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2013-06-05 09:48□吴
福建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略萨昆德拉福克纳

□吴 曦

三人行

□吴 曦

福克纳 在“邮票”上建“世系”

福克纳的家乡,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北部一个“邮票大的地方”。福克纳的家族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这是一枚被福克纳视若珍宝的“邮票”,它给了福克纳生命,更给了福克纳创作的激情和想象的魔力。一个个人物、一段段故事在想象中繁殖、衍生。想象力疯狂地从一种可能飞到另一种可能,不断涌现新的发现,像开掘一个金矿……直至建立起一个规模宏大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这个“世系”,是一个虚拟中的真实,对应着的是福克纳的整个家族。或者说是若干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尽管此中的故事扑朔迷离、神秘莫测,但都是从南方这块土地上诞生的人和事。福克纳的书写始终接着家乡故土的地气。“我发现这块邮票大的故土值得一写,一辈子也写不完。”生命的原乡啊,灵魂的诞生地,赐予福克纳的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一个奇妙无比的纷繁复杂的世界。既有荣华富贵,又有残酷无情;既有庸俗卑鄙、不择手段,又充满旺盛的精力。面对这片土地和这样的世界,福克纳的内心涌动着两种相互矛盾的冲动,创造的冲动和破坏的冲动。他醉心于过去,又忠实于想象。他回忆,同时又进行审判。他的创作,正是在这种双重性的作用下,以一种独到的视角去审视和观照;一种独特的方式去处理经历与往事以及所有的现实存在。并通过奇妙的想象将这一切进行糅合、增删、改造、拼贴。然后是扭曲、变形、夸张……这就是福克纳的世界。一个生长于美国南方但又不同于任何现实状态的世界;一个完全靠虚拟与想象“喂养”的、对应福克纳内心诉求和内心真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福克纳创造了一种新的存在。又让这种存在创造着自己。

在福克纳眼中,时间是一种流动的状态。生命存在于永久持续时时变化的流动之中。心的存在,就是不断地流动变化。不断流动变化就是不断地改变和创造自己。福克纳的小说,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意识复合流动的、既纷繁庞杂又神秘莫测的世界。时序颠倒。结构对位。象征隐喻。故事随着意识的流动循环返复地推进。人物不受空间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文字好似颤动的神经末梢,吸纳外在世界的一切感性现象,剔尽顺序合理与合乎逻辑的虚饰,把我们习惯了的清晰的文字逻辑变得隐晦。或者说是改变了我们习惯的对人的思绪所进行的逻辑整理。

福克纳颠覆了我们固有的思维惯性与思维定势,把对生命的感悟彻底从缜密的逻辑构架中解放出来,让心灵不受任何打扰地只追随自己的感觉而动。他的书写,始终涌动着诡异的感觉暗流——虚拟的现实。瞬间的偶然。还有错位的画面。颠倒的时空。他把我们领进一个扑朔迷离的迷宫般的世界。然后用无序的叙述表达无序的思绪,把本应由他自己完成的使无序的思绪逻辑化的工作交给了我们。

用心良苦的福克纳,正是用这种无序、混乱的表达挑战和考验着我们的心智与耐力。因为这个世界,人与人、人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复杂。事物的日常表象几乎遮蔽了那些最荒诞的本质。要是没有足够的智力与耐性,确立内在的心灵秩序,就无法洞悉表面颠倒混乱的时序下发生的故事有着内在的秩序。就可能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中迷失。

始终挣扎在回忆与想象中的福克纳,内心分裂深重。人生具有亦喜亦悲的宿命,永远纠结于心无法释怀。“明知人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无法向时光报复的悲剧性;人虽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可以尽情享用时光的喜剧性。”矛盾、冲突、撕裂,迫使福克纳不停地书写。因为唯有书写才能侍奉心中的那一个梦和那一团火;才能摆脱无法释怀的恐惧、迷茫与困惑;也才能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并用这个世界为另一个世界疗治。

福克纳一生负罪深重。他的书写是在为整个家族赎罪。他所绘制的“世系”图谱,既是家族的也是南方的。或者说是整个美国的图谱。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说:“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

马尔克斯 孤独的弑神之旅

要不是略萨在201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么,他与马尔克斯的一段恩怨,也许就不会被更多人所知晓。

略萨与马尔克斯同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主将,也是世界级小说大师。这对多年的好友、知交,竟为一件“男女情事”大打出手,反目成仇。那是1976年,马尔克斯有一次善意提醒略萨妻子,当心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略萨知道后,怒不可遏,把马尔克斯打成了“熊猫眼”,俩人从此交恶。

三十年后,即2007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经典代表作《百年孤独》出版了四十周年的特别版,运作者西班牙皇家学院特意“请出”了略萨的一篇文章为马尔克斯这部经典作序,终于一笑泯恩仇。这篇文章就是略萨写于1971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个弑神者的历史》。

马尔克斯从小生活在外祖母家,听着祖母的神话和鬼怪故事长大。这些故事,如同有生命的细胞,在马尔克斯的体内繁殖起来了。许多年后,马尔克斯带着外祖母馈赠的“礼物”,闯进了拉美小说领地,开始了弑神之旅。那些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成了马尔克斯建造魔幻世界的神秘密码。

马尔克斯的世界,是一个“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世界,诡异、梦幻、纷杂……如同哈哈镜、望远镜、放大镜,乃至显微镜透视下的缤纷驳杂的图像,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变幻莫测。眼花缭乱。

二十八年前,当我第一次走进马尔克斯的世界时,那些纷至沓来的神话、典故、传说;那些接踵而至的隐喻、象征;还有那些潮水般汹涌的奇幻瑰丽的语言,以及“颠三倒四”的叙述,让我头晕目眩茫然不知所措。我既目瞪口呆,又呼吸急促。阅读之舟一次次受阻甚至搁浅。许多次,我撂下书本且怀着深深的眷恋从马尔克斯的世界仓皇逃离。

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有一个庞大的神话隐喻体系,贯穿始终的是一种既让人耳目一新又云谲波诡的神秘语言,把那种沉闷乏味的叙事状物的呆板陈旧的模式彻底颠覆了。马尔克斯总是尽量让自己的书写成为肉体可感的东西。他用极端夸张和虚实交错的手法,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现实和迷离恍惚的幻觉交织、融合在一起,呈现给我们的是拉美社会或者说是我们现实存在的光怪陆离的图景。马尔克斯为我们讲述了一个“缔造者以及他们兴衰的圣经般的故事”。作家这种对历史和艺术的重建与再造始终是孤独的。他正在追寻的这条弑神之路无疑是一次孤旅。

孤独,是马尔克斯所有文字的题旨。他笔下的人物,尤其是《百年孤独》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孤独的灵魂。他们渴望摆脱孤独,都试图以各自的方式突破孤独的怪圈,最终又以不同的方式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如同神秘的命运一样无法抗拒。

正是作家这种对世界本体的凄美绝望和孤独与宿命感,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让我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明知自己进入的艰难又偏偏要让这种不可能成为可能。所以我一次次离去又一次次返回。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存在。

悲天悯人的马尔克斯,用孤独的情怀拥抱所有国家和所有时代。拥抱整个世界。因为他的文字就是一部“有关人类保存或者毁坏自己的渊源和命运以及梦想和愿望的历史。”

1982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二十八年后他的老友、冤家略萨也获此殊荣时,他诙谐地说了一句,“我们一样了”。从此不再“孤独”。因为俩人“扯平”了,成了“同路人”。然而,就作家个体而言,他们仍然并且永远是孤独的。诚如马尔克斯所言,“文学是对世界的揣度。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业”。

百年。

千年。

米兰·昆德拉 不能承受之“轻与重”

“生活在别处”本是法国著名诗人兰波的一句名言。自从米兰·昆德拉将其作为小说的题目后,便在世间广泛流传开来了。人们还把这句话当作昆德拉的专利,说:“昆德拉有句名言,生活在别处。”可见昆德拉的名气与影响力了。昆德拉另一部小说的标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才是名副其实的“昆德拉专利”,也同样成了流行语。与之相对应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昆德拉几乎用一生的体验,证明这“轻与重”的深度意义。

昆德拉出生在一个他自认为是“错的地方”,一个与他“实在格格不入的地方”——捷克斯洛伐克。他经历了“布拉格之春”和“天鹅绒革命”。正是这种时代与人生的错位,让昆德拉获得了关注“人”的独特视角。他眼中的“人”,是活在世界的罗网里,他们始终纠缠于一种无以名状的困境中,贴着“政治”标签,玩着“性”的游戏。“性爱”与“政治”于是便成了昆德拉小说世界里的一把双刃剑,既砍杀了“政治”,又砍杀了“性爱”。或者说是,既质问性爱对人性的罪恶,又指向政治的致命处。在这性与政治的纠结和博弈中,“人”成了这喜剧舞台上的滑稽演员,他们越认真,越投入,就越是令人捧腹。“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诱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之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历史是喜欢开怀大笑的。”当昆德拉这样描述“人”的处境与命运时,他的心在流血。

历史开了“人”的玩笑,“人”还以为是历史的厚爱,他们用少有的天真去面对处处充满圈套的现实,在无奈中苦中作乐。他们活在被历史与时代放逐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永远处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时间里。昆德拉从自身的经历与遭遇中,发现了现代人身上具有的唐吉诃德的特质与属性。每个人都成了“城堡”外的那个倒霉的土地测量员。昆德拉从心底发出了“重返塞万提斯”的痛切呼唤,且将“探寻被遗忘的存在”作为一生孜孜不倦的功课。

从一开始,昆德拉就以带血的“玩笑”和“游戏”人生的态度,把问题的极端沉重和形式的极端轻灵集合一起,用轻松的手法表现沉重的哲学思考。显而易见,这是作家用形式与内容的错位嘲弄生活与时代的错位,在艺术世界里寻找解脱人世烦恼、安慰自我心灵的良方。

深深困扰昆德拉的,始终是肉体的“轻”与灵魂的“重”;生活的“轻”与时间的“重”这样的双重纠结。他明白,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当我们无法忍受“生命之轻”时,就必须去承受“生命之重”。然而,残酷的现实则是,生命之轻压垮了我们,生命之重同样令我们无力承受。昆德拉笔下的人物就是在这样一个怪圈中循环反复不能自拔。这,就是人类存在的“终极悖谬”。

无法调和的灵与肉啊!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其实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人生下来自己并没有去要求,就被关闭在不是自己选择的注定要死亡的肉体里。然而,世界的空间提供着一个永远的逃避可能。当灵与肉在相互背叛时,除了死亡,便只有选择逃离了。背叛就是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进入未知,这是告别与重生的双重诱惑。“生活在别处”。别处总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我们,我们无法拒绝。无法拒绝的,还有那来自时间深处的质问:“如果历史永无休止地重演。如果我们的生命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那么世界将会是什么模样呢?我们会不会像耶稣钉于十字架那样,被钉死在永恒上呢?”一个仍然无法回答和无法选择的问题啊!如同生命的“轻与重”一样。

米兰.昆德拉之所以迷人,他的书写之所以能在浩如烟海的文字编码中彰显出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在于他始终用自己的小说演绎着“人、时间与存在”这样一个哲学命题,真实地表现了人类处于无家可归的精神放逐状态。

责任编辑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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