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西北叙事——评杜光辉《大车帮》

2013-04-12 12:58
关键词:大车光辉马车

汪 杨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大车帮》无疑是一部好看的小说。这里有酷烈的风景,有“急流、陡壁、冰坎、深渊、大漠、古泽”;也有暴力的奇观,有“土匪、绑票、凶杀、格斗、黑店”;有爱欲的纠缠,有“酸得人骨头都发软的风流轶事”;也有英雄的凯歌,有“中条山保卫战”的“奋勇抗战,惊天泣地”——这一切似乎都昭示着《大车帮》非同凡响的阅读吸引力。而在我看来,《大车帮》更是一部讲述乡土中国故事和中国人经验的小说,复现的则是一段西北地区的独特历史。

文学与历史的缠绕关系由来已久,历史固然不可能借助文学全部复现,复现历史也不是文学的任务。然而,在足以消磨一切历史本来面目的时间面前,叙事性长篇小说却“能够帮助我们如实地再现过去,或者按照可能的状态去创造过去”[1],通过记忆和讲述,小说文本得以抵御正常的时间流逝,“经过此地,走出此地”。当作者杜光辉面对“西部车帮”,他该如何去讲述这段历史?

在《大车帮》中,小说最核心的人物莫过于吴老大,吴老大的个人故事是这部乡土史诗的第一层历史。吴老大是三家庄马车帮人共同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他致力于将三家庄的马车帮打造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吴老大个人事业上的奋斗,是西部车帮众多故事的链接点,也正是西北马车帮群体求生存求发展的投射。由于对主要人物采取的是个人立传的写作方式,小说对于吴老大的刻画是比较立体而全面的,作者围绕这一中心人物,从其懵懂少年写起,用大量笔墨描述他的成长过程,故事有头有尾,所有与吴老大相关联的出场人物,命运也都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典型的史家笔法。早在1920年,匈牙利著名的美学家、哲学家卢卡契就在《小说理论》一书中提出,史诗真正的继承形式应该是小说。作为史诗形式的延续,小说这种虚构形式,一方面汲取了史诗中强大的生活内在性,它可以取消时间而使生活直接进入永恒;另一方面,在小说虚构的生活中,意义和生命被分隔开,意义作为永恒的本质,与生命时间性的有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文本张力。杜光辉在遵循西部历史发展必然性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了小说文体的创作性,将历史的细节通过偶然性的人物、集中性的冲突充分展现出来,使得原本存在于教科书里的历史纲要变成了鲜活生动的篇章。

作为个体的吴老大,他跌宕起伏或喜或悲的命运,为勾勒乡土中国的时代面貌以及揭示马车帮历史整体性意义提供了现实性的基础。他从小就经历了磨难,8岁就随着马车帮开始了押车跑车生涯,一路上的奔波辛苦、寝食不安、冰霜雪冻自不必说,父亲吴骡子还要对其进行“外练筋骨皮,内练精气神”的双重训练,这般锤炼之后的吴老大也的确“不可战胜”,他如父亲之所愿成为了西北五省马车帮的领头人,是“一呼百应,应者云集”的英雄。从这点上看,吴老大的成长历程显然是符合传奇故事中英雄人物的塑造方式,而在传奇故事里确实存在一种默认的模式:故事的主人公虽经历无数的冒险和战斗,但一直长盛不衰,不过,传奇化的英雄,成功的原因固然一部分是取决于主人公的勇敢品质,但更重要的却是依靠天赋:“非同寻常的力量、高贵的血统或者先知预言的命运。”[2]可吴老大的“冒险之旅”凭借的是乡土之谊、个人的艰辛隐忍以及乡土社会所赋予的“长老权利”,不难看出,吴老大的英雄史诗在内里其实是反传奇的。作者在塑造这一关键人物时采用的是乡土世情小说连环套式的叙事手法,故事一层层剥开,同时人物也在一步步成长,人物在盘根错节的人际网络里得以历练和成长。吴老大和他的马车帮所实践的并不是神话传奇,最多也只是践行孟子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那看似传奇般惊心动魄的背后,其实是我们所不熟知的这群马车帮人真实的日常生活,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被隐蔽的历史真相,而经过杜光辉辛勤搜寻、精心耙梳出来的这些带有非凡生命个体体温的历史,正是这部小说的第二层历史。

如果说大车帮里一位位或悲或喜、鲜明且具类型化特征的乡土人物是作者乡土记忆的载体,那么蕴藏在这些人物内里的乡土伦理则是作家着力去记忆的理由与小说书写的关键所在。勤劳、刻苦、诚信、仁义、精明而又进取,这些品质既属于吴老大个人,也凝结着中华民族的精魂。以吴老大为代表的西部马车帮的奋斗史与创业史,正是中华民族近现代发展史的一个缩影,马车帮的个人及群体的命运联系着中华民族近现代的命运,他们最终在时代的感召下,走出了个人利益的小天地,迈出了家族的局限,毁家纾难。这种以家报国,振兴民族,走出乡土之限,放弃个人荣辱温饱的愿景,正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的理想与追求。杜光辉以历史感做基础,准确地把握了这一史段的根本特征和历史定位,《大车帮》所还原的正是最普通的中华民众从压迫到反抗,从衰败到复兴,从弱到强的心路历程。

在《大车帮》中,还漫溢着第三层历史,也就是这部小说的背景——关于西北地区的浮世绘。作者前后勾连起西北几十个地区,既有对当地自然环境、饮食习惯的描写,又有语言、生活风俗的整理和收集,马车帮的风俗也在小说中占有相当的篇幅:比如行业术语,行规以及由马车帮而衍生的各类行当的介绍,除了马车帮这一条历史主线之外,小说还有多条副线,如马车帮留守妇女的乡间生活、皮货生意甚至路匪的营生都予以了相应的篇幅,既细致而又真实地还原了西部马车帮在极端情境下的生存与抗争,又完成了对西北地区的整体人群生存状态的详尽勾勒与描述。而这样文学处理的妙处在于,小说中的物与事不再是单向的时间与空间存在,它们不仅仅是孤立的关于过去的事件,而且是以风俗画的形式超越时代,成为了作家对于现实的写实和关于未来的寓言。而在这宏大叙事的间隙,作者又常宕开笔力,去关注生活在西北地区的个人的私人生活,全力展现了西北地区个体鲜活感性的生活经验,呈现出在单调、严酷的自然环境下人的心灵的丰饶与美好。这样既可以增加故事与人物的可信度,又能通过人物塑造出独特的地域文化,人与景有效地贴合在一起,扩展了历史的深度。

在这三层历史意识的背后,杜光辉并不满足于对于西北地区外在的描摹和典型化的书写,他通过展现同一地缘中不同人物的命运,挖掘其内里的人性动因。“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乡村’一直是备受关注的文学对象……它是多数叙述者的实际上的和精神上的‘原乡’。”[3]同样是面对历史,杜光辉的小说叙事与“新历史小说”的创作风格不同,在“新历史小说”作家的文本中,历史是虚无的代名词,成了可有可无的时间概念,由此也使得小说走向了自我消解。而《大车帮》的历史叙事则持守着历史理性的创作原则,作者最大限度地切近了当时历史状态下人与事的原色,对历史小说“回到原点”作了极为有力的探寻。

《大车帮》全知叙事视角使得站在小说故事之外的读者,得以知道人物最隐秘的内心活动。大车帮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乡土社会,车帮里的成员、出资方“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过”,聚集在一起首先就是因为乡土之谊,而“车帮为了不让旁人欺负,都想朝大里折腾,车帮里也形成了众多规矩,或打或罚、或杀或剐,全由大脑兮一句话”。不难看出,车帮的“大脑兮”扮演的正是乡土社会中“族长”的身份,而纯正的乡土伦理,比如善恶终有报,仁义得天下;恩情和友情大于实利,国家和民族要大于个人等等,是与中华民族的传统意识吻合连通的,在“无讼”的中国乡土社会中,这些符合人间正道的道德伦理才是评判世间万物价值的标准;《大车帮》的中心人物吴老大正是中国传统乡土伦理的集大成者,所以他历尽劫难却总能化险为夷,因为西北的乡间传统以及附着之上的中国乡土文化,才是主宰人物命运走向,决定大车帮兴衰成败的关键。不仅仅吴老大一个人,小说中出现的任何一个人物,他们的人生轨迹无一不是暗含了乡土叙事的“仁义”要求和“因果循环”。在这些枝枝蔓蔓的传奇性的故事中,让人想起了1947年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出的经典论断:“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4]它准确指出了中国社会的异质性。因此,杜光辉不仅仅是要为我们重现近现代的西北乡土历史,更是要还原出乡土中国的伦理世界。

正如黑格尔所言,现在就是从过去发展而来的。守护民族传统,传载集体记忆,是文艺作品的使命。事实上,传奇作家的材料来自于其身后的传统,每个民族都诞生于某种叙事,一个民族,一旦忘记自己的叙事起源,将会迷失掉本民族的特性。《大车帮》正是通过对于西北马车帮群体的建构,还原了乡土文化规范下的西北世界,对于作者杜光辉来说,它既是一次虔诚的回望,更是一次深情的召唤。

[1] 〔爱尔兰〕理查德·卡尼.故事离真实有多远[M].王广州,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23.

[2] 〔加〕诺思洛普·弗莱.世俗的经典——传奇故事结构研究[M].孟祥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72.

[3] 施战军.论中国式的乡村小说的生成[J].南方文坛,2010(4).

[4]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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