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节日（选译）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杨德友 译

真实

起来开门解开这些绳子

摆脱神经的罗网，

你是约拿，要吃掉那条大鱼，

拒绝和那个人握手，

挺起胸膛，擦干舌头上的血棉球，

走出那个老茧，咬破那茧皮，

吸进最深层的空气，

慢慢回忆起句法条规，

你为谁效劳，就对他说出真情，

左手握住爱情，右手抓紧仇恨。

关于波兰的诗歌

我阅读外国诗人写作的关于

波兰的诗歌。德国人和俄国人

不仅有步枪，还有

墨水、钢笔、一点心灵和许多

想象力。在他们的诗歌里，

波兰像一头莽撞的独角兽，

啃食壁毯上的羊毛，

美丽、虚弱，常常显得轻率。

不知道这种想象的机理依据何在，

但是我，一个清醒的读者

也受到神话般不设防国家的迷惑。

黑鹰、饥饿的皇帝撕咬这个国家，

还有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

发烧

在移民的嘴里，波兰好像在

一阵阵地发烧。波兰

是一张地图，远距离的火车

从两面压挤。不要忘记

第一个草莓的滋味，

雨水，潮湿橡树在晚间的

气息，注意禁书诅咒的

声响，将仇恨记取

剪短了的、割让的外衣，

牢记联合与分开

这个国家的人们因为无辜

所以得不到解救。猛狮赞扬

绵羊正确的行为，诗人常常

痛苦不堪。没有针刺的祖国，没有死罪，

却作出忏悔。守着孤独，

倾听没有受洗的八哥的歌唱。

严厉的春天气息飘来

一个凶险的征兆。

多元颂

我什么都不懂，甚至还

庆幸，世界像永不宁静的

海水，超过我的悟性，

我不理解大水、雨水

和在烤炉水池中游泳的意义，

那是在德国和捷克的边境附近，

1980年的秋天；一个没有

意义的细节，德国的一个深水池塘。

让半氧化的自我平稳地

呼吸，让游泳的人穿过子午线，

已经是夜晚，猫头鹰从

白昼的酣睡中醒来，

汽车在远处发出懒洋洋的轰响。

谁一旦接触哲学，就已经毁灭，

诗歌拯救不了他，痛苦

总是留下，不和盘托出

完整的面目。谁品味了诗歌

疯狂的奔驰，就再也不能体会

亲切散文石头般的镇静，

散文的每一章都是

一代人的草窝。谁生活过一次

就不会忘记一年四季

变化中的乐趣，甚至梦见

牛蒡和荨麻，连蜘蛛网

也不比燕子难看。在预言家

讲演当中，有谁听见什么讽喻，

都会开怀大笑，有谁

不仅用干燥的嘴唇祷告，

都会牢记某一面墙上

传来的奇异的回声。有谁

一旦沉默，在餐后甜食的时刻

就不想说话，爱情的震荡

把谁击中，他再读书

脸色和原来就不再一样。

孤独的心灵，你面对着

过多的选择。两只眼睛、两只手

十个善于发明创造的手指，只有

一个自我，一片橘子，

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听闻

愉快不影响观看的愉快，

但是自由的气息会搅扰

其他细腻感觉的安宁。

安宁，浩大的虚空，饱含甘美的

汁水，像九月的黄梨。

短暂的幸福时刻消失

在氧气的奔腾之中，在严冬

孤独的乌鸦用尖嘴敲击

湖面的白冰，有时候还有

两只啄木鸟受到一把斧子

惊吓，在我的窗前

寻找身患重病的白桦。

一位不在场的妇女书写

长信，思念时时膨胀

像鸦片烟瘾一样。在埃及博物馆中

古老的褐色草纸上

展现出同样的思念，年长几千年，

强韧绵延，永不间断。

情书最终的归宿

永远是博物馆，读者

比强韧生命更持久。自我贪婪地

呼吸空气，理智从

白日梦中苏醒，游泳的人

走出水面。美女弄姿表演

幸福，男人装模作样，

显得比实际上勇敢，

埃及博物馆不掩饰人性的弱点，

生存，为了生存得时间更长

也许必须进入某一个寒冷

恒星的势力范围。还间或

嘲笑它，说它的皮肤又凉又滑

像池塘里的青蛙。诗歌

依矛盾成长，但是不能把它遮蔽。

悲哀又疲惫

悲哀又疲惫，丑陋又孤独，

你伫立窗前，靠近一张大画

这就是街道，世界或者城市，

阿诺妮菲女士离开了丈夫。

柏格森的牛虻落进蜘蛛网

摇晃又抖动。我俩之间

是大海重洋。我俩之间，大旋风

在休眠。我俩之间，战争在酣睡。

异邦的疏异令人厌倦，我俩之间

将军在细数箭袋里箭枝的数目。

我俩之间有思念沸腾。悲伤、

疲惫、丑陋、孤独，但是要忍耐，

完全打开扇形的白色窗户。

华沙的集会

先生们，女士们，青年们，外地人士，

农民，体面人士，悔悟的人，

老人，新人，天主教徒，新皈依的教徒，

左派，首长，母狐狸，雌狮子，右派人士，

雷电，少女，社会，

服从，保守，意识，

毫无新意，爱国者上帝，最近的

消息，伟大的集体。

在最后一排，苍白，没完全睡醒，

这首小诗作者呆坐，幻觉，

飘忽来去的音乐。

1981年11月

移民之歌

在异国的城市里，我们见识世界，

称异国的城市为祖国，但是我们

欣赏城墙和尖塔的时间不长。

我们从东走到西，在我们面前

时钟滚动着炽热太阳的

巨轮；就像在马戏团里那样，

一头驯服的狮子跳起穿过火圈。在异国他乡

我们观瞻早期大师们的杰作，

在古老画作中我们看到自己的容颜

毫不感到震惊。我们早已经

生活过，甚至熟知苦难，

但是我们不善于言说。在巴黎

东正教教堂里最后一批

银发满头的俄国人向上帝祷告，这上帝

比他们年轻一百年，和他们一样

无奈。我们在异国他乡

留驻，像树木，像石头。

果实

——赠切斯瓦夫·米沃什

生活不可捉摸，只有

在回忆中显露本来面目。

在不复存在的时候。不可捉摸的还有

午后，成熟的、喧嚣的叶子

充满汁液、膨胀的果实，街道

另外一侧行走的女人绸缎服装

窸窸窣窣声。儿童放学后尖声呼喊。

不可捉摸。就连平常的

苹果滚圆滑润，也很神秘。

树冠在微风温暖气流中颤抖，

彩虹不可捉摸。山峦般巨大的云团

在天上缓慢移动。不可捉摸，

丰满的、豪富的午后。我的生活

酷似漩涡，自由，不可捉摸。

读书

专心读书，我们常常忘记

是谁写的书，在每一页

每个句子里，作者都是殚精竭虑。

黑黢黢的、活动的树木，像在舞台上，

调动笔尖，拦截飞箭，如同黄昏时

拔下半真实大鸟的羽毛。

只有在此时此刻，图书

在图书馆里书架上冷漠伫立，

失去记忆，像老年人在阳光下

坐在公园长椅上那样沉寂。

读书的时候我们常常忘记，

恐惧的是野狼，在夜间惧怕

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有镜子或者喷泉水珠

扑灭它歪斜眼睛黄色的晶点，

读书时候我们容易

得悉，柏拉图的野兽威力大；①

瞌睡的老虎只在白昼扑杀。

译注：

①柏拉图把民主体制下的人民比拟为“野兽”，统治

者比拟为“驯兽者”。驯兽者控制野兽、求得野兽欢

心的唯一的方法是给予他需要的一切；驯兽者永远不

得知对于野兽来说什么是善、健全或者有益，只得知

他喜欢什么。通过这一类比，柏拉图宣布民主的的确

确是使用愚民之法统治，因为政治家们和把他们选举

出来的人民都不知道对于作为整体的人民来说什么

是善。

画布

寂静中我站在色调浓重的画作前面，

面对画布，这画布可能变成

一件斗篷、衬衫或者旗帜，

但是却变成了宇宙。

面对色调浓重的画布

我感到欣喜和反叛的心绪，想到

绘画的艺术和生活的艺术，

想到空荡的、寒冷的岁月。

想到无可奈何的时时刻刻，

想到我寒冷得打战的想象力，

想象力是大钟的心灵，

它只生活在动荡之中。

打动它的所爱

爱它打动的所在。

我想到，作画的画布

也可能被拿去包裹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