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象

2013-05-14 13:11易中天
读者·校园版 2013年24期
关键词:汉水楚辞诗经

易中天

记得当年读《诗经》,最打动我的不是《关雎》,而是《汉广》——

南方有嘉木,可是靠不上;

汉水有女神,可是追不上。

汉水是那样宽广,我真是没有希望;

长江是那样绵长,我真是没有方向。

我喜欢这首诗,因为我也失恋了。

那会儿,我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农场当农工。住的是干打垒,吃的是玉米面,干的是体力活。农场没什么娱乐活动,幸好奔赴边疆时,随身带了几本书。遇到难得的农闲时分,便翻译《诗经》和《楚辞》打发日子。到现在,也还能回忆起当时的译文,比如《有狐》——

狐狸找对象,在那石梁上。

让人心疼的穷小子呀,可怜他没有衣裳。

还有《月出》——

月亮出来皎皎的,姑娘容貌娇娇的,

姑娘身段高高的,我的情思悄悄的。

当然,这都是做梦。没什么姑娘像《草原之夜》说的那样“来伴我的琴声”,更不会像《敖包相会》里唱的那样“自己跑过来”。碰钉子的事,倒是有的。

奇怪,生活那么艰苦,还会有这样的念头。

有,因为年轻。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年轻更好的了。一个人再有权,再有钱,再有地位,都买不来也换不来年轻。年轻,就可以胡思乱想;年轻,就可以个性张狂;年轻,就可以不管不顾;年轻,就可以神采飞扬。年轻人是有特权的,因为他少不更事,因为他血气方刚,因为他来日方长。

人类也一样。

每一个古老的文明和民族,都有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也都有自己的初恋和失恋。阿尔塔米拉的洞穴壁画,红山文化遗址的女神雕塑,斯通亨奇的环状列石,复活节岛的巨石人像,表现着人类童年的纯真;古埃及的金字塔,古巴比伦的占星术,古印度的阿修罗,古罗马的神殿,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和奥林匹克运动会,还有我们的《诗经》和《楚辞》,以及共同拥有的英雄好斗和少女多情,都表现出少年的飞扬跋扈和天真烂漫,异想天开和胆大妄为,甚至不知天高地厚。没错,青少年时代的世界各民族都一样:脸上长着青春痘,身上流着孩童血。

是的,那时年少。

这是事实,也是历史,问题是应该怎么看。

马克思在谈到希腊艺术时说过,一个成年人并不可能再变成儿童。但是儿童的天真不让人感到愉快吗?它不该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一个民族的固有性格,不是在它儿童的天性中,在每一个时代都纯真地复活着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

当然应该。

西周、东周,就是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那时的人,有着真性情、真血气,因此重情重义、敢爱敢恨。这才有杀身成仁的刺客,追求真爱的情人,义无反顾的战士,忠贞不贰的臣子,力挽狂澜的使节,以及人情味十足的鬼神。他们集体表现出一个民族“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之永久的魅力。

早期的史料展示了我们民族最初的“精气神”。那些少年心气、那些男生女生、那些花花草草、那些磕磕碰碰,无不透露出青春的气息,湿漉漉地扑面而来,让我们无限向往,让我们过目不忘。

请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吧,前面的路,将风高浪急、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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