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作家的张秀亚:“故纸札记”之六

2013-08-15 00:42江苏陈学勇
名作欣赏 2013年31期
关键词:凌叔华散文作家

/ 江苏_陈学勇

名满台岛的女作家张秀亚,作品甚丰,且文字兼具功力和灵气。那里文坛尊她为女性散文家里一面旗帜。痖弦就说,她在台湾“是现代文学中‘美文’的传承者与发扬者”。张秀亚自己也很钟情这一体裁,散文集多达二十余种,专谈散文的文章也至少有五六篇。大陆远眺台湾作家,介绍她们的散文创作,特别是研究女性散文,每每道及张秀亚。由此,今日我们读者心目中的张秀亚,仅知其隶属台湾,仅知其擅写散文,无论其余。

追溯起来,台湾作家张秀亚乃大陆所“进口”。她1948年赴台,并非如苏雪林追随当局。不意大陆政府很快易帜,她回不来了,无奈定居年深。而此前,早在上世纪30年代,大陆文坛上已经有个十分活跃的张秀亚,凌叔华主编的《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顾颉刚编辑的《大众知识》,还有《论语》《中流》《国闻周报》《大公报》《益世报》,这些名报名刊无不是她频频亮相的园地。体裁遍及诗歌、小说、散文、散文诗、书评、翻译,有全面开花之势。

许多作家由生活而写作,张秀亚则俨然由写作而生活,生活异常文学化,“作家般”地生活。当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暑期她满怀创作梦想,带着两块银元,独自由天津来到她心仪的庐隐、苏雪林母校女师大校园,醉心寻访前辈踪迹。敬仰闺秀派的凌叔华,凌氏邀约她登门叙谈,并允留宿一晚。凌叔华的信异常温馨:“这两天春当真来了,丁香开了,杏花也在打苞儿,我的院后有很多的花木,清香满庭,你来了一定会喜欢……我有的是诚挚的性情和坦率的谈吐,也许不会令来看我的朋友失望的。”果然,见面后凌叔华给张秀亚留下极好印象:“她很会谈话,亲切,从容,使一个生客听了感到舒舒帖帖。在言语中,她并不自炫所学,掉弄书袋。但她的机智与才华,闪动于词句中,如同松间明月,流照出一片清辉。”

台湾学人据张秀亚自述,称刊于1935年的短诗《夜归》是张秀亚处女作(舒兰:《抗战时期的新诗作家和作品》),而发表在1934年1月23日《益世报》“文学周刊”的散文《寂寞》,比《夜归》早了整一年。而处女诗作大概还是比《寂寞》更早一点的这首《夏天的晚上》:

青色的灯带来了青色的夜,

青色的夜,绽开了星的花,

让我轻轻的来数夜的足音吧,

在远处大伽蓝的声音里。

牧女空吹着她神秘的笛音,

而白色的云朵却不曾渡过天河,

池边的草色渐渐褪浅了,

池水中是谁丢进了那枚圆圆的银币?

如果这时候你守望在窗前,

请悄然的为我祝福吧,

为了我将开始梦的追寻,

不问明日的阴晴风雨。

当你的园中第一颗露临,

灿然的如银星飞坠。

当你的窗前第一片叶落,

轻轻的像一片暮云。

那是初秋的叹息,初秋的泪。

此时张秀亚是初中学生,才十五岁,足以见出她早慧,而且创作起点惊人的高,尽管还多少夹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刻意。另外一首《雨后》(《人生与文学》1935年1卷5期),轻灵、晶莹,犹如童话:

星子在树梢,

闪动着闭了许久的明眸。

在去得远了的轻雷叹息声里,

一天灰云,

拂了拂衣袖,

随着凉风飞去。

荷叶片上的小雨点,

在风中一滚变成大珍珠。

又被未栖稳的蜻蜓点破。

像天边一颗流星,

悄然坠落。

落上小草的叶尖,

小草兴起感激的一声嗟叹:

“我已饱饮了雨水,

谁又慈悲的为我洒了,

一点清凉的泪。”

1940年张秀亚创作了五百行长诗《水上琴声》,据说轰动了沦陷时北平大学校园。名家陈之藩读了长诗,“恍如置身于19世纪的那个海岛国家,在听雪莱的《西风歌》,是那样的凄美;又好像在听华兹华斯的《两个四月的清晨》,是那样的苍茫”(转自《抗战时期的新诗作家和作品》)。后来张秀亚以此为书名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她曾经是位诗人。名噪一时的诗人,可惜身处抗战时期沦陷区,不逢时,不宜地,时过境迁,被历史遗忘了。

张秀亚纵然早慧,毕竟人生体验有限,她说到那时的写作背景:“我来到世界这大屋子的时间还太短。最初,一些光色与错综的形象对我都那么陌生、新鲜。对它们,我像扒着篱笆缝窥看人家园林的孩子,带着点惊讶的神气,用好奇的目光去看”,她看到的世界,“是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雨后》正是此时情绪的留痕。一旦接触社会本色,年少脆弱的作者惶恐起来,不敢正视了。她说:“在沉默里,我深思着,想象着,插了幻想的翅子,去寻觅一些园林,溪谷。到想象的深海,去打捞一些美丽的藻荇。在心理上,我完全成了一个遁世者。到梦的国度安排自己,泛溢在我们的生命边缘,是无边无际的‘白日梦’。”(《在大龙河畔》自序)

她评论巴金小说集《沉落》说:“作者并不像梦幻的诗人一样,闭起一只眼睛,自欺的用天上霞霓的颜色来涂饰这世界。”(《大众知识》1936年第3期)可能她联想到自身创作。1936年十七岁的张秀亚出版了小说集《在大龙河畔》(台湾资料多误为1937年),她的“自序”如此反思:“我觉察出自己以往的错误,我明白那隐士的态度是不合理的,我冲出锁闭的生活,企图硬朗的与现实生活正面接触。”或许张秀亚以小说创作纠正她的诗歌情绪,其中《偎依》《风》《霾》皆有体现。翌年发表的连载长篇小说《蜕》(《文风》杂志1937年1卷1期)愈加证明了她的努力。作品似未完篇,我只读到它开头数千字的几个小节。单凭这开头已经显示出她兑现了许过的承诺:“我睁开了眼,我看见我的邻人,我的朋友脸上,刻画着被损害的纹路,在我身边走过,枯干样削弱的躯体,拖着长长一条灰影。”平心而论,大陆时期的张秀亚尚缺拳头作品。如果得以完成《蜕》,大可期待它是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力作。抱憾的是,《蜕》仅存开头,后来的小说则未能“硬朗”得彻底。

刊在1940年《辅仁文苑》第3辑的《梦之花》竟还是原先做过的“白日梦”,大学同窗薇和珊相伴来到“茵梦湖”似的南方所在,正是在这里,两人“心灵却走着相反的道路”。薇邂逅了年轻英俊的画家,随即堕入情海,置社会于度外。而珊“怀抱了一付弦琴,弹奏着追慕光明的曲调,作了一个到处为家的流浪人”。她遇到老渔翁的小孙女,纯洁、娇憨的女孩荷姑。荷姑划了小船,不顾湖面杂草刺眼刺手,坚韧倔强地迎向岸边的珊。

……转瞬之间,那一只水上的小鸟儿(荷姑),随着一阵顺风,轻灵的,来到她(珊)的足边。

珊代她拿过了那支桨,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带汗的小手,她(珊)这时,蓦然觉得,湖的碧色,延展成更广大的一片绿海,岸上的白屋,荫荫的葡萄藤……都渺小无迹了。全宇宙,只有这一片动荡的水,这一只绿色的小艇,这女孩子脸上的微笑,那像阳光一般,照映得湖水灿烂。

珊相信:“我的心灵,寻求不到的,会在这不盈七尺长的小船上,那小姑娘的歌声中找得到。”她鼓动荷姑瞒了祖父,在月夜,和她一起出走,寻求不知在何处的理想。途中,荷姑说,星光洒在水面,像水莲花。“珊说,那不是水莲花,是梦之花——值得我们追寻的,灿烂的花。”珊从河里捞起一卷纸,是那年轻画家画的薇的头像,薇头上插一朵红蔷薇,遗弃了,经河水浸渍,“如血如泪”。小说如其篇名,距现实生活很是遥远。读者似台下观众,透过纱幕观赏海市蜃楼,美丽而缥缈,作品的优美行文里掩不住思想的苍白。那时张秀亚才二十一岁,由于她自囿“作家般”生活,便不能像二十多岁的庐隐、丁玲、萧红那般敢于直面惨淡社会,无论它如何残酷。莫不是沦陷的时局不容她继续努力?抑或主人公珊就是柔弱的作者自己,又回到反思前的原点。由《蜕》而《梦之花》,一边写乡村种田人,一边写城市知识青年;一种是质朴的写实,一种是华美的诗情。题材、手法、文字,迥然不同,不得不佩服张秀亚驾驭文字的本事。发表《梦之花》的《辅仁文苑》是办在日寇占领的北平,不久张秀亚离开故都到了西南大后方,这篇小说又署笔名陈蓝在重庆的《创作月刊》刊登了一次,作者偏爱之情可以想见。

北方沦陷区的文学创作不景气之际,张秀亚的《珂罗佐女神》,据称轰动一时。“当她的《珂罗佐女神》被读者发现时,立刻由每一个爱好文艺的人们中,一齐喊出了赞颂。她写的那么细腻,柔美,深刻,动人。立刻,她成了华北顶荣誉的作家。”(王蓝:《沦陷七年来的北方文化》,《文化先锋》1944年3卷25期)张秀亚曾经是位小说家,有人称誉:“她是我国后起之秀的十几位作家中,一颗光芒万丈的巨星。”“具有丁玲的前进精神,而兼着冰心的美丽的技巧。换句话说,就是有着冰心、丁玲二人之长,而无丁玲、冰心二人之短。”(林慰君:《漫谈张秀亚及其他》,《中国公论》1939年1卷5期)剔除此话的言过其实,张秀亚的引人瞩目当无可置疑。她从多位京派作家如沈从文、凌叔华、萧乾处受益,那篇巴金小说的评论即颇具沈从文书评的笔致,说她是“京派后起之秀”当顺理成章。

张秀亚能诗,亦能小说,终究是更能散文,成一散文大家的形象。前几年台湾出版了十五卷的《张秀亚全集》,未得一睹为快。想台岛搜集大陆资料不易,可能有所遗漏,不知这几个作品是否都入编“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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