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批《水浒传》中的佛教态度

2013-04-11 14:27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鲁智深李贽金圣叹

韦 强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桂林 541006)

金批《水浒传》,是明代批评家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是《水浒传》最有影响力的三种版本之一。金批《水浒传》的特点在于,它是经过了金圣叹再创作的《水浒传》,因此在其批点过程之中,除了《水浒传》本身体现的思想之外,还体现了金圣叹的思想观念。《水浒传》虽然不像《西游记》那样拥有明显的宗教内容,但其也涉及了大量关于道教和佛教的情节,其中涉及佛教的部分,包括了鲁智深出家五台山、鲁智深火烧瓦官寺、裴如海通奸潘巧云等。对于《水浒传》对于佛教的态度,不少学者认为是贬抑的,因为无论是崔道成还是裴如海,都是负面角色,甚至堂堂大相国寺的智清禅师,也是一个心怀算计之徒,而且在小说中有大段对佛教的直接批判。但是,《水浒传》中,也刻画了一位真正德高望重、仁慈宽厚的智真禅师,所以《水浒传》的佛教态度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并不能轻易下结论。而作为对佛教研究深入的金圣叹,在批点《水浒传》的过程中,也鲜明的表现了自己的佛教态度。

一、明代禅宗与心学的交合

明代的儒释道思想合流趋势明显,禅宗和心学在文人之中影响极大。尤其是明代中晚期,禅宗与心学共同浸染了众多文人的文化思想之内,极大的影响着晚明的文艺思潮。

众所周知,在明朝中晚期,掀起了一股个性解放、独立自我的文艺思潮,这股思潮的思想动力是王阳明及其门生、后辈开创和发扬的心学,而心学本身有很多内涵是和禅宗共通的。心学中有两大精神内核,一个是人的修行和境界是依靠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外物;一个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这两个思想内核,也是禅宗所最为提倡的。六祖慧能《坛经》云:“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1]王阳明则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2]。可见,两者皆主张修养应该求诸内心,同时受到禅宗和心学影响的李贽,则说:“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待他人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3]李贽认为,如果一个人能够“成人”,那么他就可以“成佛”,不必受制于他人,强调了自我修行的重要性。《坛经·般若品》云:“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4]而泰州学派则强调“百姓日用皆为道”、“人人君子”、“满街都是圣人”,他们共同的特点在于打破 “圣人”、“佛性”的神圣化、权威化,把它拉回到普通人的层面。李贽则说:“人人能念佛,人人得往西方。”[5]

对于内心修行的推崇,就使得明代很多文人追求内涵而排斥形式主义,所以在很多文人看来,是否拥有佛学的修行,并一定是以是否为和尚而判定,所以他们对很多和尚冷嘲热讽,因为这些和尚虽然拥有和尚的外皮,但内心却并不是真正的僧人。而把“圣人”、“佛性”平民化,则意味着打破圣人的光环和权威,李贽认为不应该“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4]。这样不仅使得本身并没有出家的文人也拥有了阐释佛学的话语权,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那些出家修行的和尚甚至高僧;而且,在对于真正的“活佛”的判定上,打破了僧院寺围的垄断,巩固了真正“活佛”是看修行而不是看出家的理论。

二、金批《水浒传》中对佛教的态度

金批《水浒传》主要涉及佛教的章回,有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第五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这三个部分,共有多名和尚出现,主要和尚包括鲁智深、智真长老、智清长老、崔道成、裴如海,五个和尚之中,鲁智深和智真长老是正面的,其他三人都是负面的,其中智清长老是心眼狭小、斤斤计较的所谓高僧,崔道成是强占寺庙、凶悍霸道的强盗,裴如海则是荒淫无耻、勾引妇人的淫僧,通常学者正是从这三个负面形象得出《水浒传》贬抑佛教的结论。金圣叹在批点这三部分之中,多处表达了他的佛教思想,有的是直接引用佛经,有的是讲述佛教典故,有的是针对小说的走势发表评论,可以说金圣叹的佛教思想与《水浒传》的佛教思想是非常契合的,他的评点和阐发可以让人更加深入的理解《水浒传》关于佛教的态度。

在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中,全面描写了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并离开的生活,其中对于屡次犯戒、桀骜不驯的鲁智深持有明显的褒扬态度,对于宅心仁厚的智真长老亦非常赞赏,但对五台山其他僧众则是嘲讽,金圣叹在评点中细致的揭发了这些细节。小说中写鲁智深刚刚上山时,首座和众僧就其十分的不屑,“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摸样,一双眼却恁凶险!”小说对这种僧人以貌取人的做法明显持批评态度,金圣叹则嘲讽说:“以眼取人,失之鲁达。”[2]而智真长老的态度却与众人不同,他说:“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金圣叹引《维摩诘经》赞美智真长老说:“《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3]同时讽刺其他僧众:“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4]

由此可见,无论是《水浒传》本身还是金圣叹的评点,都对鲁智深和智真长老推崇有加,而对其他僧众进行了嘲讽,金圣叹这一点体现的更加直接和明显。显然,虽然五台山的僧人是正式的出家人,是严格遵守戒律的僧人,但金圣叹并不认为他们是道行很高的僧人,相反,虽然鲁智深对佛经一无所知,从来不按照规律坐禅,而且连续破戒,多次违反寺规,但金圣叹认为鲁智深才是真正的僧人。这里,金圣叹评判真正修行人的标准,并不是以他的外在形式:即是否遵守戒律、是否坐禅念经,而是依据他的内心和性格:即是否真诚、忠厚、正直、仗义、真性情。金圣叹的观点是与李贽相同的,而李贽具有更加详细的阐发,在《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三回中,李贽评道:“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1]“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成佛作祖根基”。[2]李贽充分说明了他认可的佛人是“率性而为,不拘小节”的,抨击了只会闭眼合掌的形式主义僧人。正因为在金圣叹和李贽眼里,鲁智深是真正的佛人,所以对于鲁智深爱护有加的智真长老,也得到他们的称赞,金圣叹称智真长老是“通达佛法”,李贽则在袁无涯刻本的《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中说:“智深好睡,好饮酒,好吃肉,好打人,皆是禅机。此惟真长老知之,众和尚何可与深言。”[3]禅宗强调“不立文字”、“不落言筌”,注重内在修行轻视外在形式,金圣叹和李贽这里都认为这才是真是的佛法,体现了他们的禅宗思想。

在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一回中,小说细致入微的描写了淫僧裴如海和潘巧云偷情的情节,作者对其深恶痛绝,多次直接称其“贼秃”。在金批本中,为了小说更加流畅简洁,这些议论性的文字都被删去,但金圣叹引用《大藏经》的文字,同样对于这种败坏佛法的伪僧人予以批判:“佛灭度后,末恶世中有恶比丘,破坏佛法,皆复私营房室,造作种种非律器皿,弹琴烧香,藏蓄翰墨。如是恶人出现之时,能令佛法,应时速灭。何以故?非律仪故。消信施故,不坐禅故,不观心故,多淫欲故,背和合故,起疑谤故,增生死故。若复是时,有大菩萨,誓愿护法,出兴于世,身为国王,及作大臣、长者、居士、善男信女,见此恶人,行非法时,即当白佛,鸣鼓椎钟,罢令其人,还俗策使。”[4]对佛教深有研究的金圣叹,显然不如施耐庵激进,他没有把矛头对准佛教,而是对准了佛教中的“恶比丘”。对于这些佛坏佛法的佛门败类,金圣叹十分厌恶。

三、金批《水浒传》贬斥伪佛教的原因

由上文可知,如果说施耐庵对佛教是有偏见的话,那么金圣叹对佛教本身并无意见,他只是对那些表面吃斋念佛、内在男盗女娼的伪僧人十分痛恨。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第一,明朝中晚期,佛教腐败现象严重。在明朝初期,曾规定出家为僧必须经过考试,后来这一制度取消,只要给钱就可出家,导致出家僧人数量增加,但质量参差不齐,鱼龙混杂,极大的影响了出家僧人的纯洁度。正是因为大量庸人涌入寺庙,加之僧官改由世俗官僚任职,所以造成了佛教的管理混乱,很多没有修为、只图名利的僧人无人约管,造成了佛教的混乱。明代圆澄《慨古录》,记录了丑态百出的明代僧人,“今时沙门,视丛林为戏场,眇规矩为闲事。乍入乍出,不受约束。”“今之沙门,多有傍女人住者,或有拜女人为师者,或女人为上辈,公然受沙门礼而漫不知为非者。”“今之首座,不通一经,不认一字,师承无据。但有几家供养,办得几担米,设得几堂供,便请为之。所言发挥蕴奥,勘验学者,斥为闲事;一味不言,是其谈柄。”可见,当时很多僧人贪图金钱和女色,任意破坏清规戒律,只想名利和欲望而不想修行,连首座都是不学无术之人。正是在这种佛教环境之下,不仅很多佛门僧人自己都看不去,金圣叹等文人对这种现象自然也十分不满,他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寺警》中直接批判说:“夫今日之秃奴,其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正我昔者释迦世尊佛,于《涅槃经》中,所欲切嘱国王大臣,近则刀剑,远则弓箭,务尽杀之,无一余留者也。”[1]金圣叹在第四十四回总评中又说:“世间当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室;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现世时,如来像教,应时必灭。”[2]对于贪图钱财女色、破坏佛法的“恶僧”的痛恨,肯定源于金圣叹在生活中的真实所见所闻。

第二,金圣叹等文人反对的不仅仅是伪僧人,更加反对的时伪道学。中晚明时期的很多文人,崇尚真性情,反对假道学,伪僧人只不过是假道学在佛教的表现而已。金圣叹第四十四回总评说:“恶世比丘,行非法时,每欲假托如来象教:或云讲经,或云造像,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3]这种外表故作“庄严”却其实内心“淫恶”的人,显然不只是“恶比丘”才有,这正是一切假道学的本质。李贽容与堂批评本《水浒传》就将矛头直接对准假道学:“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无一个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鲁和尚却是个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样,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1]在李贽看来,假道学只会在外表进行伪装,假装“圣人模样”,其实内心肮脏龌龊,“可恶、可恨、可杀、可剐”。

对于假道学的痛恨,让他们对真佛人的判断,不是以是否出家为僧,而是以所作所为和性格性情。所以,金圣叹和李贽眼中,五台山众僧众都不是真正的佛人,鲁智深才是真正佛人,不唯鲁智深是真正佛人,一向杀人如麻而且未曾出家的李逵也是真正佛人,李贽就大赞“李大哥是真活佛”。[2]而李逵是“活佛”的原因,就在于他的真性情,李贽说:“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别无回头转脑心肠,也无口是心非说话。”[3]金圣叹则多次把李逵的率真和宋江的权诈相对。除了真性情,鲁智深、李逵的仗义、豪迈、不畏权贵的品质也是他们能够“成佛”的原因。可见,金圣叹和李贽厌恶虽有出家之名而无出家之行的 “恶比丘”,而鲁智深、李逵这种虽然并不遵守佛家的各种清规戒律,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真情实感让他们才是真正的“活佛”。这种打破形式、教条,推崇精神和修行的思想,也是禅宗精神在明代中晚期文人那里的一种延续和发展。而从中也得知,无论是李贽还是金圣叹,他们都对佛教极有研究,造诣极深,他们并不反对佛教,他们反对的是伪佛学和伪道学。

[1](明)金圣叹.金圣叹全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2](明)李贽.李贽全集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3](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吴正岚.金圣叹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6]孙开东.佛学禅宗与金批《西厢记》[J].齐鲁学刊,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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