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玉壶

梁凌

朋友家中珍藏着一个硕大的玉壶，和田玉的，白如凝脂，质地透亮，似云间月，如阳春雪，且雕工细腻，有高山，有流水，中间糖色部分巧妙地雕成两个人物，抚琴的是伯牙，听琴的是子期。无论谁走进她家，都会惊叫一声：好大的玉壶！那玉壶足有半人高，任你推拉提抱，亦岿然不动！

在和田玉价格节节攀升、几近疯狂的今天，提起她的玉壶，朋友总是一脸自豪。

你可能见过和田玉，但很难见到这么大的，即使见过这么大的，也不可能见过玉质这么细白的……她说。

去年，新加坡来了一个富商，极爱藏玉，围着玉壶转了又转，爱不释手，愿出八百万元买走玉壶。

不能卖，朋友说。富商以为出价低了，又加价：一千万！朋友摇头。

一千二百万……一千五百万……两千万……朋友还是不停地摇头。

富商满腹疑惑：到底要卖多少钱？朋友道：多少钱我也不卖！富商悻悻而去。

朋友的日子其实很拮据，一家四口三代人，挤在七十平方米的房里。谁都不理解，她为什么抱着玉壶守贫，如果卖了玉壶，她可以换得多么奢华的生活！

这块玉，其实是“飞”来的，她说，不对，是“背”来的，一个和田朋友背来的。

朋友娓娓道来：一天早上，那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要退休的日子，我刚要出门上最后一天班，有人敲门。

我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四十来岁，黑红脸庞，络腮胡子，他深深的眼窝和头顶的帽子告诉我，他是一个维吾尔族人。他叫出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我说是，你找我干什么？

他说：“我是和田人，铁木尔的儿子，我父亲去年不在了，他走的时候，要我一定打听到您的住址，把这块石头送给您。这石头是我父亲一生开采出的最大最好的玉石，他让我背来，是为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我往他身后看，他身后的地上果然放着一块大石头，少说也有上百斤，用粗粗的绳子捆着，男子的肩上磨出了道道血痕。

救命之恩？我想了想，想起四十多年前我在和田时，的确救过一个叫铁木尔的男子。那时我才22岁。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我正在为自己的前途伤神。那天夜里，这个男子突然发病，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吐得一塌糊涂。凭我当过几年赤脚医生的经验，我知道他得的是阑尾炎，如果不及时手术，可能会引起穿孔，危及生命，但当时，要赶到最近的医院至少也得三四个小时。情急之下，大家请我给铁木尔做手术。

我哪里做过手术啊？！在此之前，在城里医生做手术时，我只在一边递器械。但铁木尔鼓励我说，没事，你来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我做了平生第一台手术，从中午做到太阳落山，铁木尔咬着牙，疼了一头汗，最后疼昏了过去，却从没叫过一声。在昏过去以前，他不停地安慰我：“别怕，我不疼！”

手术做得很成功。在铁木尔康复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和田。走时，铁木尔拉着我的手说，今生，一定要好好谢您。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谁知道，他竟记了四十年。

铁木尔的儿子走后，我找来最优秀的玉雕师傅，雕成了这个玉壶。我仍记得，那个玉雕师边雕边不停地赞叹：多好的玉呀，琢了一辈子玉，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和田玉！这是极品羊脂玉啊！

我不能卖这块玉，如果我卖掉它，我的灵魂会不安，我的眼前会浮现出铁木尔做手术时痛苦的神情。我还想象得出，他临终时殷切、执著的目光。还有他的儿子，背着一百多斤重的璞玉，肩膀磨出的一道道血痕……我承认，我需要钱，但如果我拿这块玉换钱，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我对不起铁木尔父子的一片心。

其实，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该感激铁木尔，因他的鼓励，我做了平生第一台手术，也坚定了我从医的决心。在此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

说到这里，朋友泪流满面：“如果一个人敢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还有什么比这种信任更可贵？！而且这种信任，也带着你找到了自身的价值……”

皎皎月色，透过珠帘洒进来，洒落在玉壶上，发出奇异的光。

选自《绝妙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