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一座国都名城的文学想象:琼斯的短篇小说集《迷失城中》评析

2013-08-15 00:42北京朱琳
名作欣赏 2013年31期
关键词:琼斯黑人华盛顿

/ 北京_朱琳

展现名城光耀背后的黯淡人生

1992年,爱德华·P·琼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迷失城中》(Lost in the City),赢得了当年的海明威笔会奖,并获得国家图书奖提名。小说集标题中的“城”,就是作为作品中所有故事的背景,甚至成为其中最重要角色的华盛顿。说起作为政治、权力中心的华盛顿,人们的印象总是与白宫、国会大厦、最高法院、纪念堂等联系在一起,关于它的文学作品也多取政治题材。可是,琼斯的小说在人们眼前展现了这个国都名城的别样景观。

20世纪初,随着北方工业经济的兴盛,大批黑人离开经济萧条、种族歧视严重的南方农区,来到北方大城市寻梦。40年代,将近十万黑人涌进了合众国的首都华盛顿,琼斯的母亲珍妮特就是其中的一员。她终身竭尽全力去争取所向往的美好生活,但最终未能如愿。琼斯在父亲弃家而去之后的持续的贫困中长大,成为家中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大学毕业后他经历过失业、无家可归的困窘,长期靠为税务分析杂志写专栏、做校对谋生。底层的生活经验为琼斯打开了表现华盛顿的独特视野。上大学期间,他发现即使是美国人,对首都华盛顿的了解也不乏片面而肤浅。于是他拿起笔来,怀着对艰难谋生的普通黑人市民的深厚情感,记录下了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华盛顿。

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公然的种族歧视从法律上被明确禁止,道义上也为民众所不齿。这些奴隶的后裔已经走过了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罪恶时代,在一个自由的城市开始创造新的生活。可是“一无所有”的往昔并未远去,种族歧视难以消除,追逐美国梦的路程无比艰难,围绕着黑人居民们的世界充斥着歧视、失业、贫穷、暴力、犯罪和死亡。

《杂货店》中的叙述主人公“我”,已经失业三四个月了,只好到母亲那里蹭吃蹭住。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阿特拉斯印刷公司干收发邮件的活,尽管他工作很卖力,但挣得远比白人少,可是雇主还是找理由炒了他。回家路上,他在第五大街处闯了红灯,被警察逮住了。“我和哥哥十来岁时,我妈就比说什么都当真地叮嘱我们:‘就是你们当了全世界的王,我也不愿意你们惹白人警察。’”(《迷失城中》作品引文均根据Jones, Edw ard P.Lost in the City.New York: 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 1992.)白人警察虽没有像妈妈最担心的那样射杀他,但罚他在严寒中走回第七大街,再重返第五大街,来回两趟。末篇《玛丽》中的老妇玛丽,八十六岁高龄还在为自己的社会保险不断奔走。社会保险办公室接待员的轻慢终于激怒了忍无可忍的老人,可是在扇了接待员一耳光后,她一直为自己的福利可能就此丧失而忧心忡忡。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政治、经济环境的改善使得黑人中产阶层的人数大幅增加,但底层黑人仍大量存在,他们中辍学、犯罪、吸毒、家暴、家庭破碎、少女怀孕等现象相当普遍。《幼狮》中的小混混凯撒·马修抢劫杀人、冷血残忍,甚至对这世上唯一真心爱他的善良女友卡罗尔也不惜伤害摩西·乔伊斯。《母亲的房子》中母亲摩西·乔伊斯的儿子贩毒,她的男友成为她儿子的保镖,而她的教子因毒资纠纷死于她的亲生儿子的枪下。《罗达·弗格森被杀之夜》和《母亲节后的星期天》中,分别发生了男友杀死怀孕女友、丈夫刺死妻子的家庭惨剧。

这不是为人们所熟知的政客出入,旅游者云集,纪念碑、博物馆、雕塑、公园遍布的华盛顿,这里居住着大量来自南方、为希望和梦想苦苦挣扎着的黑人,他们处于社会边缘,并没能分享国都的这份荣耀。这个华盛顿不像印在旅游手册、明信片上的城市那么闪亮,但真实、严峻,饱含生活和人性的厚重内涵。

揭示城中人“迷失”的精神状态

身为土生土长的华盛顿人,琼斯在书中对华盛顿有地理学上的精确描述,令人如临城中。但是琼斯更着力的是对城中人精神、心理层面的反映和剖析。“lost”意味着失去、失败、迷失、迷惘,这是城中被主流社会忽略的非裔美国人共同的生活状况,更是他们共同的心理感受和心灵状态。

人们遭遇现实中的种种失去、被剥夺,包括物质上的和心灵上的、个人的和家庭的。开篇《养鸽子的女孩》中的女孩贝特西出生即丧母,她以养鸽子来填补失去母亲的空虚,但鸽子们死于老鼠的侵袭。《罗达·弗格森被杀之夜》中的黑人女孩卡桑德拉是个遭排斥的孤儿,最好的朋友罗达向她展现了美好未来的可能,可是突如其来的暴力击碎了她的希望。《新人》中已跻身中产阶级的男子伍德罗,努力追求“有教养的生活”,但是十五岁的独生女儿伊莱恩却不接受父亲的教化,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母亲节后的星期天》中丈夫无来由地杀死了妻子,他与儿女之间失去了建立正常关系的可能。《母亲的房子》里的摩西·乔伊斯,得到了儿子用毒资购买的豪华房子,却相继失去了教子和亲子。

总而言之,体育教师必须正确认知中长跑活动对学生的培养积极作用,正视学生对中长跑体育活动产生抵触情绪的原因,以在创新、突破、探究、实践四合一下寻找到有效中长跑教学的新对策,帮助学生克服抵触情绪,爱上中长跑运动。

标题小说《迷失城中》中的主人公莉迪亚·沃尔什,是小说集中唯一处于社会中上层的主人公。她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住在高档社区,生活在白人中间,挣的钱“比她一直追溯到夏娃的所有的祖先们加起来还要多”。半夜,她被来自医院的电话铃声惊醒,得知母亲病逝。这么多年来,她远离黑人的底层生活,实现了追求财富和物质享受的美国梦,但迷失在毒品和混乱而短暂的性爱中。她失去了目标,吩咐司机只管开车:“你越是迷路,我付的钱就越多。”可是绕着华盛顿无目的的行驶不可避免地经过她童年以来住过的地方:沿着林荫道的博物馆使她想起父亲以前曾是这里的看门人,在第五大道她经过父亲死去时的公寓住宅,在里奇大街她看见以前与母亲同住的地方。记忆冲破闸门倾泻而来,这记忆有关个人、家庭,甚至族群,她竭力逃避的过去,挥之不去。

狄更斯描写了19世纪的伦敦和生活在那里的穷人,写到了生活的悲惨和黑暗,但同时歌颂了回归家庭的圣诞精神,家庭温暖的炉火永不熄灭,落难的好人最终总有乐观的结局。琼斯关于20世纪的华盛顿的黑人们的故事,则渗透着内在的悲伤。使得黑人们从残酷的奴隶制中存活下来的,是顽强的人性,是健全的心灵,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同情和爱。可是南方黑人在特殊历史境遇中建立的具有内聚力的传统,到北方城市还没超过两代人,就不过是记忆了。

城市黑人社区阶级分化,家庭支离破碎,亲情疏离,传统的人际关系早已改变。《养鸽子的女孩》中,黑人纷纷搬离,原有的社区逐渐衰败。《母亲节后的星期天》中,儿女难以接受刑满释放的父亲。《F街上的蝴蝶》中,米尔德丽德的丈夫另寻新欢,女儿怨恨父亲,她不知应否以及如何维持这个破裂的家庭。族群之间已不再友爱互助。《黑夜》中老人们喜欢分享老故事,但这些老故事并不能唤起他们彼此的同情,他们仍然孤独。《玛丽》中的老玛丽,在生活经验中痛切地领悟到“生活尽是混乱和让人痛苦的无常,熬过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哪怕在最无辜的时候也别指望别的。给一只病鸟喂面包屑,收回的常是带血的手指”,所以她总是“不向任何人求助,以免太依赖别人了”。《福音》中女主角薇薇安的丈夫又老又瘫,还得了绝症,朋友的恋爱激起了她强烈而疯狂的妒意,为此葬送了友谊甚至自己的性命。《杂货店》中的老店主佩妮对社区的事远比自家店里的事热心,而一次交通意外,就让这个宽厚的老人遭到社区排斥。“迷失”意味着疏离、孤独、痛苦、愤慨、绝望,维持家庭、社区、族群的紧密联系,建立同情与爱的关系,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面对生活中的重重障碍,有人迷失、被吞没了,也有人在顽强地抗争,保持信念,存活下来。开篇故事里,年轻的父亲罗伯特带着小婴儿出门的第一天就迷了路,陪他的小男孩提醒他:“可别在城里迷了路。”小说展现了这个突遭丧妻之祸的年方十九岁的父亲的漫漫寻路之旅,从面对刚出生的女儿的茫然无措,到在族人亲友的帮助下,担起并全心履行父亲的责任,在保护女儿成长的同时也逐渐走向成熟。《杂货店》中,一个原先胸无大志的年轻人在艰辛的劳动和店主的信任中,渐渐学会承担责任,最终还获得勇气进入他曾经害怕、躲避的白人世界。《母亲的房子》中母亲乔伊斯收集孩子们、朋友们、朋友的孩子们的照片,尽力保存有关家庭和族群的记忆。《新人》中的伍德罗在寻找出走女儿的过程中,逐渐从他曾经疏离的族群那里得到温暖和慰藉,领悟到生活具有比工作更多的意义,族群感帮助他成为“新人”。琼斯在后来写作另一部华盛顿题材的短篇小说集《夏甲的孩子们》(2006)时说过:“我想要写帮助我们存活的那些东西:爱、仁慈、智慧和力量,它们使我们成为人。”我们在《迷失城中》许多悲凉、阴郁的故事里都感受到了这些。

我心写“我城”

随着世界性的城市化进程,以城市生活、城市体验为表现对象的城市文学蔚为大观。在城市趋同化、文学全球化的背景下,面对已有的文学城市经验,如何用文学去书写、塑造出一座座独特的、传神的“我城”,成为作家们面临的问题。

琼斯从不讳言爱尔兰文学大师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是他创作《迷失城中》的促发动因和文学模型。两部小说集有着明显的联系,它们都由刻意描绘一座都城的一组短篇小说组成,具有内在的统一性。乔伊斯用十五个短篇反映自己的故乡都柏林的凡人琐事;琼斯以十四个短篇表现家园华盛顿的普通黑人的生活情景。《都柏林人》按照“童年、青少年、成年和社会生活”来安排故事的顺序,《迷失城中》的故事也是顺序发展的,开篇放在孩子身上,转向刚成年人,最后是老年人。两本小说集都揭示了此城中人普遍的生存和精神状态,《都柏林人》表现的是“瘫痪”,《迷失城中》则为“迷失”。

但是,“一城有一城个性,这就成就了‘我城’。这种个性可以是城市地理空间上的,也可以是地域文化、政治、经济范式上的,甚至阶层、种族等等也影响着城市的个性”(何平:《何为“我城”,如何“文学”》,《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4期)。乔伊斯写的是长期受殖民压迫、民众精神被传统和宗教束缚的都柏林,而琼斯始终从自身的城市生活体验出发,写的是他生活于其间、凝聚着他的想象、渗透着他的感受的华盛顿,在城市的光鲜背后有大批黑人保留奴隶制的悲惨记忆,没能挥去种族歧视的阴霾,被卷入追逐美国梦的都市生活,远离了在特殊历史中建立起的族群传统文化之根。独特的地域特征、历史背景、民族问题与种族问题,琼斯的城与人都是独特的。

所谓“我城”不仅要写出在地理空间、阶层界别、历史记忆等方面此城不同于彼城的差异性、独特性,还应该渗透作者的个性,“烙上作家个人印记的体验、经验、修辞、结构、语体”(何平:《何为“我城”,如何“文学”》)。当他笔下的非裔美国人不得不以新的生活方式去面对新的世界时,琼斯也尝试和运用不同于传统的小说叙述方式。他的小说集不是通常短篇小说的汇编,有点像写法独特的长篇,每个故事都相对独立,各有自己的主人公,但有的人物又会成为其他作品里的背景人物;此外,全书还有统一的主题。小说情节被淡化,故事逻辑性被减弱,而人物众多,细节极为丰富。叙述者基本上采取的是全知视角,但叙述是非线性的,时间来回穿梭,经常一句话里同时包容人物的过去和未来。在叙述的过程中,视点经常会短暂地转移。在《迷失城中》,莉迪亚和出租车司机两人间短促的视点转移,如火柴在黑暗中不期然地擦亮,启迪读者认识莉迪亚的“迷失”。叙述者采用了退隐的姿态,叙述声音平静而克制,叙述态度含而不露,通过丰富的细节描写,让故事的意义和情感自身去显现。在少有的以第一人称叙述的《第一天》里,开头写道:“九月的一天早上,就其他方面而言可真是平平常常,那是在我学会为母亲感到羞愧前很久的时候,她牵着我的手,我们沿新泽西街而下,开始我上学的第一天。”小说一直到结束再没有给过读者关于“羞愧”的任何暗示,我们看到的只有幼小的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但是读者被这个开头句引领着,能够预见受了教育的孩子因文盲母亲而蒙羞是必然的结果。一个平常得乏善可陈的故事,作者没有说出,却让我们感受到了黑人社会中由于教育程度不同而逐渐滋生的社会阶级地位的差异。

琼斯的创作虽以黑人经验为主要素材,但反映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他展现了一个不是作为国家政治中心而是奴隶后裔生活之地的华盛顿,又成功地把它变成了每座城市;他写黑人,华盛顿人,但让不同种族、地域的读者在处于“迷失”状态的他们身上认出了自己。他的创作融合了欧洲文学与美国文学、白人文学与黑人文学的多种文学传统,而这一切都被融入了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创造。

当下中国文学中对北京这座多种面貌、多重性质纷呈混杂的都市的文学想象,常常出于作者预设的观念,诸如重弹简单的城乡对立的文化保守主义的老调,或是混同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城市想象。相信琼斯的《迷失城中》能够带给我们一些“可别迷失在城中”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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