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露天电影

2013-07-31 13:27董兆林
博览群书 2013年9期
关键词:张嘎露天电影小兵

○ 董兆林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时候看露天电影,还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洁白的银幕在正前方悬挂着,你不知道过一会它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惊喜。虽然大家都知道,当时能够放的电影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但人们还是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也许有画面有声音就是一种享受,至于今天放什么片子,倒在其次了。碰到有风的天气,银幕还会如风帆一般前后鼓动,放映机投射上的影像就会变形,画面上的山川河流或人物的五官就会变得很怪异,常常引起观众的傻笑。夜幕四合的晚上,那块银幕带来的神秘和欢乐,给当时贫瘠枯燥的心灵以怎样的抚慰,恐怕只有经历过其情其景的人才能够感悟到。

当时的露天电影主要放映这么几类影片,一是以《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为主的战争片,其次就是“八个样板戏”了,什么《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第三则是从阿尔巴尼亚、越南、朝鲜进口的外围影片,如《宁死不屈》《回故乡之路》《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等等。电影翻来覆去地放,一些经典段落的台词人们已是耳熟能详,常常是电影中的人物尚未开口,那些台词已经通过黑压压的观众脱口而出了。人们说完台词,往往还要互相会心地笑笑,显出十分开心的样子。正片之前,照例是要放映《新闻简报》或《祖国新貌》的,当时叫“加片”。《新闻简报》《祖国新貌》一般是由四五段新闻或国内见闻组成,大概七八分钟的样子,诸如党和国家领导人出访,国内日新月异的经济建设,劳动模范的先进事迹,祖国壮丽的大好河山等等,几乎涉及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从这短短的七八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能够了解一些国家大事,了解那些远离我们的地方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看到的不一定多么真实,但《新闻简报》《祖国新貌》毕竟为当时的人们,打开了认知社会别处生活的一扇窗口。

我们当时看露天电影,应该叫“蹭露天电影”更准确。在离我们厂区宿舍不远,驻扎着隶属北京军区空军的一支地勤部队,我们习惯称之为“北空”。虽然属于空军,但我们并没有见过一架飞机。部队驻地的营房整齐划一,营房的中心区域是一片空地,战士们训练、出操都在这进行,放映电影也在这片空地。每当获知部队要放电影了,你瞧吧,那一天家家的晚饭都会异常忙碌,紧赶慢赶地做好了,比平时都要早一些时间开饭。孩子们最是心急,常常是三口两口地吃完饭,胡乱抹抹嘴,拿着小板凳,招呼着同院的小伙伴,就要去“北空”占地儿。其实那刚接近傍晚时分,天还亮着呢。

不是每次都能很顺利地遂愿。部队毕竟是部队,哪能让老百姓随随便便出入尤其是晚上。一般是这样,部队军营的大门紧闭,哨兵荷枪站岗,但人们都知道那枪里面是没有子弹的。随着夜幕降临,大门外聚集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嘈杂声也越来越强烈,人们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听着里面不远处战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亮的口号声,间或还有此起彼伏的拉歌声;再透过大门的缝隙,隐约看到调试放映机投射到银幕上的光束,外面的人们心情更加焦虑。往往是战士们都按照自己的区域坐好了,电影即将或已经开演了,大门这才缓缓打开。有时候,大门硬是被外面汹涌的人群挤开的。霎时,门外聚集的人们像潮水般地涌进去,人人孩子都争先恐后地往前跑,都想占个好位子。很快奔跑的人们在战士们周围迅速聚拢,摆好自己随身携带的板凳,急忙坐下,双眼便被前方的银幕吸引住了。大人们还想看护着自己的孩子,前后左右张望着,但黑压胜的人群很快让他们失望了。银幕正面再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坐了,有的人就会坐到银幕的背面,看反片。电影就是那部电影但画面中人的姿态却都是反着的,让人感觉怪怪的。

在我少年的大部分时光里,在这个被我们称为“北空”的部队空地上,镌刻下对露天电影太多美好的记忆。在这里,我们看了那么多次的电影,可以毫不夸张地况,一部电影都看了几遍,但仍乐此不疲。

战斗片最吸引人,、当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厂徽,那个光芒四射写有“八一”字样的峻拔的五角星出现时,伴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威武雄壮的乐曲时,我们的心中总是一阵激动。看样板戏时,虽然大部分唱段我们几乎都会唱,但还是耐着性子往下看,我们最希望看到戏的结尾,因为这时候革命就要取得胜利,伴随着大段的武打戏,或眼花缭乱的翻跟斗,看着很是过瘾。也许是受到电影的影响,夏季的晚上,我们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就时常聚在一起,找块松软的土地压腿、抑筋、下腰,练习侧空翻、前空翻、后空翻,有模有样还挺像那么回事。那时候孩子们的体质真是好,就这么无师自通,照葫芦画瓢地练,还真能翻出漂亮的筋斗,也没听说谁因此受了伤等等。一方面是当时的孩子皮实,不怕磕不怕碰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人的某些潜能,是需要被激发的,否则这些机能就会慢慢萎缩。

那时候看了多少电影啊,想一想,童年的美好时光,看露天电影算是其中值得回味的重要内容。

也有失望而归的时候。不知谁得来的谎信,说今晚“北空”要放电影了,晚饭后街坊四邻纷纷提着板凳马扎往北边赶。谁知到了部队营房,从大门往里一看,就知道受骗了。只见营房里面的操场上黑乎乎的一片,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众人只得一边自嘲一边往家走。虽然有些失望,但一行人夜色下的行走,谈天说地也是一种快活。

有一次例外了,失望变成了另一种惊喜。那次是父亲带着我和二姐,和几个邻居匆匆赶到“北空”,只见营房大门紧闭,里面阒然无声,自知白跑一趟便悻悻地往回走。众人抄了近路,从父亲上班的构件厂里的一条小路斜插回来,夜幕四合,空旷的厂区只有几个人沙沙的脚步声。朦胧中,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我隐约觉得东边远处厂房的一侧有些动静,仔细一瞧,那好像还有一束光在闪烁。我大喊一声:“爸,那有电影!”众人扭头去瞧,因为距离有些远,在那儿矗立的银幕也只有邮票般大小,喇叭里的声音也忽强忽弱地传过来。果然是在厂房旁边,架起一块银幕在放电影,可能是慰问加班的工人们吧。众人嗷嗷大叫马上呼啦啦地向那跑去,那种兴奋难以抑制。本来是失望而归,却不料半路有了意外惊喜,谁不高兴。好像是初秋了,夜里起了寒意,坐在小板凳上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用外衣的大襟裹着我,感觉很温暖。那天放映的是阿尔巴尼亚影片《海岸风雷》。不知怎么的,我一直觉得这部电影有些恐怖,本能地产生抵触,或许也是看过多遍有砦疲倦,便在父亲的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电影《侦察兵》是在一九七四年拍摄的,由帅气十足的影星王心刚主演。在“视察”敌人炮兵阵地时,他不动声色但长官派头十足的那句经典台词“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让我们竞相模仿,成为玩打仗游戏时的口头禅。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几乎是在家门口了,我记得那是离家最近的一次露天电影。我们那片宿舍区隔着一条马路,是一家食品厂的子弟小学。现在这个厂子还在,已经改名为肉联厂了,响当当的红玫瑰火腿肠就是他们的名牌产品;而那个子弟小学早已和别的学校合并,已经不存在了。知道学校晚上要放电影,是看到靠着学校的围墙,挂起了一块洁白的银幕,但放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看到银幕就没来由地兴奋,还管他放什么呢。因为离家近,仅隔着一条马路嘛,晚上去看电影时,我就把家里的一把高高大大的实木靠背椅搬过去了。往常看电影都是坐着小板凳,挤在人堆里,这回是坐着宽宽大大的椅子,有点君临天下的意思,那种感觉不亚于如今电影院里的豪华座椅。当时看《侦察兵》觉得真是出人意料地精彩,我们也是看得如痴如醉。玩打仗游戏时,谁都想当一名侦察兵,当一名侦察兵是每一个少年的梦想啊。那天晚上,坐在舒服的靠背椅上看电影,晚风习习,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一九七四年还上映了一部影响非常大的影片《闪闪的红星》。那年我十一岁。伴随着这部电影的横空出世,对电影主人公潘冬子的各种神奇传说,也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这是—部彩色故事片,对于看惯了黑白电影的人们来说,这部电影的色彩似乎显得尤其鲜艳。当时区武装部的大院刚刚落成,新铺的柏油地面还散发着刺鼻的沥青味,《闪闪的红星》就在这显得有些空旷的大院子里上映了。夜幕降临,四邻八舍远远近近闻讯赶来的人们,很快就将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宽敞的大院,几乎没了立锥之地,人挤人人挨人,甚至远处的围墙上也坐满了人,举目四望黑压压的人群将大院围成个铁桶阵。我们几个小伙伴因为去得早,在场地中央占据了一个好位置,满心高兴。电影迟迟没有开演,开始我们也不着急,坐在小板凳上做着自己的游戏。渐渐地随着时间越来越晚,等待的煎熬也开始让内心变得焦虑不安。更主要的是,我们几个都想出去上趟厕所,晚上喝的稀饭此时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但看周围望而生畏的人墙,我们知道从人缝中挤出去,是多么的艰难;更关键的是,即使你挤出去了,怕再难挤回来,而你的座位也许早就被别人蚕食掉了。等待电影开演的焦虑和内急的迫切,让我们不知所措。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主意,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地解决。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看看周围挤坐在一起的人们,想想好不容易占据的座位,谁都不想离开了。我们开始悄悄地实施解决的办法。两个人相向而坐,不动声色地解开裤门,扯出自己的家伙,悄无声息地朝对方的板凳下面“放水”。开始有点紧张,不太流畅,但卸下包裹的轻松很快就让我们自如了。这事是不能朝前做的,和前面的人挨得太近了,搞不好就会惹麻烦。有时听到某处一声惊呼,估计就是操作不慎,导致事情败露了。等啊等,当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声响,知道跑片的终于把片子送来了,内心的煎熬才结束。呵,《闪闪的红星》真是好看,我们想象着自己就是“潘冬子”,这不免让有些人热血沸腾,全然忘了刚才随地撒尿的事。电影结束后,偌大的武装部大院的柏油地面上,斑斑驳驳全是一块一块的“湿地”,像是一个个湖泊,这成为当年观看电影《闪闪的细星》相伴而来的一个印记。

那个时候,人们都很朴实真诚,很容易就相信了电影里的事情,也很容易被电影所打动。比如去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邻里之间就会互相关照,嘱咐着多带条手绢,这个电影会多么地让人伤心落泪等等。大姐还真听话,带着我去看这部据说让人哭成泪人的电影时,做足了准备,带了两条手绢,还给我准备了一条。我记得我也没怎么哭,看着大姐盯着银幕在那伤心落泪,我不免有些自责,怎么自己就哭不出来呢。主要是当时年龄还小,对这部电影还有些看不大明白。

如果我告诉你,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曾经看过一部当时只存在于人们传说中的电影时,你相信吗?那就是《小兵张嘎》。情况就是这样。当时能够看到这部影片,不啻于一次巨大的惊喜,心灵上获得了一次极大的满足,当然,还有在同龄伙伴中产生的优越感。

一九七五年,二哥到近郊的新兴村插队当知青,每到周末他都要骑自行车回家,拿些换洗的衣服,改善一下伙食。虽说是近郊,但毕竟是农村,吃住肯定不如在家里。那年的夏天,二哥照例在一个周末的时候往家赶。新兴村离我们家有二十几里地,出了村骑一段土路,拐到铁路线边上的小路,沿着铁路线一直往西走,等过了一个铁路小站——张贵庄站,再往前骑行一段,左拐上一条柏油路,就离家不远了。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掩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二哥骑着车沿着铁路线边的小路往家走。路过张贵庄车站时,路旁的一个景象吸引住他了。张贵庄车站是个小站,除了简陋的站台、几间道班工人的站房,和码放在路边的一些废弃枕木外,再无他物。旷野中陪伴孤零零小站的,是铁路线旁那一排耸立的杨树,和路基坡道下纵横交错潺潺流水的河汊。此时,在站房旁边,几个铁路工人正在竖立两根木杆,一块洁白的银幕正在被高高地挂起来。二哥停住自行车,一脚撑地,探过身去向他们打听晚上要放什么电影。一个工人故作神秘欲言又止,但又明显流露出抑制不住的一股喜悦。二哥一再追间,他碍不住二哥的一脸诚恳,低声嘀咕了一句:《小兵张嘎》。什么?二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那个时候,怎么可能会看到这部电影。当时,这只是一部存在于人们传说中的影片啊,虽然没有人看过,但人们口头相传的嘎子堵烟筒、和胖墩儿摔跤、烧鬼子炮楼的片段,那是多么诱人的故事啊。二哥闻听,立刻纵身上车,紧蹬几步,车子在颠簸的路面上疾驰而去。

再没有像那天的晚饭更让人心急火燎的了。等着晚饭的时候,二哥前院后院忙着去告诉别人这个消息,但没有人相信。那些半大小子们还聚在—块起哄,觉得这是个恶作剧。首先他们觉得放被禁映的电影《小兵张嘎》是不可能的事;其次,从来没听说过那个铁路小站演过什么电影啊。二哥有些气急败坏,他解释得越认真,别人越觉得可疑,还被嘲笑一番。二哥有些生气了,最后只有他的好朋友费家老二愿意相信,其实也是将信将疑。三口两口吃完晚饭后,二哥骑车带着我,费家老二骑车带着他弟弟,我们一起往北而去。二哥把车骑得飞快,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电影很可能已经开演了。

夜幕已经降临,拐下柏油路之后,已经没有了路灯,我们只能在淡青的月光下,依稀辨认着道路,沿着铁路线往前行。颠簸的小路,震得自行车叮当乱响,坐在后车架上硌得屁股生疼,但一想即将要看到的电影,便什么也不在乎了。

泛着青光的铁轨笔直地伸向前方,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个铁路小站的轮廓了,几间孤独的站房矗立在夜色的旷野中,更显出四周的寂寥。我们渐行渐近,已经看到站房旁银幕上的光影了,伴随着画面的闪烁,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过来。电影果然已经演上了。我们的速度更快了,自行车的颠簸也更加剧烈,真如箭一般地飞奔过去。

十几个铁路工人坐在用枕木排成的座位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对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他们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银幕上。我们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也抬了一根枕木,放到最后一排,急忙坐下来去看这部传说中的电影。此时,银幕上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嘎子,正准备去堵胖墩儿他们家的烟囱呢。

第二天,我和费家弟弟把昨天晚上的事一说,立刻引来伙伴们的一阵惊艳和羡慕。我俩俨然成为孩子们的中心,我们也愿意把电影中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因为在讲述中,我能体会到一种优越感,同时我也知道了,过去竟然还会有这么好看的电影,那画面映射在银幕上的质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只是那天晚上没有看到影片《小兵张嘎》的开头,多少有些令人失望。

弥补这个遗憾,是在一九七七年的春节前了。那年区政府将陈旧且破损严重的内部礼堂拆除,在原址盖了一座规格挺高的影剧院,当时一批老影片也开始陆续复映。这年的冬季征兵,二哥应征入伍了。

那年的冬天有些寒冷。临出发的那天晚上,即将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二哥,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棉军装最后检查着行囊。母亲这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此时坐在床头暗自落泪哭红了眼睛。家里的亲朋好友和街坊四邻挤满了一屋子,人们说着话,劝慰着难过的母亲,男人们抽着烟,等待着到区武装部集合的时间。集合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为配合欢送新兵入伍的热烈气氛,那天晚上,影院要免费放映电影《小兵张嘎》。

还没到集合的时间,区武装部大院已是人声鼎沸。四周围彩旗猎猎,墙上的红纸标语,伴随着锣鼓喧天,气氛已经是有些热气腾腾了。夜幕下,亲人们和即将入伍从军的孩子叮嘱着,依依不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乱糟糟的人群,让我无所适从;而《小兵张嘎》的诱惑,对我的吸引力更大。就这样,我离开了这种既热烈又有些伤感的送别气氛,来到一路之隔的电影院,挤进去找到一个座位,终于如愿以偿,把《小兵张嘎》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

晚上回家,感觉家里的气氛与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哥哥姐姐们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的。睡觉时,听着母亲辗转反侧,父亲偶尔的叹气声,我一下子想到了二哥骑车驮我去看《小兵张嘎》的那副场景,再想到二哥离家从戎,我的眼眶禁不住有些潮湿。

自从有了电影院,买票看电影成为那时候文化生活的一种重要选择,看露天电影的日子便渐行渐远,最终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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