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诗观初探

2013-08-15 00:42四川高博涵
名作欣赏 2013年31期
关键词:诗论新诗诗歌

/ 四川_高博涵

中国新诗的发展已近百年,成就不论,作品可谓煌煌可观。与之对应,也产生了一些综述新诗历史的文章和专著。在这些史论著作中,为了形成主要的脉络与逻辑,突出诗歌发展的主体线索,许多支脉的作品及相关观点只好一并割除。①这当然是必要的,但同时,也可能不得已放过了支脉背后的内蕴与思考。历史的真实呈现从来错综复杂,绝非仅有一条主干脉络,且恰是诸多支脉曾经的汲汲探寻,才形成了蕴蓄主干的土壤,使之最终破土。许多支脉虽已尘封,但依旧保持着它的新鲜与活力,撕开封口,便可与业已僵硬多年的诗歌史脉络产生对话,激活新的思考。徐訏的诗歌与诗论正是这样的支脉,自1930年代起,他便开始了诗歌创作,一生出版诗集十部,且留有少许诗论文章,这些作品和诗论显示了诗人较为独特的新诗观。限于篇幅,本文仅从徐訏的几篇诗论谈起,②看一看他的诗歌观念究竟怎样,又如何同其时的主流诗观产生对话。

在《从文艺的表达与传达谈起》一文中,徐訏认为,诗歌的完成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是有感,第二是表达,第三是传达。③何谓“有感”?在《禅境与诗境》里,徐訏引用了日本女诗人千代女的俳句:“啊,牵牛花!/缠住了吊桶(缆绳),/(我)得去乞水。”④并认为,当千代女看到牵牛花的一瞬,她的精神投入美感世界,物我两忘,达到了“真如”,而这一境界便是诗歌萌生的起点,它可能是“隐晦的、混乱的、模糊的,但确是忠实的”⑤。这可以理解为:诗歌的萌生源于刹那的空灵与感悟,它不同于叙述的散文或情节化的小说,独具精神向度。在新诗发展历程中,这样的观点与象征派诗人不谋而合,穆木天在《谭诗》中认为,诗歌需要“一种诗的思维术,一个诗的逻辑学”⑥,即诗歌需要独有的诗性特质。同时认为,这一世界是与散文完全不同的:“在我的思想,把纯粹的表现的世界给了诗歌领域,人的生活则让散文担任。”⑦然而,在徐訏看来,“真如”仅是类似于禅境的顿悟,仅起到引发诗兴的作用,并非诗歌真正要书写的内容,落成文字的诗歌,便涉及第二步骤——表达。

何谓表达?即是“作者下意识的我传达到意识的我,这可以说是一种反刍”⑧。当诗歌进入“表达”阶段,即离开了“隐晦的、混乱的、模糊的”感觉,用确定的言词抒发心中的感受,这就将极其空灵的神秘体验拉回到具象的内容中。在徐訏看来,这内容一定要取于生活、表现生活,“愈能体会生活的真诠,也愈能写出真实的诗篇”⑨。所谓“表现生活”又非仅仅限于个人的小生活、小情思,实际包括更广阔深远的内涵,“文学既然是必须通过语言文字的艺术,而言语文字是人间的,是民族的,是时代的,是社会的”⑩。这就将诗歌具体表达的内容扩展到时代与社会的层面,要求诗歌担当重任,直接书写人间与民族的悲欢,这就将诗歌的题材与立意远离了欲图建立纯诗世界的象征派、现代派等诗歌,反倒与现实主义诗歌更为贴近了。诗歌起于“真如”的悟境,却最终表达着现实生活,两者在徐訏的诗观中趋于统一并具备因果的关联。

而更进一步看,在诗歌的表达特质上,徐訏亦希望做到情感与思想的完美结合。“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不写诗则已,如欲写诗,必须集中强烈的感情,也就是说,诗的写作如果欠缺感情,殆将不易成功。”⑪新诗与古典诗歌重大的区别之一,即是“以物观物”到“以心观物”的转变,抒情主人公从沉于天人合一的古境中苏醒,开始发出蕴蓄着丰沛情感的声音。在新诗发展历程中,郭沫若正因这样的冲破姿态获得了难以抹去的地位和意义。在徐訏的诗观中,这样的情感被提升至重要地位,成为诗歌抒情性的重要来源。但与之同时,徐訏又并不希望诗歌仅是郭沫若式样的抒发感性意识的情绪之物,他亦要求诗歌具备有力的思考和深沉的哲味。“有思想内容的诗,它被读起来的时候,不仅使人感触到它所包含的一些东西,同时还可以由此而使人想起一些更为深远的东西。”⑫这不觉使人想到中国新诗派所秉承的玄学与哲思诗观。并且,徐訏还着意强调,这种思想并不等同于政治宣传和哲学,而是“注入了思想和情感,从而凝结了形象,这才经由诗的语言而终于表现出来一件艺术品——诗”⑬。总体上讲,在诗歌内容方面,徐訏秉持着诗性与生活性、情感与思想相调和的诗观,同时认为,诗歌乃是通过形象的语言表达自我的艺术品。

于是,很自然,我们将最终谈到徐訏给出的完成诗歌的第三步骤:传达。何谓传达?即是“从意识的我传达给读者,这就是说,要运用一种共同的媒介——言语文字(包括文法词汇)——去让人接受,而别人通过这媒介能感应你所感的效果”⑭。这便涉及诗歌的表达方式、表达技巧。在徐訏看来,一首诗歌书写出来就是为了给大众读的,应做到明了、畅达,人人皆懂,“一个人的作品之所以成为作品,就是必须可以为人欣赏,也就是说它必须有读者,它必须传达给读者”⑮。“如果你的读者如胡适之之辈,还认为不够格的话,那么你到哪里去找读者呢?”⑯本着这样的诗观,徐訏最反感象征派的诗歌,“象征派的诗,便是叫人看不懂的诗,倘还有所谓未来派的诗,恐怕更无法叫人理解了。不错,诗的写作是较为艰深的,但并不是由于艰深而叫人不能看懂你的诗作”⑰。台湾诗坛中的某些气候亦受到批判:“何以多数的年轻的诗人,都喜欢用歪曲的感觉与想象捉摸晦暗的意象去抒写朦胧的情感呢?”⑱

既要求人人皆懂,诗歌的文法即须如同正常的话语表达,而不能出现模棱两可的变形。在《新诗作法》里,徐訏批评了一些习作中拙劣不通的病句,有些诗句的确存在文法上的硬伤,但诸如“年轻的春风”这样的形容,徐訏也认为万不可取,因“春风”不应用“年轻”来形容,可见徐訏在语句上追求平实、正常的叙述文法和叙述逻辑,超出逻辑与常识范围的诗句,则被认为是矫揉造作的病句。但同时,徐訏又从另一方面强调,所谓“人人皆懂”,又并非清如白水般无味,而是要在语言明了的基础上,融入“比喻,象征,暗示,反证”等多种手法。⑲又如谈到《一块没有收割的田地》一诗,徐訏则认为诗句不须直接抒发内心对这田地的感情,而应借助一些形象化的描写呈现出来,⑳这样的观点又同戴望舒等现代派主张间接抒情、情感控制的看法有了应和之处。并且,在具体的表达方法上,徐訏强调,诗歌必须具备“音”“义”“形”等多种条件,“一到了文字,文字就有‘音’与‘义’,中国的汉文还有‘形’。而每一个字都有它的历史,都有它的弹性,也都有它的性能”㉑。这就又同新月派的“三美”主张相吻合。总体上讲,在诗歌抒情方式方面,徐訏要求诗歌在明了畅达的基础上,融入适于文字的多种手法,使诗歌成为既准确表达思想情感又含蓄蕴藉的艺术品。

若简单地概括徐訏的诗观,则发现:他的诗观可以说涵括了中国新诗史中诸多重要流派的主要观点,成为向度多元的宏大体系——既重诗性,又重生活的再现与干预;既重情感,又要求思想的深度;既青睐明了的表达,又不缺审美的内蕴。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全面完美的诗观,何以未能成为新诗史上经典性的诗观?其实,恐怕连诗人自己也未能按照他所列出的诗歌观点进行创作,或言之,具体到某一首诗,仅只能体现出某一局部性的诗歌主张,并未形成张力如此之大的完美诗作,这样跨度广博的诗观,仅是一种设想,很难付诸实践。而从另一方面说,新诗初创的几十年(甚至直至当下),冲破与建立成为首要任务,流派与流派穷相迭变,新旧主张具有差异甚大的向度,每一重主张除却申诉自身固有的观念,更因除旧布新的强调意识、建设意识而带有一定的符号意味,这是诗人们站稳诗坛、主宰诗歌流向的下意识的策略和行为。从这一角度回看徐訏的诗观,即显然只是游离于历史境况之外的纯文学性的观念。当诗坛的风云成为历史,一个“史实”之外的“观念”则成为相对纯粹的、理想化的参照。重新挖掘徐訏的诗观和诗歌,可使我们注入新的视角,拥有新的参照,更沉着地评价新诗的历史,辨明史与诗的关系,从而更原生态地还原新诗的发展过程,把握其价值。由此引发的新讨论将会有很多,留待我们进一步探寻。的轮廓。”(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1页)

②本文涉及的徐訏诗论有:《禅境与诗境》《从文艺的表达与传达谈起》《台湾诗坛的气候与反写实主义》,及专著《新诗作法》等篇目。这些篇目虽结集出版于1949年以后,但论者文中提及的诗歌写作背景、具体诗人诗作,仍是1949年以前的诗作,或是诗歌观点与1949年前的诗观关联更大,可以说,这是诗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写诗以来诗歌观念的阐释和总结。

③⑤⑧⑭⑮⑯徐訏:《从文艺的表达与传达谈起》,《怀璧集》,台北大林出版社1980年版,第31页,第31页,第31页,第31页,第14页,第27页。

④⑩⑲㉑ 徐訏:《禅境与诗境》,《徐訏纪念文集》,香港浸会学院中国语文学会1981年版,第295页,第343页,第328页,第327页。

⑥⑦穆木天:《谭诗》,《中国现代诗论》(上),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页,第94页。

⑨⑪⑫⑬⑰⑳ 徐訏:《新诗作法》,台北大同书局 1975年版,第21页,第8页,第13页,第14页,第34页,第24—26页。

㉑徐訏:《台湾诗坛的气候与反写实主义》,《怀璧集》,台北大林出版社1949年之后,不再使用民国纪年,否则,将台湾视为国家了。1980年版,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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