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树

2013-05-14 14:55陈敏
小小说月刊 2013年2期
关键词:鞋垫爷爷奶奶

陈敏

奶奶是个能干的人,是最爱我的人,但也是个最心狠的人,一直以来,她始终坚持不让我们为爷爷祭扫。这个心结在我心头数十年,直到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才迟迟将它解开。

奶奶和爷爷的姻缘如同白日的梦魇,眼睛刚闭上,就被惊醒了。醒了,却发现,她的男人是个“大烟杆子”。

他歪斜在炕头,将自己笼罩在烟枪喷出的烟雾里。他不屑于她青春的容颜,只将他空洞的眸子苍蝇般盯向她黑黝黝的发髻,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枚金子打成的发簪。

奶奶用手捂着日渐凸起的肚子,苦苦哀求,可爷爷的毒瘾已深,怎能听得进劝?他趁奶奶熟睡的空儿,偷卖了金簪,获得毒资。奶奶哭得背过三次气。

自爷爷变卖了奶奶的发簪,换得他体内所需的“养料”起,他的脸色剧烈变化,最后竟比金发簪的颜色还要黄了。慢慢地,祖上留给他的三亩田地,一排崭新的瓦房也被他一点点地抵押出去,魔鬼般幻化成一股股白烟,穿过他嘴里的烟枪,“噗噗”地冒了出去。他的手臂已不是手臂,分明是两节朽木。他的身体成了裹着一层皮的骨架。

奶奶被迫拉着四岁的父亲和“行尸走肉”的爷爷搬进了一间无人住的小吊楼。当黑亮的焦油在温度的驱使下变成浓浓的白烟深深地进入他腹中后,他也会后悔、内疚,万般无奈地跪下来,抽自己耳光,祈求奶奶原谅。奶奶不吱声,把脸摆向一边,抹眼泪。

坠入毒海中的人,扑腾不了多久,肯定活不长。亲朋好友私下里偷偷给奶奶宽心。果然,生命在爷爷32岁时戛然而止。好在他们有儿子留存,奶奶知道自己不会孤单一生。

奶奶把自己关进屋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走出来,宽慰在场的人:哭啥呢?有啥好哭的。微笑着向前来帮忙的人递烟敬酒。

奶奶在爷爷下葬后的第七天,绕着爷爷崭新的墓堆亲手植下了七棵树,七棵椴树。她取椴的谐音,以树为刀,在阴阳两界狠狠一挥,劈断了她和爷爷前世的一切恩怨。奶奶从此努力让自己的一双小脚坚强地站在大地上。

她干活儿最舍得出力气,好像跟活儿有仇似的,非得将它赶尽杀绝。奶奶给别人做短工的几年里,没剪过手指甲,她十个指头上的指甲从没长长过。她赌气,用使不完的蛮力来弥补她在婚姻上犯的错。奶奶在她36岁那年,终于赎回了爷爷抵押出去的瓦房。她的脸上洋溢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做了一大桌酒菜,把我父亲叫到跟前,说:那个死鬼把我们家坑死了,现在三年已过,以后你就不要去给他上坟了。

我长大后,多次萌生给爷爷上坟的念头,可我的念头刚闪出来,就被父亲搪塞回来。父亲每次敷衍我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偷瞥一眼奶奶。见奶奶不发话,我们也不敢吱声。记忆中,我从没给爷爷扫过墓。

奶奶73岁的时候,开始正式发挥她做女人的特长。奶奶喜欢上了纳鞋垫。她把各色各样的布头用糨糊糊在一起,贴在门板上,等晾干了,取下来,剪成鞋样,开始一针一线地纳。鞋垫是十字绣的,款式多样,针脚细密认真,漂亮别致。很多女人赶来欣赏她的作品。有刚刚做了新媳妇的女人,佩服她的手艺,三五成群赶来学习模仿。还有一些老人,她们手脚和奶奶比起来,虽已不再灵活,却愿意坐在她身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和她拉家常。奶奶纳出来的每一双鞋垫全都白白送了人。熟悉的人来了,想拿就拿,她从不计较。一些陌生人,只要能和奶奶搭上几句话,便很容易得到她一双鞋垫的馈赠。她不停地纳,从不让自己的双手闲下来。这一爱好奶奶一口气坚持了十年。

奶奶84岁的时候,突然说想去爷爷的墓地看看。父亲和我手忙脚乱,连忙准备纸钱、祭品。我们很想给爷爷补上一次坟。可奶奶连连摇手阻止:不就是去看一下?何必大动干戈?

奶奶瞥都没瞥爷爷一眼。隔着一定距离,奶奶说:“还是把我葬在他身边吧,但一定要用树隔开。”

奶奶当晚躺下后,再也没站起来。奶奶在父亲的梦中,留了条遗言:“我需要七棵柏。”

父亲遵照奶奶的梦嘱,在她的墓边植了七棵柏。

奶奶的墓虽然紧挨着爷爷,却被柏树严严实实围着,看上去是那么倔强而独立,一如她生前的性格,不亢不卑。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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