“又查到嘎日堵家楼上草堆内有牛脑壳,牛骨头”,于是真相大白。由于相互关系日趋恶化,最终引发了战争。《羌戈大战的传说》中说,戈基人性情异常凶猛,“羌人要在此地定居下来,就象一下子惹恼了魔鬼。于是,双方就展开了一场恶战。古老的羌人虽然也很骁勇善战,可就是敌不过戈基人”。《木姐珠与斗安珠》中描述说:“日补坝 (羌语地名,在今茂汶境内)上有妖魔,‘戈基人’生性很凶悍;多次抢掠我牛羊,现在又来把寨占。戈人吃人又吃畜,戈人性野又凶残;……猛勇凶狠善作战。……阿巴白构马当先,指着戈人把话喊:‘啊!戈基你们太愚蠢,你抢劫牛羊上万千,你做坏事比沙粒多,灯蛾扑火必自燃!’阿巴白构声声训,戈基人好象没听见;张开嘴巴只憨笑,就象群猴跑下山。……凶猛能征又惯战;……阿巴白构内心想:‘戈基人凶残又横蛮,单凭刀矛难取胜,要胜利只能用巧战。’”与此相反,羌人自我描述则较为善良,因处境低微,不断受到戈人的排挤、压迫,不得已而反抗。在无外力协助下势单力薄,节节败退,无法获胜,所以羌人在描述戈人时,将其形象严重丑化和妖魔化,直接形容为异类妖魔,反映出当时羌人对戈人的畏惧和痛恨以及戈人对羌人的压迫。羌戈间的开战实则为羌人绝境中的反击。此时的羌戈之间存在着一方被另一方排挤压迫的情况。①本段所引分别见马长寿:《氐与羌》,第148-149页;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王文蒙、葛维汉、白雪娇:《川西调查记》,见中国西南文献丛书编委会:《中国西南文献丛书·西南民俗文献》第12卷,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0页;林忠亮:《试析羌族的古老神话》,《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2期;耿静译:《羌族的习俗与宗教》,见《葛维汉民族学考古学论著》,第28页;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见《羌族民间故事集》,第31页;罗世泽、时逢春:《木姐珠与斗安珠》,第100-102页。

其具体战争过程是“羌戈大战”传说中最核心的部分,按传说资料的不同版本,大致可分为四类。第一类,天神木比塔的神牛不见了,于是下凡间查看。看到羌戈间正在战争,于是喝令双方停止,经查看双方的口腔发现是戈人偷吃了神牛。通过询问了解到戈人蛮横不敬神,而羌人反之,于是当起了裁判,暗中帮助羌人打仗。第一场战斗中神人给戈人雪团,而给羌人白石,结果戈人惨败。第二场战斗中神人给戈人麻杆,给羌人藤条 (有些叙述为柳条),结果如前。第三场战斗神人将战场设在陡壁附近,暗中帮助羌人,致使戈人大量战死,“戈负重伤,随即逃遁”。汶川县羌族山寨的传说为第三场战斗天神让双方比赛修房子,戈修好后,天神化为凡人和羌人前去祝贺,将骡子拴在中柱上,在尾巴上点鞭炮,骡子一奔房倒了,将戈人压在房下,只有一人幸免。第二类,羌戈已有交战,但是羌人抵不过戈人,打又不胜,走又不甘。正为难时,羌人梦中受到神人的启示,用淋了动物血的白石和木棍迎战。戈人也得神梦中启示,以麦杆和雪团迎战。开战时空中飘来一团大云将羌人阵地罩住,戈人打来的雪球都被云托住没有伤到羌人,羌人从银幔中冲出,用白石和木棍打败戈人,戈人狼狈逃走。第三类,天神下凡查看失牛情况,发现戈偷吃了,并且戈人“乱敬神、不礼貌”,羌人则不,于是安排双方比赛。第一次是比赛谁先上天庭,天神将羌人放在好爬的马桑树上,把戈人放在枝桠多的树上,羌人先到。第二次让他们比赛谁先下河坝,羌人通过铺了麻杆的棱冰槽一下滑到了河坝,而戈人在荒山上,自然慢于前者。第三次是给羌人荆条,给戈人麻杆让他们互相打。第四次给羌人白石,给戈人馍馍。四次比赛戈人皆输。于是天神发洪水,把羌人放在牛皮船上,把戈人全淹了。第四类传说中的战争过程和第一类相差不多,只是其中多了一场战斗,在第一场战斗完了过后,天神阿巴木比塔组织双方进行了一次力量比赛,看谁劈的柴多。羌人用斧头劈了很多,戈人自恃力大用手撕,结果不行就急了。当羌人把柴刚劈出裂缝时,戈人就将手伸入企图撕开柴块,羌人一抽斧,戈人的手被柴夹伤。②本段所引分别见罗世泽、时逢春:《木姐珠与斗安珠》,第106、109-115页;马长寿:《氐与羌》,第150页;林忠亮:《试析羌族的古老神话》;李冀祖:《羌戈大战的传说》,郑文泽:《羌族民间故事集》,第31页;李明:《嘎〈羌戈大战〉》;李明:《必格纽〈羌戈大战〉》,北川县政协文史委、北川县民宗委编:《羌族民间长诗选》。

以上四类传说虽各有差异,但其共同点显而易见。第一,战争过程中,必有两场战斗为羌人用木棍 (或藤条、柳条)和白石将用麻杆和雪团 (或馍馍)作武器的戈人打败,这是岷江上游羌族历史记忆中关于羌戈大战最核心的部分。故有传说记载“羌人因感谢白云石击败敌人之功仍供奉白石”,③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此可能为现今羌族地区白石崇拜现象的根源之一。第二,羌人的胜利一定要有天神的援助。使用木棍和白石的羌人相对使用麻杆和雪团的戈人而言,前者的武器可谓坚不可摧,足以对戈人进行毁灭性打击,因而顺利将戈人赶出了这片区域。然而必须注意的是在战争初期情形却并非如此,羌人无法同戈人对抗,完全处于劣势,之所以后来羌人在武器上取得压倒性的优势,是由于神灵的介入。可见当时羌人内心已很痛苦,反抗的愿望极为强烈,苦于实力受限而寄希望于天神的帮助。有关天神的内容虽为羌人之臆想,具有明显虚构成分,但从中可看出羌人翻身心切和悲苦的心境及其取胜的不易,以至急切盼望能得到超自然力的援助。由此神灵传说还可看出,它应为岷江上游羌人的信仰之一。这种传说在其代代文化传承中逐渐加以完善,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凝聚羌人,形成并加强族群自我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借此抬高本族在周边民族中的地位。

三、战后戈人去向

羌戈大战后,戈人的去向问题,一直是学界探讨的话题之一。徐学书先生认为戈人后裔为史书记载中的“冉駹氏”,在同羌人作战失败后,除少数留居原地并逐步融合进南下的羌族外,大部分分为两支西迁。一支进入今芦花黑水地区,成为今芦花藏族的直接祖先;另一支进入今理县西部、马尔康、大小金川地区,成为今嘉绒藏族的主要先民之一。①徐学书:《试论岷江上游“石棺葬”的源流》,《四川文物》1987年第2期。格勒先生认为唐代西山八国中的“哥邻”为戈人的后裔,自称为哥邻的藏人存在于汶川、理县、马尔康、小金、金川、壤塘、丹巴及宝兴诸县。②格勒:《古代藏族同化、融合西山诸羌与嘉绒藏族的形成》,《西藏研究》1988年第2期。陈宗祥先生在《岷江上游石棺葬的族属初探》一文中,根据墓葬的分布情况,认为戈基人住在阿坝州地区。③陈宗祥:《岷江上游石棺葬的族属初探》,《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1期。笔者以为,由于没有可靠的文字记载,因此有关戈人去向的信息,羌人的口头传说值得重视。

在“羌戈大战”传说中,有些版本提到了战后戈人的大概情况。可分为以下三种说法:其一,戈人战败后,“逃往山林间;羌人林中设夹板,香甜食物放中间。戈人逃进林,肚饿进夹板;来了一个死一个,来了两个齐完蛋。戈人有流散,逃进山洞间;羌兵四山细巡逻,搜了岩洞又搜山”。④罗世泽、时逢春:《木姐珠与斗安珠》,第116页。其二,“葛负重伤,随即逃遁。智持棒追之,途中遇一女,女代葛对智说:‘葛已留言,他的本利都不要了,今已逃往巴若居谷 (译义为山后),请你勿追。’智说:‘你对他说,自今以往,常年落雨之处,我居之;常年落雪之处,葛居之。我便不追。’从此羌民世世代代住在常年落雨的地方”。双方大战,戈人战败,羌人在后追之,“遇一喜鹊,询之,鹊曰,见Ga,并言Ga已认罪,且永不回返,一切本利均愿放弃,Tsi喜甚,并称喜鹊曰喜鸟,命之回复Ga曰,春夏不化之地,乃Ga住处,四季丰收之地为Tsi住处,二人之住处,从此划定,此后Tsi乃安居乐业,日益繁荣,今日人类之始祖乃Tsi(并不限于羌人)。Ga则仍居雪山,羌人迄今仍信终年积雪处有Ga人居住,羌人因感谢白云石击败敌人之功仍供奉白石”。⑤马长寿:《氐与羌》,第150页;王文萱:《四川西部羌之信仰》。此外,理县佳山寨一带羌人传说也与此类似。⑥王文蒙、葛维汉、白雪娇:《川西调查记》,见中国西南文献丛书编委会编:《中国西南文献丛书·西南民俗文献》第12卷,第170页。其三,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格杀,窑人大败,伤亡惨重,不得不在羌人面前求饶。羌人对窑人说:‘看在从前邻居的份上,你们沿着河走,走到河的尽头,那里有土地可种,以后自然有吃有穿,好好地生活下去。’羌人用白石头打上界桩,双方饮血盟誓,今后互不侵犯”。⑦理县文化馆编:《理县羌族藏族民间故事集·尕尔都》,第21页。

上述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说戈人“逃往山林间”,并未远离;第二种说法是说戈人远遁,逃至“终年积雪处”;第三种说法是说羌人要求戈人“沿着河走,走到河的尽头”。今日沿岷江溯江而上,确实能看到有很多雪山。由于海拔高、气温低,这些雪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与第二、三种说法中“常年落雪之处,葛居之”、“沿着河走,走到河的尽头”的描述相合。现今嘉绒藏族聚居区也确有终年不化之大雪山,再参照一些相关论著推测,戈人与嘉绒藏族可能有一定的关系。战败的戈人除大部分逃往“终年积雪处”外,据第一种说法,还有一部分“逃往山林间”、“逃进山洞间”,逃进山洞的戈人与羌人称呼的“窑人”很接近。从描述来看,这一部分戈人并未远离,应是留在了本地,逐步与羌人融合同化。此外,笔者在民国时期的杂志上偶然看到有族群名称为“戈鸡”、“姑鸡”的记载,“例如冕宁县素来不服治理的罗洪、戈鸡、倮乌几支夷人,在本年刘主席南巡宁属时,自动投诚,政府就在这几支夷人地面设了一个拖乌特别政治指导区”。⑧毅夫:《宁属的政治指导区》,《康导月刊》第二卷6期,1940年2月,第22页。“湾霸倮夷分四支,落巫、罗洪、姑鸡、谢家,以落巫家最有势力……姑鸡黑夷十四家,娃子二十八家,以夷哈为豪霸,夷哈死后无人才,今仅瓦姑子与也哈二人稍能撑持,亦通汉情,以其势力微弱,在地方上尚无过汉人之处”。①邱树钤:《九龙全境视察记》(续),《康导月刊》第二卷6期,1940年2月,第26页。在冕宁县和九龙县发现的“戈鸡”、“姑鸡”这两支夷人,其族称在发音上与羌人传说中的“戈基”极为接近,会不会有一支戈人向南迁徙,进入夷人地区,与夷人发生融合?笔者还在考察这方面的材料。

总之,大战以后,羌人原本受戈人压迫的情况彻底逆转了。羌人处于强势有力的地位,顺利地将戈人赶出了原住区域,并将其永远地排斥在这片地域之外。双方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

结 语

本文通过对羌族传说“羌戈大战”各种版本的收集和整理,并结合相关材料,初步探讨了古羌人迁徙的路线、羌戈各自的民族特点、羌戈关系及羌戈战争等一系列相关问题。通过对材料的整理和考察,得到了以下几点认识:1.岷江上游一带的古羌人系自西北高原地区南下而来的说法应属可信。2.羌戈双方接触初期,其关系并不紧张,双方间曾有一定程度的生活技能和物资上的小范围交流,但这种交流并非建立在平等互惠基础之上。3.戈人处于强势地位对羌人进行压迫,双方摩擦逐渐增多,冲突升级,关系恶化,最终导致了战争。“羌戈大战”中,羌人获胜,转变成主动方,反过来向戈人施压,将其逐出了原住地域。4.戈人战败后,其大部分向岷江上游地区迁徙,居于终年积雪的高寒地带,其小部分留在原地,逐渐融合到羌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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