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单车

九斗

心动的感觉

那一年学校流行山地车，只要家里条件有点好的同学，无一例外会骑上一辆山地车。或是刺眼的红，或是醒目的蓝，弓身骑上去，人就像箭一样在飞，感觉不是一般的好，要多拉风有多拉风。我家的经济条件一般，尤其是奶奶生病之后，财政吃紧，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要山地车。

整个假期，我都四处打零工，终于在开学那天骑上了崭新的山地车。我特意配了一套奶黄色运动服，骑上我的明黄色战马，一亮相就吸足了眼球，那份得意是没得说的。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老师照例重新调座位。我的运气似乎被我的战马给改变了，追随我两个学期的胖妞被调走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她的各种入侵。新同桌是刚转学过来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她长长的黑发遮下来，看不清五官，低头挤进座位，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还沉浸在新战马的兴奋中，只要老师一转身，我就和前后左右的同学打闹，尽情宣泄情绪。就在我再一次动作很大地挥手后，听到细细的一声“哎哟”，同桌一只手环住肩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被震了一下，她的脸很小，眼睛却很大，黑黑的，却没有什么光，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东西。我们只是对视一眼，我就马上移开了目光。

同桌就像一个谜，最八卦的女生能挖到的资料也不过是她叫王君，住在舅舅家，跟我同岁，双子座。王君的外表看起来很乖巧，可实际上却让老师非常头疼。她几乎用沉默抵抗一切，不知道是因为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不管老师如何软硬兼施，她总是瞪着黑洞洞不见底的眸子很专注地听着，但是我怀疑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那天下午，突然下了大雨。娇气的女生都要家里人来接，我们这群男孩子虽然准备好了雨具，可是却心疼战马，看着满地的泥水不敢冲出去。就这样，学校门口聚集了一群人，都是等雨停的。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钻进雨幕，风刮着雨斜斜地砸下来，她顶着雨，一步一步向校门口走去。我认出来，她就是王君。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挺身追了上去。雨水灌进我的眼睛，辣得几乎睁不开眼。我追到王君的身边，她正用全部精力去抵抗风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我冲她大声喊道：“我带你一起走！”她被吓了一跳，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眼睛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知是雨是泪。我的心瞬间被击穿，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动心。

失去战马

而当时，我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风雨中，我推着山地车留在原地。第一次，我发现骑山地车是很无聊的事，因为它没有能带人的后座。事后我一直在幻想，如果那天我骑的是老爸的那辆二八单车，王君就能钻到我的雨衣下面，我就能带她穿越过风雨了。

回到家。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楼下仓库找被我淘汰的旧自行车。妈妈说：“见你买了新车，那辆我就卖给收破烂的了。”听罢，我郁闷了好久。

几天后，学校组织出去劳动，大家都结伴骑自行车过去。我在长长的人群后面，看到王君孤独的身影，她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人载她。我正犹豫要不要过去，一声急刹车，同班的柳豪把自行车横在王君面前。远远看过去，他们的交涉很吃力，不知柳豪用了什么办法，最后王君还是上了他的后座。

柳豪欢快地蹬车向前冲去，王君拘谨地坐在后面，手死死抓着车座架。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用力蹬几下追上去。王君抬头看到了我，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自从那天雨中对视一眼之后，她再看我时，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我的心里一股热气上扬，再也忍不下去了，赶紧叫住柳豪，说：“咱们换车吧。”

柳豪吃了一惊，看着我像看外星人。我跳下车，豪爽地把山地车往他前面一推，柳豪也跳了下来，王君从车上溜下来，乖巧地站在一边。柳豪显然被我的举动惊住了，半晌才问：“怎么换？换一会儿还是……”我毫不犹豫地说：“一直换，以后这车就是你的了。”柳豪如获至宝，骑上我的战马一溜烟消失了。

我骑上他的破二八车，对王君只说了两个字：“上来。”王君轻轻地跳上我的车后座，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的心却被重重压了一下，几乎不能呼吸。我一向自诩车技好，可那一次骑得真是糟透了，东倒西歪不说，还颠簸不止，王君有几次被我吓得轻轻叫出声。就在目的地快要到时，我把车冲进了一个大坑，也就在那一瞬间，王君从后面抱住了我。

从那以后，我安心地骑着柳豪的破二八自行车上学放学，后座上多了一个人。王君从开始的不安，到后来的从容。尽管学校许多人对我们指指点点，但是我们毫不在乎。

就在我无比享受这种青春快乐的时候，一条新闻打乱了我的生活。一个车家为了做广告，选择在我们这座城市举办一次山地车环城赛，冠军的奖励就是一辆崭新的全减速高级山地车！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在说这件事，我这才醒悟到，我没有战马不能出征。

她给我的伤

我去找柳豪，可是他同样想参加比赛，拒绝了我换回自行车的要求。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却因为没有车无缘参加。我一直烦躁着，无心听课，那辆破二八被我束之高阁，每天垂头丧气地走路上学。王君见我不开心，也离我远远的，像刚开学一样不声不响。

离大赛报名时间还有三天时，意外发生了。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我们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地听老师讲课。王君的座位是空着的，同样没来的还有柳豪。然而，谁都没有把这两个人的缺席联系到一起。直到晚上，我闷闷地吃着晚饭时，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到窗前，看到王君扬着小脸，手里推着一辆黄色的山地车，正是我的战马！我扔下饭碗，飞似的冲下楼，虽然暮色苍茫，我依然看到王君满脸青紫。

我正要问什么，加班迟归的妈妈向这边走过来，她看王君的眼神就像见到瘟神，拉起我急急往楼梯口走。一边走妈妈一边回头叱骂王君说：“你走吧，别再跟我们家小村说话！”我不明就里，已经被拖走了，妈妈狠狠地对我说：“别跟这样的女孩子来往，看着人模狗样的，跟她妈一样不是好东西！”

后来，我从很多人的口中听说了那天中午发生的一切。王君找到柳豪家，替我去讨自行车，柳豪当然不肯给，把她赶了出来。事后很多人回忆。就在柳豪推着王君的时候，她突然就发疯了，一连串的脏话铺天盖地从嘴里冒出来。街道上的人迅速围上去观战，柳豪没有招架之力，不得已动了手。王君虽然不是对手，可是她仍然一次一次扑上前去，嘴里不停地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最后惊动了柳豪的父母。王君得到了我的战马，却失尽了所有颜面。

王君再次被驱逐了。这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从小到大在各个亲戚家流浪，没有人收留她的时间长过三年，短的只有几个月，就像这次的舅舅。舅妈就在柳豪爸爸手下工作，她没有办法去平衡这件事，只能让王君消失。

后来，我如愿参加了比赛，就在我挥汗如雨地在公路上飞驰时，一辆客车从身边经过，车窗上依稀有一张脸贴在上面，热烈地望着我。我不知道是怎么骑完最后的路程，我只知道王君走了。临走前她给了我一封信，上面写道：你是因为我失去山地车的，我把它还给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王君忽略了一样东西，在山地车被送还时，上面多了一个车座套，是手编的，白色的绒线勾成的一朵朵小花。车座套并不适合山地车，因为比赛的路途远，活动量大，光滑柔软的车座能减轻摩擦。可是我坚持一直把它套在车座上，直到我的大腿内侧被磨破了皮。这伤是王君给的，她却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我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她。

选自《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