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启示:阅读桑克诗歌

2013-08-15 00:42纪梅
名作欣赏 2013年31期
关键词:观念情绪理念

/ 纪梅

最微不足道的感性知觉也是一种“自然启示”。

——莫里斯·梅洛-庞蒂

“我不会隐瞒我的厌倦,/我的厌倦不会比别人更独特。”2011年1月1日,元旦这天,桑克写下这样的诗句。一种否定性情绪——厌倦——像新年问候一样朝我们迎面而来。这是一年的开始。桑克,这个诗人和媒体人,并不“比别人更独特”:

我和别人一样,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戴着口罩,边咳嗽,边走在风雪之中。/或者待在家里,看着电视里的帝企鹅/一个挨一个地垂着头……

(《元旦》)

这是生活场景的叙述,却也不止于叙述。在新闻报道似的记录和纪实背后,明显流动着诗人的情绪:“厚重的羽绒服”和“口罩”,这些遮蔽物同时裸露着气候的寒冷或空气的污浊,不论为何这都令人感觉沉重和厌烦?电视里垂头的帝企鹅也在呼应诗人的吁叹。

接着看这幅《晨景》:“起来,喝杯咖啡,/望望窗外的景色:阴的,/好歹有几朵桃花开着,/还有即将凋落的连翘。”桑克笔下的意象,看似不动声色,却是诗人情绪的知情者。桑克习惯在诗的末尾标注写作时间,这让他的诗歌不仅仅构成一部情绪的传记,同时也是一部个人感知的“微历史”,一部情绪的编年史。

白天短,亮了/一会儿,就坠入黑暗。/匆匆忙忙的行人,/似乎在躲投胎的鬼魂。//冰堆,雪堆,/犹如混乱的坟茔地。/照着几盏孤灯,/枯枝的皱皮努力反射着幽光。

(《冬日黄昏》)

锅炉的灰烟,/漫漶建筑之间的界限。/山岚,远远近近的仙境,/高高低低的乙醚……

(《冬景》)

这是两幅冬日之景。引人注意的是其中的隐喻:“投胎的鬼魂”“混乱的坟茔地”“高高低低的乙醚”……氤氲在这些字词间的,是灰黑色的冰冷场景和诗人抑郁的情绪:“锅炉的灰烟”笼罩下,一切显得低迷颓丧,陷入雾霾。

间或,作为外部世界的自然也可以充当一个安慰者出现在桑克的生活里。当然,这只是偶尔,不经意间看到尚未烙上脚迹的“晨雪”:

掀开窗帘,一地的雪。/白的,还没有烙上行旅的脚迹。/时间还早,晨光和鸟鸣/也是刚刚当值。

清晨是一个初始的时刻,一个未被打扰的时刻。“还没有烙上行旅的脚迹”的晨雪是一种洁净的象征,是自由、自在、未被侵染的自然的象征。“晨雪”在这里作为感知物出现在诗人的视野中,随后是“晨光和鸟鸣”。对清晨的感知带来了诗人的良好情绪或情感状况:温和、平静,甚至“微喜”:

暂时抛弃时事,抛弃

与伤心有关的灰黑色的东西。

高高兴兴的,淡淡的微喜的,

甚至容忍太平的粉饰。

不写,不读,不思。

绝情远志,一意孤行于

白茫茫的雪中。看着雪,

盯着雪,看出新的起伏。

(《晨雪》)

“暂时抛弃时事”和“灰黑色的”,获得“微喜”……这些情绪都是通过清晨的感知物而呈现的。到了“甚至容忍太平的粉饰”和“绝情远志,一意孤行”的情状,作为“观念”的表述出现了。桑克将自己的观念溶解在一种瞬间的情态之中:“不写,不读,不思”——诗人暂时的放纵和特赦,观念的出现十分自然,毫不突兀。何况,是“晨雪”——自然的古典性和完整性存在的瞬间象征——让诗人“不写,不读,不思”,就像古典时代的诗人那样退隐山林、身寄自然。另外,诗人将自己真实的也是完全相悖的观念巧妙地隐藏在其中,他想表达的恰恰是——“太平粉饰”是不可容忍的,“抛弃时事”和“绝情远志”只能是暂时的。就现代诗的意义参照而言,诗人已经告别了古典的自然,进入了媒体与“时事”空间。古典时代的自然是自为自在的、未被“烙上脚迹”的,就像“晨雪”。但当下的自然已属于经济体系而非作为自然体系,在自然被作为“资源”利用和控制的今天,“自然”符号的原初含义已被改写。诗人瞬间的“绝情远志”,就像孤立的晨雪,很快就会融为灰黑的雪泥。

在《晨雪》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感知、情绪、观念的相互转化。情绪源于现实感知,又培育着人的观念和意志。最后,观念又重新回到感知物及其情状的呈现:“盯着雪,看出新的起伏。”这意味着,观念和意志也悄然影响着我们对事物的感知和情感。

梅洛-庞蒂曾言:最微不足道的感性知觉也是一种“自然启示”(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78页)。感性、感知、知觉,启示着诗人的社会理念和观念,也启示、矫正社会理念和观念。换句话说,与自然的感知相似,诗人对社会的认知,被感知、情绪和观念所平分与平衡。

我睡不着,因为咳嗽与不安,

因为敏感的权利,因为正从

黑暗之中挣扎着醒来的白光,

因为你,因为象征着你的人生的白头发。

(《头发》)

这些表述意味着情绪、观念和感知的共同在场,影响了诗人的睡眠:“我睡不着”——一种混合、复杂的情态表征。就像这首写给妻子的诗歌《头发》,桑克诗歌中涉及的感知和情绪虽然是个人的和私人性的,然而其中涉及的观念却是公共的和可分享的。他的感性知觉中体现着一种对社会经验现场的感知,他的个人情绪中蕴藏着一种社会情绪。因而,这样的个人化感知同时是一种社会性陈述,个人化的情绪同时也构成了一种社会启迪。

……你非常

讨厌这样,而且事后

非常后悔:我为什么

这么没有涵养?

生什么气?值得气的

多啦。年轻的时候

都没有这么生气,……

(《制怒》)

情绪往往源自于痛苦的感知经验,愤怒之情是自我真实性的证明:“生气不是涵养不够的意思,而是/意味着你可能还是一个活人。”(《自我批评》)愤怒之情往往是理念或观念的受挫。相反,“只顾得哭”则意味着情绪的衰竭、语言的搁浅,以及行动的失败。“周围的人都在哭啊,/不仅哭自己的命运,/也哭共同的命运。”这是人们的共同失败,是他们语言的失败也是观念的受挫。

你要知道我有多哀伤,

我的友人,我们从前的日子,

你还记得多少?反正,我还记得一些,

一起念《梵高传》,一起立誓:

像温森特那样,为了艺术,宁可不要自己的命。

与艺术相比,命算什么?而今天,

碰到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什么人,都会说:

与命相比,艺术算什么?我的友人,

你要知道我有多悲伤。你要知道,

我并非因为这些许的变化,而是为了更多的

细微的感受,我的友人,为了更多的

大大小小的苦,大大小小的山水,

几个微不足道的表情,几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又熄灭的画面……我的友人,与这些相比,

年华老去又算什么?与这些相比,

健康又算什么?我宁可少活更多的年份,

“不自由,毋宁死。”还是这句老话。

活来活去还是这句老话。当然,

我还会戏谑地说,自由就是胡作非为,

自由就是积极的颓废……我的友人,

你要知道我有多悲凉。你是我的镜子,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你的镜子,你怎么会

不知道?那些个争论,有意义的,无意义的,

现在都有了更多的意义,不仅像棉花充实

回忆的标本,不仅像暗夜里这盏壁灯的微亮……

我的友人,你知道我有多荒凉,犹如知道

这雨后的夏夜,雨腥气在空气中漂浮,

清洗着白昼这块肥肉的油腻,清洗着

美好的理想,或者他们所说的愚蠢的幻觉……

(《信》)

与友人“一起念《梵高传》,一起立誓”,意味着观念的相互和鸣、理念的共同出席。就像当年那一场集体性的“放声大哭”。当信念的公共性日趋稀薄,直至连“艺术家”都重命贱艺,诗人坚守的“美好的理想”,也成为“他们所说的愚蠢的幻觉”,诗人陷入了情绪和理念的百年孤独:“你要知道我有多哀伤,/我的友人。”在整首诗中,诗人用了四句成排比阵列的句子直抒胸臆,其悲伤之情循环重复。

诗人的情感激发缘于某种潜在的观念:现实感知经验与艺术和青年时代的理念相距越来越远。在《信》里,诗人的情感——哀伤、悲伤、悲凉、荒凉——源于诗人心底珍视的观念遭遇了感知经验的消解乃至颠覆。

从青年到中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还有谁坚持认为:“与艺术相比,命算什么?”“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老话”,又有几人记得?那些“细微的感受”和“微不足道的表情”,还能被谁的回忆捕捉?在“从前的日子”,被我们珍视的是“艺术”“苦”“山水”“表情”“自由”“争论”……它们象征着自然和存在于精神层面的意志、理想。今日人们追求的“命”“健康”“年华”所代表的是追求财富和权势的可能性,是物质和本能欲望的满足,它们拥有“白昼这块肥肉的油腻”。这怎么不令人感到哀伤、悲伤、悲凉乃至处境荒凉?

然而,哀伤、失望、愤怒……这些出现于无数人日常感知中的情绪,只在某个历史瞬间作为驱动力出现于行动的酝酿中,但从未出现在观念史与制度史的实践中。情绪因介于身体和精神的交叉地带,常常被视为非理性、非确定性或非恒定性的因素,从而显得无关于知识与认知。因此,一种蕴含着社会情绪的个人情绪,常常存在于孤独的体验与默默的消耗中:“愤怒的火焰由里及表,烧坏/你的魂魄,再烧坏你的躯壳。/再过一个夜晚,你将化为灰烬。/危险啊,危险!灰烬啊,灰烬!”(《看戏》)如果写作是赋予情绪除了呐喊、号叫与嘶喊之外一种有形的言语,似乎也只能如此。个人化情绪要形成共同的道德感知进而塑造出社会共同体的观念,需要漫长的时间进程。在这之前,诗人的情绪意味着一种否定性的语调。

桑克的诗歌拥有着这样一种情绪的否定力量。在他的诗中,藏着一颗“敏感而沉郁的心灵”。这从诗人的语调中可以得到佐证。“语调是某种保证。”就像希尼说过的,“它保证那声明(statement)并非只是从引语词典中抄来的,而是从作家实际精神中获得的。”从诗集《转台游戏》到《冬天的早班飞机》,阅读桑克创作于2000年1月到2011年6月之间的诗歌,随处可见愤怒、厌倦、无奈、凄凉、抑郁、哀伤等否定性情绪,它们似乎在宿命般地回应诗人年轻时“周围的人”都在“放声大哭”的时刻。失败的经验、否定性的情绪、对理想的坚持,在一个早已由哭泣转向“笑忘录”的社会里,它让桑克的诗歌萦绕着一股“负责任的忧伤”(希尼),也显现出一种“失败的美学”。

除了作为一种道义性的保证,语调也是某种溢出语义之外的过量的含义,它情绪化地表达着诗人的心境及其现实处境。

然而我越来越愤怒。

一天比一天愤怒,一秒比一秒愤怒。

为这些谎言,为这些柔软的暴力,

为这些用尽全世界的粗口也不能倾泄干净的人与事,

为这个冬天——只有它让我稍微安静一会儿,

只有它让我按下愤怒的暂停键。

然后放声大哭。

(《愤怒》)

因“谎言”和“暴力”而起的“愤怒”昭示着真相与公义的陷落。这是桑克情绪背后的社会认知逻辑。就像“我必须隐瞒我的愤怒,/如果我暴露了,我就把它归罪于家庭”(《元旦》),这是一种作为暴露的隐瞒,作为隐忍的愤怒。作为社会认知逻辑的观念、理念,经常这样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桑克的情绪中。这应该也是桑克写作理念的一种表征——作为坚守的妥协,作为积极的消极,以及作为启示的记述:“你们面红耳赤地说起理想主义,/但是你们从来也没说过你们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好像列车还没进站就停了下来,而你们/却让我以为列车已经出现在了月台之上,/让我和其他迎接者向沸腾的烟雾挥动手臂……”(《理想》)一种理念明晰性的诉求,常常出现在他的情绪中:

每天与自己的怒气斗争,

咬它,哄它,甜言蜜语。

每天与自己过不去,

新的怒气犹如海啸。

心中难以制服的野兽,

要求着公义,心中难以制服的

熊熊燃烧的火焰,

无穷无尽的干燥的木柴……

(《制怒》)

若仅从字面意思理解,“制怒”一词本身就充满矛盾对立的张力:制——怒。制,制服、制约,规定性的理智的行动,怒却是情绪的极端化,是涌起的“海啸”和“心中难以制服的野兽”,是本能的、生理的情绪反应。“制怒”意味着以一种理性、稳定的意志抑制不确定的、不确然的情绪、感受和感知。然而,桑克诗歌的情绪,绝非暂时性的感受,他的表达也非浪漫主义意义上的直抒胸臆,而是作为蕴含个人意志的社会理念的启示而出现的,换句话说,是作为“前政治观念”出现的情绪。

世界的认知图景只能经由个人感知、依赖无数个体的陈述才能形成。桑克是诗人也是媒体人,他的诗歌有新闻报道似的记录和纪实价值,这说明桑克在感受力上从没有远离现实世界。然而,他远比一般意义上的媒体人更接近和深入经验现场,因为诗人携带着社会认知意义上的微观知觉,携带着缘于更深远的历史视野与道德视野中的情绪。

你动用经年的聪明,改弦更张,

逆着你的本性——这是历史的

抉择。对,历史的抉择:看什么

都必须是喜剧,面带由衷的笑容。

尽管台上风雷滚滚,尽管台上

痛不欲生,尽管台上一把大火

将雅典烧成所多玛的废墟,你必须

喜滋滋地从中挑出喜剧的元素,

……

甚至加入剧团,扮演尼禄

或者东方朔。前者赐予公民和平民痛苦,

后者则取悦更多的尼禄或者更多的刘彻。

这样才能合乎俗流,合乎

奴隶的要求——

(《看戏》)

在这里,戏剧性冲突的双方不仅是感知经验与观念,还存在于观念与观念之间,即社会观念和历史舞台上表演性的观念之间。一种合理而真实的观念应溶解于情态之中,不能脱离感知经验和情感、情绪。然而出现在《看戏》之中的社会观念——“历史的抉择”,却是一部写就的戏剧台本,它规定台上演员的行动也引导台下观众的情绪走向。作为一种确然性的、固化的观念存在物,它似乎有着无可争议、不可辩驳的权威性。事实却是:在意象的象征(雅典——民主制度的象征;所多玛——因骄奢淫逸、没有信仰而被上帝毁灭之城;隐士——不问时事、怡然自乐的形象;尼禄——古罗马暴君;东方朔——滑稽多智的谋臣,权力的同谋者……)和语气的反讽(“经年的聪明”“这样才能合乎俗流”……)中,“本性”的“妥协”被消解了;“历史的抉择”反而陷入一种可疑的境地。

没有真切的社会情绪和真实的社会感知的观念,常常是一种欺骗性的意识形态。它的真实功能是阻断观念、情感与感知之间社会能量的转换与流动。观念的生产者与传播者同感知世界相互分离,却使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历史的抉择”。一个“历史的抉择”,将替普罗大众省却多少因未知带来的惶恐和验证的麻烦。对不确定性的规避、对确定性的期冀、对找寻自己位置的渴望、对权力世界的艳羡,如何不让“看戏人”喧哗躁动?他想“加入剧团,扮演尼禄/或者东方朔”,至少,也得“成为一个心中有数平静如水的隐士”,将生活当作一场自娱自乐的游戏。

在一种社会观念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制度理念之前,情绪是观念的前史阶段。然而感知和情绪不会自然演变为“观念”。如若更多的个人不具备从情绪中提炼出表述感知与塑造观念的能力,聚集起的社会情绪将重复成为一场登台又很快谢幕的暂时性演出。个别保持清醒的人,只能渐渐陷入自身清醒的绝望,眼睁睁看着权力意志以真理的名义——比如“历史的抉择”,在舞台上“风雷滚滚”。

……我看见

改头换面的绝望,我看见我压抑

我的愤怒,并且勒住愤怒的脖子,我看见

我平静地讲述经验的处理,

各种各样分岔的小路,必须选择,

五彩缤纷交叉的小路,我平静地

看见我的平静,我愤怒地听见我的愤怒。

平静握着愤怒的手,愤怒摸着平静的头。

我平静地挽着愤怒的胳膊,走在寒冷的

风雪之路,雪堆,雪泥,冰块……

汽车,行人,立交桥……我平静地看着

夹杂其间的杨树,然后一闪而过。

(《我看见》)

无疑,绝望、压抑、愤怒……都是令人痛苦的情绪经验。当这些负面情绪不能通过合法的方式转化为有效的社会理念时,它们再次论证了“愤怒出诗人”的诗学命题。

但桑克并非为着再次证明一个社会悲剧的美学效果,他也轻轻地颠覆了它,经过多年的相随与较量,诗人似乎已找到与“愤怒”情绪合宜的关系:“平静地挽着愤怒的胳膊,走在寒冷的/风雪之路。”在这个时代,诗人桑克的身影和愤怒的声音是独特的,然而他的情绪却具有普遍性,他的情绪所指向的观念和意志无疑具有一种预言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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