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床的声音

2013-07-18 09:25樊专砚
星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印花女儿

□樊专砚

这天后半夜,杨母马氏才感知到外孙俊俊不再在这张床上了,而是在那个埋得很深很深的瓮罐内。俊俊在无声地挣扎着。他小小的手脚没有一点力量,连身子都翻不动,但瓮罐却不断地发出坚硬的闷闷的响声。俊俊穿的是那件最显精神气的黄格子背心和雪白的衬衣,手里紧抓着那个他最喜欢的玩具小挖机,亮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马氏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的心智完全混乱了,吃睡也没有了规律——已经很多天没有睡上一刻安稳觉了,也没有了一日三餐,饿了才吃点。她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久未洗澡的臭味,头发杂草般凌乱,一脸憔悴,却两眼机警。

她突然听到俊俊喊:

“妈妈——”

马氏浑身一颤。她听得最多的是俊俊喊“婆婆”,从未听过他喊“妈妈”。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妈妈”像一个晴天霹雳。

她弹坐了起来。一下子却什么也没有了。夜很黑很黑,很静很静。

马氏这时才有了一个单一而清醒的意识:电灯的摁扣开关就吊在床靠背的右上角。这是为了方便开灯,因为夜里常常需要起来哄他再睡呀,抱他拉尿呀,喂他奶粉呀……有时一夜开灯十多次。在过去,即使黑咕隆咚,她捉到这个开关,也如右手捉左手般容易。这次她双手去摸,却更加的捉不到,如捉一条活滑的泥鳅,须轻轻慢慢才行。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捉到开关,摁亮电灯。

她的眼受了刺激,立即闭紧了。这时又是一片黑暗,再细听,真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了俊俊的任何影像,只有纯粹的黑暗,很重的黑暗。她马上感到了白炽灯泡散发着巨大的热量,浑身又出汗了。

俊俊的死是真的。二十天前,亲手地,是她将已经僵硬的小尸体塞进大瓮罐的——过去老伴装酒用的那个瓮罐。

马氏的眼泪从眼角挤了出来。俊俊这孩子,三岁还未满,就这么有灵。这二十个日夜,马氏总能感觉到俊俊就在这张床上,或坐或滚地玩玩具,或摔倒在被褥上正独自爬起,或躺在身边要来摸她的耳朵……她也每夜照例按时几次想到要抱俊俊尿尿,但一摸,什么也没有。

几乎每天夜里都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

现在,马氏终于承认俊俊先于自己离开了这张床,这屋子,这世界,去了那土里的瓮罐中。难道是他也知道了妈妈明天就要到家了,为不让妈妈悲痛,自动离开了这张床。

他那么小,能不在那里挣扎,在那里喊妈妈吗……

马氏的眼皮终于被泪水胀开了。这时的灯,隔着泪珠,变得晶莹剔透了,甚至五彩斑斓,但闪出的光芒,剑一样锋利。这是女儿杨印花新婚的床,是俊俊出生的床,也是俊俊、女儿和她那一个月同睡的床。女儿坐月子的那个月,女儿整日躺在床上休养,俊俊也是吃睡相连,只有她床上床下、白天黑夜忙碌着。女儿的事业很大,女儿的身体又娇,除了工作能力像个大人了,其实还是个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因此,俊俊一开始就被安排吃奶粉,被决定由外婆抚育。满月第二天,女儿就走了。为了不使俊俊有更多的与妈妈分开了的感觉,马氏就一直带他睡在这张床上。这二十个日夜,特别是夜晚,她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张床。她拿了个塑料桶放在床尾装屎装尿。

当眼睛适应了亮光,占了半个墙壁的女儿女婿的结婚照,又清晰而高高地立在她的面前了。无人的时候,她多次跪在女儿女婿的这张照片面前,自言自语,说过无数咒骂自己和安慰他俩的话。没有为女儿看好俊俊,该上厕所也带进去的。屎还没拉完就有人喊她了。只是平地摔了一跤,俊俊就张着嘴巴合不拢,脸和身子迅速发紫,一阵挣扎后,很快就没有了。

(据后来懂的人分析,这突如其来的死是因为正吃着的花生米被吸入气管引起了窒息。但马氏是不懂的,别人也不与她说这些。她只知道罪在自己看护不到位。)

她准备了千言万语,又觉得一句也没有用,她设想了无数赎罪的办法,但最后都一一被自己否定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儿。对墙上的照片,她是想看又怕看,越怕越看,越看越怕。但那照片上的女儿终究不会有丝毫的消瘦和憔悴,马氏的心最后往往能放宽一些。

照片里的这对年轻夫妇,常年远在广东深圳工作,明天就要到家了。女婿雁南是个技术精湛的拿手术刀的医生。他出身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生,和杨印花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女。虽然在他读高中时,他的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了,但他从小受到了严格的家教,上进好学,温文尔雅,做事特别严谨,特别认真。对雁南,马氏还是放心的,毕竟是个男人,与孩子的接触又很少很少,几乎没抱过。每年回来的那两三天,还要看一叠的书。

传去噩耗的时候,他们正在美国,回来不了。女婿在进修,女儿请了假去陪读和旅游。俊俊就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被埋了,没了,彻底消失了。前几天他们终于回国了。离得近一些了,马氏愈加不敢面对他们,就叫他们别回来。马氏又不停地想象着女儿在深圳那豪华的大房子里摔贵重东西的情形,向保姆大发雷霆的情形,夜间偷偷抽泣的情形。忍不住了,她又打电话叫他们回来。昨天他们来了一个电话,说回来,已经上车了。

“妈妈——”

马氏又听到了一声,但这一声更像是女儿喊自己的声音,但马氏静心听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窗下虫子的唧唧,和远处一两声的狗叫。她的泪水流在脸上,如冰凌流过河床。

马氏的耳朵里突然却满是嗒铛嗒铛的火车压铁轨的声音。她的五脏六腑立即都共振了起来。女儿女婿在飞速的火车上,正奔向这里。她觉得火车在特意地冲着她撞来,是女儿驾着撞的——她张着躯体迎候着。这种感觉反而让她平静了一些,这已经不堪重负的骨肉,一撞,就可以满天散去了。

这二十来天,她瘦掉了一身肉。这种突瘦,她自己还没有感到。其实,她已经轻飘得到了风能吹起的程度。她的脸颊像挂了两个空了的小布袋。

其实,老伴去世以来的这三年,马氏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那丧事一完,喜事就来了。女儿坐月子的时候,服侍两个人,累是累点,但新生命的到来和女儿做妈妈了,于她是无上的幸福。满月后,女儿远去时,她也没有感到家里的空,因为俊俊成了她的一切。

她的物质生活也十分的丰富。进口奶粉,次次先试试冷热,要呷一点,之后剩的和快变味的,马氏一饮而尽。后来天天鸡蛋、排骨汤之类,俊俊吃不完的,马氏也来个碗底净。因此马氏在俊俊出事前,三年内突长了一身横肉。每年女儿回来过年,总要为她新购很多衣服,还开玩笑说孩子和妈妈一起长了。

马氏一边穿那些已经宽大了的衣服,一边眼光不离开照片上女儿的脸,她又要下床跪一会儿了。跪着比躺着舒服。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跪了,她知道女儿回来后,自己也得离开这张床这间房了。她也清楚,当着女儿的面,自己不能跪下,甚至眼泪都不能出来——自己的坚强是家里的支柱。马氏知道,如果自己挺不住了,女儿就无人可靠了。雁南这孩子也很可怜,出了这样的事,无处可说,没有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远亲因为父辈就贫富差距拉得太大,早就来往得少了。雁南自己也没有朋友——他是善于与事情打交道,不善于与人交往的人。

照片上的女儿,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望着女儿嘴角噘出的淡淡的笑意,马氏愈加心痛。跪着的马氏,想象着女儿的面容多么憔悴,本来就瘦的娇娇嫩嫩一个小女孩,怎么经得起失去“心头肉”的悲痛。她当时恨不得也随俊俊去了算了,但她放心不下女儿。女儿蜜罐里长大,没见过风霜,没淋过暴雨,什么不顺心的事都没有经历过,饭都不会做衣也不会洗,丢下女儿一个人,将来怎么办啊,能一辈子高收入,永远请保姆吗?

这种跪在女儿照片前的做法,马氏自己都不记得了是怎样开始的。她对此也感到很难为情。但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天、地、神、灵,俊俊和女儿女婿,还有她自己,都在宽宥着她。每次跪的时候,时间总能轻松而过。

“嘭——”

她被一声踢门的声音惊起。窗外已经不再黑得可怕了,日子又挨过了一天。她立即爬起来,拍去尘土,还扑到床头把灯摁灭了。其实,晨色已经大亮,细听,还有远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因为有灯光,一般的人都会到窗口喊一声的。那这是谁呢?

“嘭——嘭——”

谁还在踢门。马氏立即十指铰接着,在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她估计门外就是女儿。女儿在外人面前,是非常文雅有修养的,但对家里的门,自小就习惯了用脚踢。马氏感到房子都被踢门声震得摇摇欲倒了。她大气不出,一手揉着眼睛,一手理着头发,慢慢挪出房间,挪过堂前,挪至大门时,双手抓着门闩,却一动不动了。

门,被有力地推了一下。

马氏屏住呼吸,倚撑在门内,期待着女儿哭倒在门外,然后她开门全力地将她扶起。

她呼出一口长气的时候,鼻子酸碎了。她强忍着……

但依然只有踢门和推门。她更加确定了就是女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女儿这样的行为,在她千百种的预想之外。马氏无法适从。她突然觉得门一开开,女儿定会对自己拳脚相加,自己顿时可以血肉模糊。这样一想,她倒立即开了门,低头迎在原地。

马氏被抱在了女儿怀里,初被抱得很紧,后突然被松开一推,仿佛意识到抱错了人一样。

“妈——”

马氏感到了女儿紧抱的力量,要被箍死了一样。接着的一推,她觉得像被火车撞飞了。女儿的声音由近到远。

“瞧,妈,你怎么瘦了。买了这么多衣服,不都没用了。怎么不去看医生,明天就带你去看看,这还得了。什么味儿?多久没洗澡了,妈。包里的衣服、吃的,还有个艾姆皮四……”

杨印花不停地唠叨,仿佛说话与呼吸一样重要,应瞬息不止——一旦停下来,就活不下去了。同时,她从身后丈夫的手里接过一个大包递给了马氏。马氏始终低着头听着,她希望女儿永远这样说下去,但一句也没有听真切。她抖抖地接过来,抱在胸间,也没感到包的重量。

女儿的行为出乎她的所料,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向一边扶了一下她。她的身子就侧了,不再挡住了进门的路。女婿女儿径直进去,她尾随其后。

“艾姆皮四不知道吧,是一个听歌的小电脑,往后一个人……哎呀,路上真是……”

在杨印花喘息的时候,马氏插话了:

“我,我。你,你——俊——尽花钱给我——路上——。没吃早餐,我为你们做去。你们先坐着歇歇。我去了。”

说后,她急速地离开了他俩,进厨房时,几乎成了跑了。

马氏把火烧得很大,松针易燃易息,火钳在灶间不断分合,两根铁条嘎嗒作响。她分明感到了身上的时冷时热。

突然,吧嗒吧嗒,杨印花的高跟鞋的声音也从堂前过来了。

马氏如临大敌。

“哎呀,锅——”

一踏进厨房,杨印花的尖叫,马氏吓得差点瘫下了,但危险时刻,母爱让她立即清醒,并能理性处理。她迅速舀了一瓢水倒入锅里——原来是马氏只顾烧火,锅都要烧炸了。

厨房立即升腾起浓浓的水汽。马氏借着这种掩护才敢正眼看了一下女儿。

杨印花比去年回家时,瘦了很多。脸上的粉底和嘴唇的胭脂因旅途中疏于打理,不是增添了她的美,而是歪曲了她的表情和气色,更显不出一个女人的真实面貌。被加长加密的睫毛所荫护着的眼光不可捉摸,浓彩细尖的眉毛间有着强烈的个性和意志。马氏突然觉得自己与女儿隔得很远,又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在女儿新潮的发型面前,马氏的眼泪自觉地退潮了。这发型,头顶是暗藏条理的假乱,四周又根根笔直黄亮,披在肩上,整个透着理性和优雅——这是她在美国请洋美发师设计的。

杨印花低下了头,手指尖捏着瓢,在锅里的水上不停地转着玩。她身体没有倚在灶沿上。那一袭名品的红黄相间的春秋装连衣裙,在她高挑的身材上,越发显得线条玲珑,给人一种独立而洒脱的感觉。大得能套入拇指的,一对镶钻的耳环随着手臂的晃动,来回地荡着,闪出一道道银色的光芒。

“你——我——我——你——”

马氏说,但没能说下去。她的火钳突然一搅,火苗挟着灰尘窜了出来,满屋子的烟尘弥漫。

杨印花咳嗽了两下,丢下瓢,吧嗒吧嗒远去了。马氏的头上落满了松针的白丝丝的灰,仿佛头发瞬间花白了许多。

这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烧柴火的土灶。杨印花十多年没来过这个厨房了。孕孩子和坐月子的那几个月,以及读中学读大学的那些年,她得到了马氏无微不至的后勤保障,哪用下厨房。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忙,年年回家都只那么几天,走亲探友还来不及呢。俊俊都没有时间抱抱,哪还有时间来厨房。这次她来了厨房,意味是很严重的,马氏想。火被烧得很大很大,火苗突突窜窜。马氏想自己也钻进去烧了算了。

马氏听得女儿在堂前说:

“家不像个家了,叫人怎么活……”

马氏的手抖得火钳都丢了。但一脱手却让她愈加感到了自己的责任——为女儿做吃的,二十多年,从来都是件神圣的事。马氏立即镇静住了自己,不断给自己鼓劲,终于灶前灶后忙开了。她要给女儿女婿每人蒸一碗白糖荷包蛋。女儿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地在那边响着。马氏的心也放在锅里被蒸着一样。

“我们的房间,怎么活——”

先是女儿的声音,接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进入了那个房间。听着女儿在房里叽叽喳喳的唠叨,马氏几次抽空走近几步,侧着耳朵去听。她很在意女儿在那里说的是什么。那里,曾是她和俊俊睡的地方,曾是女儿的新房,曾是女儿和俊俊朝夕相处了整整一个月的地方,可是现在……

在那里,偶尔有几声女儿摔东西的声音,最多的是女儿说的埋怨的话,什么乱呀脏呀,什么妈怎么这么没用了呀,什么以后永远不回来了呀。最难听的一句是,叫人怎么活。杨印花有个“叫人怎么”的口头禅。过去多是叫人怎么吃,叫人怎么穿,叫人怎么睡,叫人怎么不冷,叫人怎么不热之类的。“叫人怎么活”这句从未听她说过,现在一连说了好几句,马氏听得也不知道了怎么活了。

马氏的心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的,她不知道女儿将是一个如何的宣泄。这悲痛埋在心里,终是要爆出来的。这种埋怨和唠叨,不是“暴风雨”的前奏吗?不按常理的前奏,往往意味着不可控制的结局——连叫人怎么活就说出来。

马氏曾经设想的各种方式,现在一件也还没有发生:倒地嚎啕大哭呀,撕扯她马氏的皮肉埋怨她呀,摔打家里的东西呀,往山上乱跑乱叫找坟呀……

“妈——”

杨印花这突起的惊叫,是马氏所期待的,但还是把她吓着了。

马氏正往堂前餐桌边走,端着的两碗鸡蛋惊落了。呯呯两声,是瓷器的响声,但不脆,很闷很沉的响。马氏不顾一切,几步跨入了房内。

“屎、尿。妈——你你——还。”

雁南垂着肩默默地往房外走了。杨印花,用手往脸上扇风,用脚指着那个桶,身子后仰着,已经对着桶摆开了要发泄的姿势。马氏走到被掀开了盖的桶边,弯下身子。她愿女儿把屎尿踢泼在自己的头上,没看好俊俊,就是因为一泡屎。马氏恨不得钻进这屎尿里,如一条泥鳅逃命般钻入污泥里。

“厕所呢……”

是雁南在房外平静而有力的声音。雁南是个皮白个高的文静孩子,话总不喜欢说完。

马氏提着桶走出时,不断地回头看房间和女儿。女儿在开窗子了,房间的杂乱已经一卷而空。床上杂陈的玩具们,床尾床沿乱搭乱放着的小小的衣裤们,也人间蒸发了一般。床上只剩下了脏,没有了乱。自己一直舍不得动一下的房间,一下子被女儿弄得完全陌生了。她对抚慰女儿,没有了一点信心和办法,就像在摇摇欲决的河堤上,望着突如其来的洪峰一样。

到厕所倒了屎尿回来,桶却还提在手里,正碰着雁南挽着女儿出门,马氏怯怯地低声问:

“去哪里呀?”

“去镇上买些东西回来。早餐,我们没胃口了,别重做了。这哪还像个家呀,叫人怎么活。家具全要新的。家要彻底更换,不换怎么活。”

话多是杨印花的天性,但这时这位年轻母亲的话,在老母亲听来,句句举重若轻,句句因不谈及俊俊而直指内心。俊俊二字是一把刀,不吐出来,就插在心上;说出来了就插向听者。马氏紧紧地跟着,想去挨女儿的刀子。

雁南瞅着马氏手里的桶,眉毛皱了皱,安慰地说:

“您放心。”

马氏不好再跟着走了。一直以来,女婿的话她是句句认真听的,完全按他的用意办的。这不是因为他次次说得对,而是因为马氏在他面前的自卑,也是因为他语气中含有不可违抗的威严。她也知道,城市里的年轻人有一种调节心情的方法叫逛街,有的还成了购物狂。马氏想到自己存有两万多元,就喊:

“还要钱吗?我这里有。”

但久久没有回音,不知他们是没听到,还是不屑于谈钱。望着渐行渐远的相拥着的女儿女婿,她久久地站着。他们钱是有了,但俊俊没了。就这么两个人,再有钱,再飞来飞去到处旅游、购物,没有了俊俊有什么意思呢。马氏不禁长叹一声,她实在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要是当初一结婚就要孩子,俊俊就六岁了,就不会摔跤,摔了也不容易摔没。这俩人,要什么两人世界,结婚三四年还不要生孩子。现在又是两人了,但俊俊……。马氏眼前又浮现了俊俊瓮罐中挣扎的画面。她摇了摇头再看,但再也看不到女儿女婿的背影了。眼前是一条她走了几十年还未踏平的土路。它伸向集镇,伸向城市,伸向那些她不理解而女儿女婿痴迷于那的远方。她的俊俊还没走出几十米,就在这条路上摔没了。

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老伴。他是一名小学教师。因为政策规定,他们家只能生一个孩子。他一生的心血,上班时全给了学生,下班后全洒在这个独生女儿身上。在他的引导下,女儿一心一意读书,对学习到了忘我的程度,吃饭走路也念念有词。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考的果然是名牌大学,学的是热门专业——会计。可惜毕业结婚后的女儿不听老伴的,那时他天天唠叨要女儿赶紧生个孩子,好由他帮着带大,好由他同样教育——考个好大学。但直到那年他肺癌到了晚期,女儿女婿才勉强答应了怀孩子。可是,他在俊俊出世前的一个月去世了。他终究没有见到俊俊,在那个世界,祖孙俩终究也是不认识的。马氏觉得那里有着自己的两个亲人。那里变得非常重要了。

马氏记得当时恨不得跟着老伴去,但想到要服侍女儿,要抱抱外孙,就活了下来。那天俊俊没了,她也想去陪着俊俊,可是不放心女儿。她甚至觉得女儿和雁南是不能长久的一对。过日子的夫妻哪有这么黏附在一起的,这么不用心想日子的事的。没了俊俊,没有一个孩子,哪天说想散了,不就秋风吹落叶一样,各飘各的了。

马氏的眼泪不知不觉出来了。这次泪水很多很多,擦也擦不干。

她立即又意识到泪不可流,女儿回来了,母亲就要无比坚强。她返身进屋子把脸洗了。洗完一遍又洗一遍,她突然想到了比洗脸更应该做的事了。她要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好,洗的要洗,擦的要擦,摆的要摆好。二十来天,她基本上没有理人间的事,这家不像家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她很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调整好生活,特别是没有在女儿到家之前打理好家务。昨天他们一打电话回来就该做的。

她先从自己开始,洗头,洗澡,洗衣服。

初夏的气温很高,马氏干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她不想停下来。她甚至希望女儿他们就这样去了深圳,不辞而别但平平安安地。自己就这样一直永远干着活儿,没有心事也不知道累。

转眼就过了中午,她好久都没有这种饿的感觉了。

早上落到过地上的那几个荷包蛋,她还是洗了热后吃了。没有休息片刻,又接着干了起来。集镇与家里的距离,走路也只要半个小时。女儿可能是去了杨珊的家里了,那女的很会安慰人。也可能两人去了兜率寺玩,那是一个有神灵的地方,不幸的人都去那里一拜就大半天。

马氏不断地生出各种猜测。干活时想心事,很淡很淡,只如浓雾般笼罩,不是光想心事时的那种蛛丝般的缠绕。马氏干得十分用力,原在大院右前角踞了几十年的大石头也被她翻滚出去了。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清理遍了,连院子外墙脚疯长出来的野草也被拔了,但那间房她始终没再进去过——最后她站着环看寻找新目标时,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张床的确是太脏了。长期遗有俊俊的屎、尿、唾液之类的,一遇到春夏之交的潮湿空气,两天不擦拭,那上面就霉迹斑斑。现在二十来天没打理了,实在已经脏不可堪了。但是,马氏实在不想去动那张床。正当她左右为难时,一声汽车的喇叭声,终结了她的为难。

女儿女婿回来了,真拉来了一卡车的东西。床、被褥、窗帘、衣柜、塑料花、电磁灶、衣服、营养品……东西一下子堵住了门口,就像堵住了脑门一样,真的什么也不想不顾了。清点呀,抚摸呀,搬呀运呀,被问及后评论呀,一同搬呀抬呀……

马氏也跟着兴奋了好一阵子。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也体会了一下购物对心情的调节作用。然而,她马上意识到了这样一点。这货购得越多,说明的却是女儿心中的苦痛越多。这,总有爆发的一刻的,马氏的兴奋顿时化作了惶急。

不久,马氏的心情又转为悲痛。杨印花冷静地指挥着丈夫和货车司机把他们那间房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了出来。

那张床出来了,首先是床垫出来了,接着床架子出来了,最后那常常抱着俊俊倚靠过的靠背也出来了。床单瘫在地上了,被褥就被雁南直接塞进卡车的驾驶室。

马氏想去阻止他们,但她的手脚没有了丝毫的力量,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张,这张当初洞房里的婚床,已经只属于她和俊俊的了。三年来,日日夜夜,她和俊俊同它朝夕相处。俊俊给了它生命,床不叫床,被叫做床床。尿湿了它,俊俊会安慰它说:床床,别生气,俊俊以后不尿了。玩具敲得床响,俊俊会摸着床问它痛不痛。俊俊是没有了,床还在。现在,它们也要走了。马氏似乎看到俊俊的玩具们和小小衣裤们都挤在床垫上挣扎着,还听到它们在喊俊俊,喊婆婆……

马氏感到无比的无助。卡车开动的刹那,她破喉而喊:

“俊俊——”

卡车若无其事地响着喇叭走它的,转过弯就出了马氏的视线。马氏站不住了,杨印花一个箭步过来将她扶着。

“妈——”

女儿的声音很凄厉,母亲接受到了巨大能量一样,立即精神百倍。她立刻明白了自己作为老母亲带头失去理智的错误。于是她平静地说道:

“印花,东西全换掉好。日子,我们要过新的。这样好呀,做得对!以前的全过去了。”

马氏看到女儿眼里是异常平和的光,不禁浑身战栗起来。这时的平和比激动更可怕。这种反常,意味的却是某一刻的不可控制。一个炸弹库在某个地方,十分安静,只有引信已经燃着了,嗤嗤作响。

是自己刚才那句不理智的叫喊点燃引信的。

这是女儿在特意丢弃俊俊的所有东西,这是女儿的一种有效挣扎。在这撕心裂肺的时刻,真不该喊这么一声,插这么一刀!马氏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悔恨死了。如果女儿不能鼓起重新生活的劲,自己又罪加一等了,该千刀万剐。

她攒足力量甩开了女儿的搀扶。

“这些家具要搬进房里吧,来!大家一起来。”

她搂着袖子,带头干了起来。她和雁南一人一头,杨印花只是扶扶边角。三个人无声无息地配合默契地抬着柜床等大件。

屋外的阳光变得柔和多了,浓郁的树木正肆意地生长着新枝新叶。初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时节。

马氏希望这活儿也永远干不完。如果时间能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再锋利的刀也会钝掉,再烈的火也会熄灭。

最费时费劲的活是雁南组装床。几块床板床垫时而放下,时而抬起。雁南懂人体的构造,但对床的构造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架起了床,却是床尾比床头低一些——肯定是哪里装错了位置。雁南不愿意重装了,只是俯下身子做些理论上的研究。这符合他的职业习惯,缝合好的胸膛不能再拆开重做的。原来他的严谨认真只在他的医学事业上。于是,活儿就干完了。

马氏无所适从。

杨印花却倒在这张奇怪的床上去了。床发出了吱咯吱咯的响声。杨印花再故意翻动几下,床的声音更响了。杨印花的脸色渐渐红了,突然暗自偷笑了几痕。然后,她弹了起来,笑容刹停了。

这一切都在马氏的关注之中。马氏的血都要冲破皮肉了。

杨印花理了理乱了的衣裙和头发。

“妈——”

杨印花喊起马氏有话要说了。马氏屏住呼吸。

“他——”

“……”

“粤深——,他埋哪里?”

马氏听了个“埋”字才知道是说俊俊了。俊俊是马氏取的乳名,马氏从来不叫他粤深,就和杨印花从来不叫他俊俊一样——她觉得粤深二字拗口,也觉得广东深圳与一个乡村小孩没有什么关系。

马氏知道事情要发生了。她等待着。

“我去烧几叠纸钱给他。”

马氏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了。她甚至有些失望。然而她又立即产生了新的恐惧。这是一个起点,到了坟前,就是可怕的总爆发了。

不能让女儿去坟前。那只是山野上的一个小小土包。幼儿死了,依风俗只能装在瓮罐里,深埋,不能有碑,也不能隆起坟。这种情景,更容易触杀人心——自己都没勇气去第二次了。马氏又想到那里乱石成堆,不远处还有个悬崖。她打定主意不能让女儿去埋俊俊的地方。

马氏立即义正词严起来。

“做妈妈的,不能去看,也不能烧纸。这是规矩。自古就是这样的。我们不能不信。要烧纸,我去可以。你不能去,绝对不能。”

单是马氏的神情就让杨印花动摇了。其实这规矩是马氏编的。

雁南抬起那钻在床下研究新床的头,恍然大悟地说:

“这张床原来这样组装的……”

马氏没听懂,着急地看着雁南,希望他也来劝劝女儿。杨印花低下头,没半分钟,抬起来对马氏说:

“妈——”

马氏听出了这个尾音特别长,有一种难言的意味。她浑身缩成了一团,只有心脏般大小了。不说这一辈子,起码这二十多天来,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紧张。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痕迹。一切都是新的,而且式样和布局风格也与过去迥然不同,连那她和俊俊从来没有碰过的窗帘也换了。马氏从来不拉窗帘的,她喜欢带着俊俊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

这时,新窗帘被雁南拉上了。室内成了一个温馨别致但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杨印花转身面对着雁南,背对了马氏。

雁南体恤而严正地说:

“您累了吧。”

马氏望着杨印花的背,步步右脚在前,一步一步往后退,挪出了房间。

门,被逼近过来的雁南立即关上了。

在这一刹那,马氏觉得女儿的背影很需要有人去扶着,但自己却在门外了。

马氏倚靠在门上,没了走离的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感知能力才苏醒过来。

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叽咯,叽咯,叽咯叽咯……

马氏敲了一下门,声音消失了。贴着耳朵细听,真的什么也没有。突然,又起了这种声音,而且更响,节律也更快。

叽咯叽咯咯咯咯……。

“印花——”

马氏喊出恐慌的一叫,本能地锤着门。

“印花,别想不开呀。要哭就哭,要打就打我呀——”

安静了,死一般寂静。夕阳如血,余晖正斜着照入堂前,染红了马氏一身。

“妈,别吵了。我俩正在休息着呢。”

“印花——”

“妈,真的没事。瞧你瘦的,多想了不该想的吧。我们今天在街上商量好了——你不能没有孩子,孩子我们再生一次。过了这一年,你肯定有孩子带的。别吵了,新床新感觉,休息,别吵。”

马氏往大门外一望,夕阳正被山尖割破,溅得西天一片血红。山那边就是埋瓮罐的所在,她的魂立即飞向了那里。而这张新床,正在热烈地叽咯叽咯地狂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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