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甲骨刻辞句法研究综述

2013-08-15 00:48郑邵琳
关键词:卜辞殷墟甲骨

郑邵琳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 200241)

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成系统的汉文字资料,甲骨刻辞真实反映了殷商时代的语言状况。自1899年被发现,兴起了甲骨研究的热潮,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从语言学角度进行的研究,更是日益受到学者们的关注。专就语法来讲,甲骨刻辞语法学自萌芽至发展,中间经历了五十年之久。在这五十年里,语法研究从零开始,研究队伍日益壮大,研究领域不断开拓,研究成果逐渐丰硕。

最初的语法研究没有产生专论,处于文字考释、词义研究的附庸地位。上世纪20年代末,何定生《汉以前文法研究》(1928)、胡光炜《甲骨文例》卷下《辞例篇》(1928)和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1935)的问世,标志着这一研究的开端。后来陆续有了语法专论,但数量很少,涉及面也比较窄,比较典型的是张宗骞《卜辞弜、弗通用考》(1940)和杨树达《甲骨文中之先置宾辞》(1945)。1953年,管燮初《殷墟甲骨刻辞的语法研究》首次对甲骨刻辞的语法展开全面研究。此后,陈梦家《殷墟虚卜辞综述》(1956)、吴浩坤、潘悠《中国甲骨学史》(1985)、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1987)、刘翔等《商周古文字读本》(1989)、邹晓丽《甲骨文字学述要》(1999)均列专章讨论。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1986)、向熹《简明汉语史》(1993)对甲骨刻辞语法也有涉及。1988年,李曦的博士论文《殷墟卜辞语法》对甲骨刻辞的语法问题进行了全面分析。2001年,张玉金《甲骨文语法学》吸收此前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和自己的研究心得,深入研究大量原始材料,对甲骨语法展开了全面论述。

以上是甲骨刻辞语法研究的总体情况。下面我们将归纳和总结甲骨刻辞句法方面的研究成果,以期找到继续探讨的空间。主要从五个方面分别阐述。

一、甲骨刻辞句法系统的全面研究

此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有:管燮初《殷墟甲骨刻辞的语法研究》(1953)从句型、省略、语序、疑问句的格式和修饰语五个方面对甲骨刻辞的句法进行描述。此书首次将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运用到甲骨刻辞语法研究中,建立了一套系统的语法体系,有开创之功。但由于材料等的局限,其中有些结论有待商榷和提高。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1956)设“文法”一章专门对甲骨刻辞语法做了更为深入的探讨,但主要围绕词法进行,句法方面只涉及到句型。其内容包括卜辞句子主要形式是“主-动-宾”,有少数句子的主语可置于动宾之后;附属卜辞往往会出现省略现象等。姜宝昌《殷墟甲骨刻辞句法研究》(1990)按照结构类型对甲骨刻辞中的句子进行了划分,综述其句法特点,并概括讨论其语序、基本句式、补语与宾语、使动与意动四方面的问题。向熹《简明汉语史》(1993)第一章第一节中首先描述了甲骨刻辞语法的概貌,进而从句子成分和句型两方面对其句法进行了探讨。后来,郭青萍、郭胜强《卜辞句法结构研究刍议》(1986)、朱歧祥《殷墟卜辞句法论稿》(1990)等亦对甲骨刻辞句法作了相应论述。

二、甲骨刻辞语序问题的研究

甲骨刻辞中表达句法关系最重要的手段是语序,研究语序问题的论著主要有:早在上世纪50年代,杨树达《甲文中之先置宾辞》就已论及宾语的位置问题。后来,黄淑英《古代汉语倒装句类型》(1981)、刘学顺《否定句中宾语前置的演变》(1986)、唐钰明《甲骨文“唯宾动”式及其蜕变》(1990)、陶国良《论甲骨刻辞的宾语及其位置》(1993)、杨薇《甲骨文中宾语无条件前置说质疑》(1997)、喻遂生《甲骨文语序问题札记二则》(2000)等均就宾语前置问题进行了讨论。沈培《殷墟甲骨卜辞语序研究》(1992)首次对卜辞的语序问题进行了全面研究,将注意力集中在卜辞的“特殊语序”方面,从主语、宾语、介词结构、状语的位置和数名结合的顺序五个方面进行全方位的考察,且多数结论严谨可信。后来,其《殷墟甲骨卜辞中主语的位置及相关问题》(1992)对此问题进行更深入的探讨。除宾语位置外,孟蓬生《上古汉语的大名冠小名语序》(1993)探讨了名词组合的语序问题。

三、甲骨刻辞句类问题的研究

句类是根据句子语气的不同而分出来的类别,因此,要谈甲骨刻辞的句类问题就必然涉及语气问题。语气问题细分为三个方面:甲骨刻辞命辞的语气问题、甲骨刻辞非命辞的语气问题和甲骨刻辞句末语气词问题。

(一)甲骨刻辞命辞的语气问题是甲骨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从刘鹗、孙诒让、罗振玉到陈梦家、管燮初,再到饶宗颐、张秉权,都认为卜辞命辞是疑问句。进入80年代,国外一些学者先后发表论文或专著,向传统的卜辞疑问说发起挑战,如夏含夷《周易的构成》(1983)、白川静《卜辞的本质》(1984)、高岛谦一《问鼎》(1984)、吉德炜《问“问”》(1989)等。李学勤《关于组卜辞的一些问题》(1980)、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1988)认为,卜辞命辞只有部分是问句,另一部分还不能肯定其问句性质。其后,朱歧祥《殷墟卜辞的命辞是问句考辨》(1989)、陈炜湛《论殷墟卜辞命辞的性质》(1995)和张玉金《论殷墟卜辞命辞的语气问题》(1995)还是坚持卜辞命辞是问句的传统观点。

(二)研究甲骨刻辞非命辞的语气问题的论文,主要有:张玉金《殷墟甲骨文句类问题研究》(1997)、朱歧祥《殷墟甲骨文有非问句考》(1998)等。

(三)专门研究甲骨刻辞句末语气词的论文,主要有:陈炜湛《关于甲骨文“印”、“执”二字的词义问题》(1998)、朱歧祥《卜辞中“乎”字非疑问语词考》(1998)和《再论“不”的特殊句例》(1998)、张世超《卜辞句末语气词的再探索》(1998)、张玉金《关于卜辞中“抑”和“执”是否句末语气词的问题》(2000)等。

从目前的研究状况看,殷墟卜辞命辞是否属于问句,还有待于学者进一步考证和探讨。而前人行文中不曾涉及的新出土甲骨材料或许对于最终确定命辞的句式归属会有所裨益。

四、甲骨刻辞句型和句式问题的研究

此方面的研究成果包括:管燮初《殷墟甲骨刻辞中的双宾语问题》(1986)、喻遂生《甲骨文双宾语句研究》(2002)是研究甲骨文双宾语句的;陈初生《论上古汉语动词多对象语的表示法》(1991)揭示了甲骨文中三宾语句的存在,并分析了其消亡的原因及轨迹;唐钰明、周锡馥《论上古汉语被动式的起源》(1985)、赵诚《甲骨文动词探索(二)……关于被动式》(1991)、董莲池《甲骨文中的“于”字被动式探索》(1998)、陈昭容《关于“甲骨文被动式”研究的检讨》(1999)、沈培《关于殷墟甲骨文中所谓“于字式”被动句》(2001)都是对甲骨文被动句的探索;郑继娥《甲骨文中的连动句和兼语句》(1996)对连动句和兼语句进行了分类分析;张玉金《论殷墟甲骨文中的兼语句》(2003)全面探讨了甲骨文兼语句的句型问题;张玉金《论宾字句的句法结构》(1993)、《祭祀卜辞“遘”字句的句法分析》(1995)和《论甲骨文中的御字句的单动句》(2003)、陈年福《卜辞“御”字句型试析》(1996)、喻遂生《甲骨文单个祭祀动词句的转换和衍生》(2002)、贾燕子《甲骨文祭祀动词句型研究》(2003)等都是对含祭祀动词句型和句式的研究。另外,刘青《甲骨文句型研究》(1997)和《甲骨文中的主谓宾句和主宾谓句》(1998)也是研究甲骨刻辞句型的。

五、甲骨刻辞省略问题的专题研究

甲骨刻辞中存在大量的省略句,使得卜辞语言呈现出灵活多变的生动现象和风格上的言简意赅,从而构成了甲骨刻辞句法的一个重要方面。前人早就注意到甲骨刻辞的省略现象,并对此屡有论及,但研究成果散见于前人时贤的论著中,尚未形成专题讨论。

(一)1953年,管燮初指出“刻辞中有些句子很简练,因上下文或环境的关系,把复杂的成分省略了。”并通过具体分析十个含省略现象的句子来说明省略的形式。但他的研究还是初步的,不够全面和深入。

(二)1956年,陈梦家在《殷墟卜辞综述》“文法”一章中指出“在一组卜辞中,有主要卜辞,有附属卜辞;附属卜辞因附丽于主要卜辞之旁,故往往可以省略。……有些正反面的贞卜,反面的问句甚至可以省到只剩下一个否定词。”他注意到省略现象的存在,但仅对省略的成分作简单分析,并不深入。

(三)1980年,陈炜湛在《卜辞文法三题》之一的“句子的简化与省略”中,肯定管燮初关于从直接的上下文比较中看出其有所省略的论述,并进而提出如果一片残碎的龟甲或兽骨上只有一条卜辞,应比较一下成套卜辞和完整龟甲上所刻一系列同一内容的卜辞,来判断其省略了什么结构成分。而且,“卜辞文句的繁简形式是同时并存的,简以繁为基础,简略的形式来自繁复的形式。”

(四)1988年,李曦发表长篇博士论文《殷墟卜辞语法》。他运用结构主义、转换生成和传统语法理论相结合的方法,建立了由句法、词组法和词法三大系统构成的卜辞语法体系。并以具有内在联系的同套卜辞、同套对贞卜辞、同系卜辞为主,对省略句进行全面的搜集整理和归纳,分析了复句、单句、词组、复合词的省略,并由此得出了甲骨卜辞省略的规则和特点。该文在卜辞语法的研究方法、语法体系的建立上都是一个创新,但把词组法独立于句法之外,把无谓句和省略句分别开来,把许多本是省略主语的句子都归到非主谓句之中,是欠妥当的。再加上,他在卜辞释文、通读等方面存在不少错误,这使得他的很多论点缺少可信性。

(五)1990年,台湾学者朱歧祥在专著中提到对贞卜辞中的五种特殊句型,其中的“省文”“是与不省相对的用语,由两两成组对贞的互较,可以证明甲辞为乙辞的省略。”对贞卜辞以正句为主,反句为辅,省文例主要见于否定句中。他探讨了单句和复句的省略并通过对贞卜辞中省与不省的比较,归纳出了卜辞句法省略的一些特点。

(六)1990年,姜宝昌把单句分为主谓句、非主谓句和省略句三部分。对于省略句,他认为:“殷人往往一事数卜,其一卜句子完整,叙事详明,余卜则常做省略。因有语言环境可资依托,不会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把非主谓句和省略句区分开是正确的,但句子成分的省略并不能改变句子的性质,省略主语的主谓句依然还是主谓句。而且,文中所列的非主谓句的例句,很多都是省略主语,这说明他其实并未真正将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

(七)张玉金在总结甲骨文语法研究成果和对大量原始材料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在《甲骨文语法学》第四章第三节中全面论述了甲骨刻辞的省略句。他指出刻辞的省略现象常见于成套卜辞和成组卜辞中,省略的原因有承前省、蒙后省和前后互依省略,并从单动词单句的省略、多动词单句的省略、复合句的省略三方面进行了详尽论述。但每种类型的例证似乎不是很充足,分析也可以再细化。

综上所述,随着研究的日益深入,对甲骨刻辞语法的认识亦趋向全面和深刻。20 世纪80年代,陈炜湛指出,甲骨文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死板,它的内部富有变化,文法形式多种多样,用词灵活多变,一义可有多辞,句式有繁有简,有详有略。90年代,郭锡良亦指出,远古时期的甲骨刻辞的句法,结构已相当复杂,句式已相当完备,初步具备了汉语句法系统的基本特点和格局。此见解代表了当代古汉语和汉语史研究学者对甲骨刻辞句法的认识。可以说,近年来,甲骨文句法研究涉及的面相当广泛,研究方法日趋专门化、精细化、具体化,不再局限于对零星一个或几个字词、语言现象作散点式的考察,而代之以较多的专题研究,研究成果也相当丰富。其中,对语序的研究相对比较充分,大多数问题都有了严谨可信的结论。上文所涉及的论著,从各个角度对甲骨刻辞的句法进行探讨,为我们了解甲骨文语法体系作出了贡献。但由于甲骨材料距离现在年代久远,其语法结构与现代汉语已经有了很大差别,有一部分学者不注重当时的语言实际,缺乏必要的历史观,因而很容易出现以今律古的现象。鉴于研究现状,我们认为甲骨刻辞的句法研究并不十分充分,对于若干句法问题,目前还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或者研究的力度和深度还不够。因此,对甲骨刻辞的句法问题进行更为细致、深入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1]管燮初.殷墟甲骨刻辞的语法研究[M].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1953.

[2]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56.

[3]吴浩坤,潘 悠.中国甲骨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4]王宇信.甲骨学通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5]张玉金.甲骨文语法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6]张玉金.20 世纪甲骨语言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

[7]李 曦.殷墟卜辞语法综述[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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