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黄土人

刘园

以自然为师，与心灵对话，张旭峰是野生的手艺人，也是半个生活哲学家。

国庆和朋友结伴走碛口，偶遇“黄土人手工坊”主人张旭峰（人称“老张”），一番沟通之后，朋友们艳羡他的生活，对比之下颇觉自己生活的不自由。原想着老张会安慰几句类似“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话，没想到他对我们深表同情，“我守着的是一座金矿，精神富足、有责任、有担当、有自由，这便是富贵。”

DT业手艺人

黄河从内蒙古边缘拐弯，一路南下，奔流到碛口时，河面紧急收束，过往船只不得不上岸，久而久之，这里发展成一个车水马龙的集镇。这个“九曲黄河第一镇”，背山面水，层叠错落，从至今犹存的大小商铺中尚能一窥昔日繁华。

在古镇溜达，无意间进入一个杂乱的木雕作坊。最外面是小挂饰、木梳等旅游产品，依稀可见许多颇有艺术感觉的木艺作品。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后，我们还发现一些写意石雕，各种材质和形状的木料、石料，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系着围裙，正在雕着什么，抬头招呼我们随便看，一脸憨笑。

左拐至里间，左边有两个老人坐在靠窗的炕上商议着什么，正中间墙壁上有油画、水粉画、相片以及各种木雕作品，右边有一个拥挤的小屋子。站在门边向里看，三面色调暗淡的墙壁上竟然全是油画！

碛口的蓝天、高山、老房子、土狗、断壁颓垣、日升月沉，都在画作中。中秋清冽的阳光扫过，在油画上呈现金色的光斑，暖洋洋的。我们突然有点感动——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艺术品、作品横七竖八地野生着，让人觉得进入这里是一种打搅。

老张是这些作品的主人，他招呼我们喝茶。粗粝的陶炉上坐着一把雕刻精细的铁壶，炉内炭火正旺。排水通道是砂石水槽，一看就是自己改造的，既朴拙，又实用。一边是雕刻台，一边是茶盘，老张一边斟水一边说：“这是相茶，不要笑话。”我们惊叹他的小调子，他哈哈大笑道：“壶是日本的游客送的，茶是云南的朋友送的。某天遇到一个游客，说他是做IT的，我说我是DT（地摊）业的！”

大家都被逗乐了，围着热茶，开始闲聊。原来，地摊业手艺人老张是碛口土著，初中毕业读师范，入校成绩并不好，一年后成绩拔尖，觉得读书也不过如此，于是放弃学业，全国各地到处走，一边学画画，一边打工。

“看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后，发现很多东西不是由物质来决定的，所以决定回家乡做点事情。”老张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开发本土工艺品，教乡亲制作，然后销售。尝试了装饰画、草编垫子、鞋垫等，全都失败。“这让我意识到，再美好的愿望都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所以现在就好好画画，好好雕刻，好好思考，好好玩，等待合适的机会。”

老张每天遛狗、捡石头、抓乌龟，除非特殊情况，才开门迎客。顾客买东西则多少随心，只要不亏本，生意就能做成。“我很懒，大部分时间看书、看电影、听音乐、看名画和雕塑等，睡觉、钓鱼的时间多一些。”

老张和南来北往的游客聊天，和各个学校前来写生的老师和学生交流，会尽可能用画笔、刻刀以及其他工具，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屋里有很多木雕和石雕作品，大多因材施刀，多为写意风格，很有黄土高原的相犷感觉。

在这样一个正在升温的古镇开一个小的手工店，老张的生活挺滋润。当晚是农历八月十六，月圆之夜。我们追着月亮，第二次到访黄土人手工坊，老友般天南海北地神侃后，走出古镇，已是月上中天。

我心想，老张每天都在独享这月光，何等惬意！

金矿矿工

老张的油画、木雕和石雕作品中有挡不住的才气，他每天也能接触到很多人，应该不乏机会走出小镇，到更大的城市中生活。但是他主动选择了碛口，安于这里的黄天厚土，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片土地是一座金矿，我舍不得离开，没有理由离开。”

这天，老张本来要出去画画，在屋里看到一块石头，突然灵感涌现，就没出去，在屋里叮叮当当了一天。“这块马牙石是下雨天从河边捡回来的，怎么雕它，一直没想法，今天突然知道该做什么了。”

马牙石是当地的叫法，有马牙一般的乳白色，两块石头撞击，便能产生火花。“雕的时候，黑金刚刀撞击石头，电光火石的。”老张享受这样的创作过程，他说之前有块白白的石头，有天鹅的感觉，就想着雕一只休息中的天鹅，伴一轮明月。雕的时候，月亮不好安排，就一点一点雕出一个池子，“池子里装上水，月亮自然就进来了！”

出去钓鱼，河边的一草一木、一虫一禽，都是老张眼中的财富。某次去挑水，发现井里有一只癞蛤蟆。“守着一口脸盆大的井，长得那么肥，癞蛤蟆的生活很滋润。”老张说，他在河北的时候，发现那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在干活，而在碛口，冬春两季，大家则是围成一圈聊天晒太阳。“生活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思考什么？为哪儿激动，为哪儿服务。”老张说目前他才刚刚起步，他愿意深入感受这片土地的博大与宽广，以及生生不息的一切。

所以，老张不喜欢表现忧郁、焦虑的画作，他喜欢正直的、纯朴的、大气的、阳光下的美丽色彩，“我关注的是黄土高原、黄河流域，碛口则是我呼吸和了解世界的平台。回到碛口刚开始只是试试，也矛盾徘徊过，但慢慢得到游客和同行的认可，这是最大的安慰。”去年，老张跟随山西省油画学会在欧洲转了一圈，更加安静了。

现在的碛口，只有在深夜里，才能呈现它原本的宁静。白天，沿河的马路塞满了各种运输建筑材料的大卡车，行人只能紧贴着路边的墙壁走。和大多数正在进行旅游开发的古镇和小城一样，机动车辆的喇叭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势如破竹地改变着被认为“落后”的一切。

老张每天生长在这里，对这片土地可预知的未来深深担忧。但是他也回天乏术，“如果街上太吵了，我就朝后搬，离街远一些，找僻静一些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情。”这个小镇青年，现在也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