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马寅初的五个视角——献给马寅初诞辰130周年纪念

2013-10-19 00:21
观察与思考 2013年11期
关键词:马寅初

□ 徐 斌

近半个多世纪间,社会一般人知道马寅初,多是因为人口问题,国人以一句“错批一人,误增三亿”,把他对中华民族的恩德铭刻在心。人口问题至今仍是制约中国现代化和生活质量提高的钢性制约,多亏马寅初当年的警示与指引,避免了更糟的局面,无愧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马寅初在人口问题上的巨大身影,于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人们对他的全面认知,尤其是作为中国知识分子优秀代表、中国经济学开创者、奠基人,在百年间所发挥的历史影响。此次笔者与马大成编著《马寅初年谱长编》中,深感当从五个视角重读马寅初、弘扬马寅初。

一、一幅20世纪中华民族生机盎然又曲折多难之命运的社会画卷

马寅初的百年生涯,历前清、民国、新中国三代,波澜壮阔、大开大阖、充满传奇。他生于中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初期,成长在传统农村一个的工商业家庭。赶上维新变法,新学兴起,争取到赴美留学机会,成为中国首批留学生。负籍十载,后师从美财政专家萨里格曼,攀上西方经济学的前沿阵地。回国后先任职财政部,很快转入北大,任经济商业门主任,搭建起中国经济学科的最高平台。此时,蔡元培出长北大,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各种思潮、学派自由伸张、相互碰撞。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留辫子的、倡西学的,不一而足。马寅初则信奉亚当·斯密,是为主张自由市场经济的代表人物。大家观点不同,但互为好友,并非意见相异便成敌人。1918年底,“一战”后中国成为战胜国,天安门前集会庆祝,马寅初与蔡元培、李大钊先后演讲,马寅初的题目为《中国之希望在于劳动者》,劳动者包括劳资双方,这在当时是个很有见地的思想。1919年春,北大始设教务长,马寅初与胡适、俞同奎竞聘,结果以最高票当选。“五四”爆发,蔡元培离职南下,马寅初与工科学长温宗禹主持北大事务。当时局面复杂,各方意见不一,马寅初以救学生为要,上下折冲,渡过危机。此段经历使马寅初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之一。

“五四”之后,马寅初旋即辞教务长职,请假一年,考察上海江浙新兴民族工商业。他自觉认识:学术思想不宜离开环境甚远,但须站在前线,以为社会一切举动之准则。当时中国初兴市场经济,大家不懂规矩,币制紊乱又新行业蜂起。经过考察,马寅初认为,“改革吾国的经济,没有再比改革币制要紧的了……中国的币制不改良,中国的实业决不会发达。”币制的症结在于相关各方没有规矩,皆以货币为投机事业。“中国非统一币制,改用金本位不可。”进而提出整理币制框架方案:“(1)第一步先将各省的滥纸币收回;(2)第二步将各种洋元行市统一(在上海已办到了,此是吾国银行团的功);(3)第三将上海的汇划银子废去;(4)第四开办上海造币厂多铸洋元;(5)洋元多了,即将规元废去,一面亦请外人改用洋元;(6)上海银两废去之后,其余各埠亦必闻风兴起,盖各埠皆与上海有商务上的关系,倘上海不用银子,各埠亦不用银子,于是都改用洋元了;(7)币制统一了,于是遂把银本位改用金本位。”①《马寅初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2页。当时银行业基本为外国把持,汇丰、麦加利、大英、花旗、法中等,中国银行于夹缝中求发展。他的见地令诸多中国银行的老总奉马为师,聘为顾问。

马寅初加盟后,推动中国民族金融业奋起争夺市场份额,到1937年,已可与外商银行抗衡一番了。8月,他发表《中国之银行制度》,总结中国银行制度近年改革效果:“发行之统一,国库之统一,利率之降低,汇兑率之统制,皆为目前中国银行制度所已办到,或于最近之将来能完全办到者。”“今日人民之存款皆集中于中央、中国、交通三行,或以为人民信任政府之象征。”②《马寅初全集》(第九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60页。币制改革成功带动整个经济发展。12月,他又发表《十年来的中国经济建设》。以翔实资料,从六方面总结“我国十年来之经济建设概况”。(一)国外贸易之改善。(二)交通之开发。(三)金融币制之整理与统一。(四)工业之发展。(五)农村经济之复兴。(六)经济统制之实施。③《马寅初全集补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41页。

1928年后,马寅初主持国民政府立法院的经济立法工作,全力推进现代市场经济法制框架的构建。

重庆期间,马寅初与国民党政府渐行渐远,成为知识分子批评当局的代表人物。最后被软禁数年之久,社会反响巨大。

抗战胜利后,马寅初对自己所追求的“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目标,于国民党彻底失望,将希望完全转向共产党一边。他离开重庆返沪杭时,周恩来交待任务,组织开辟第二战线。他以自己在教育界、知识界、工商界的巨大影响,用多种方式争民主、要自由,呼吁“反内战、反饥饿”,于国统区掀动各类风潮此伏彼起。从此,国民党的核心统治区乱了阵脚。国民党的垮台,不仅仅败于军事,还有国统区的教育界、知识界、工商界带动工农大众一起造反,形成内外夹击之势。

1949年8月,全国尚未完全解放,马寅初出任新政权首任浙大校长。之后他最为看重的工作便是参与起草《共同纲领》,企望把“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的理想,用国家大法的形式确定下来。新中国成立后,马寅初又被任命为中央财政委员会副主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肩负着协助中央政府稳定、恢复华东乃至全国经济秩序的重责。所建议发行“胜利折实公债”、平稳物价与繁荣市场等政策,一一施实、奏效。在多种经济成份向社会主义经济过渡中,马寅初按《共同纲领》原则,曾设想要经历几十年的发展市场经济阶段,末料短短几年就“一风吹”过,而专搞计划经济了。马寅初从此逐步淡出经济决策界,把关注的目光聚焦于另一事涉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人口膨胀上,于1957年发表振聋发聩的《新人口论》,不幸遭到最高权力的打压。二十年后面对人口疾增的现实,人们再次想到马寅初时,已是大错铸成。“计划生育”遂成国策。

二十世纪间事关国家、民族命运的大事,马寅初大多参与或经历。以往看历史,过份强调政治、军事及其人物的活动,忽略了马寅初这样知识分子的文化引导作用。

马寅初的个人命运,折射出明显的时代印记。在马寅初自由、活跃,有声音、有影响的时期,社会发展相对导向现代文明轨道,而马寅初遭打压、受迫害,失去发言权的时候,则社会陷入歧路,正义不张,民族经受磨难。这是现代社会进程在一个知识分子命运上的折射。社会之理性、良知是否占据上风,乃是历史生机与曲折的风标。

二、一曲深具世界文明眼光、民族文化底蕴,学理精湛,直抒胸臆的智者之音

马寅初中西学俱佳,1935年曾题词述怀:集东西文为渊薮,览当世事以融通,尽录其长舍所短,初前为异终于同。汲古今中外优秀文化营养,来陶育、指导中国走向现代文明,一生如此探寻。马寅初国文根底深厚,从他的书法与题词可见,水平不在国学家之下。对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优劣长短的理解,更是鞭辟入里。自少喜好英语,又留美十年,完全达成一种思维语言。他弥留之际,经常发出的是一些英文词语。求学之际,马寅初西方经济学的水平跨入了当时的学术前沿,其博士论文《纽约市的财政》被称为“标准的著作”列入哥伦比亚大学教材,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仍在重印。回国后至1949年,马寅初一直关注并研读西方经济学的最新进展,新中国以降则努力学习马列政治经济学,且为此以70高龄自修俄文。马寅初治学,以学理精湛为至要,然其落脚点则是引导中国社会经济步入现代文明轨道。《中国经济改造》、《通货新论》为其代表作。既富理论根基又深入中国国情,为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演进提供理论支持、路径设计及实施方策。他近千万字的文章、演讲词,皆是学理与实际结合,有思路、有方案、有步骤。如所设“二五减租”,浙江实施有效而受益,后成为台湾“三七五”减租土改蓝本,成功实现“耕者有其田”,国际经济学界视为农业改革最具智慧之妙笔,农民、地主、工商业者、政府几方均属赢家。马寅初早期力主亚当·斯密之自由市场体制,后有所调整,赞成李斯特学说,注意保护尚未壮大的民族工业,并主张一定程度的“统制经济”。这些观点无一不对民国时期的经济、政治界产生极大影响。难怪林毅夫将其列为民国“四大经济学家”。

自“五四”后,马寅初一直为社会闻人,《申报》长年跟踪报道他的行踪与言论,社会知名度及影响力不逊于鲁迅、胡适。如此影响,除了他的思想主张启迪社会走势外,其演讲能力与语言风格亦不失为重要因素。对今人而言,马寅初之文风诚属久违,谈学术而明晓畅快,直奔主题无套话,文如其人,快人快语,妙语如珠,无半点枯涩,读之令人气韵充溢,享受智慧启迪。如1927年12月于杭州演讲《北大之精神》:“北大昔日既为群众之导师,今而后当如何引导人民,打破家庭观念,而易以团体观念;打破家庭主义,而易以国家主义,恢复人生固有之牺牲精神。”“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①《马寅初全集》(第四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165页。

1928年1月于杭州第三中山大学演讲《中国之劳资问题》:“资本家容有不好,而资本确是好的”,“然中国则工人过多,资本太少,结果无事可为。”“但求我工人日有进步,将来得进而成为资本家”,“但愿吾国工人,皆能以诚挚之精神,坚毅之努力,互相劝勉,国家前途,实利赖之。”②《马寅初全集》(第四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165页。

马寅初任北大校长时讲课激情四溢,口无遮拦,北大学生说:听马校长的课,坐前排的要打伞。如此精彩和受欢迎的风格,精髓就在于“修辞立其诚”,读之不啻一次次精神充电。读马寅初,让你真实地触摸一个大写的人,而远离“蝇营狗苟”之徒。

三、一扇从建设现代市场经济体制、推进民族工业发展,审视百年的历史窗口

近几十年之教课书,讲现代史内容多为革命斗争与政治斗争,这固然是历史的一条脉络,但上世纪初至三十年代现代市场经济和民族工商业的艰难成长及显著业绩,又何尝不是百年历程间民族崛起、与世界文明接轨的重要进步。马寅初的一生跟这条“建设救国”的路径息息相关。他归国之理想即推进祖国经济、社会的现代化,从一开始就在探寻最有效的切入点,经历了任职财政部、大学教书后,最终选择了一条边任教边投身工商业实践之路。“五四”前后,以上海为中心的长三角,继新兴民族工业迅起之潮,商业与金融业应运勃发。1920年的数月间,即蜂起证券交易所150余家,还有诸多信托公司。马寅初自北大请假一年到上海考察。一方面兴奋,一方面担忧,及时给予理论指导,成为国内经济学家自觉参与工商业实践的第一人。他指出,中国新经济行业一要兴办,不能简单地认为证券为投机,但也要防止不明就里,一哄而起。断言如此情形不能长久。果然二个月后,交易所垮掉一大半。上海工商界由是服膺这位有真才实学的马博士,其德行和才智很快赢得江浙财团的认可,视为首席智囊。他由此开始从体制内外两方面推动民族工商业腾飞。

当时国内各大银行纷纷请马寅初担任顾问,中国银行甚至聘他出任总司券(发行部长)。他利用身望广交工商界人士,不仅为经济振新出谋划策,更积极参与并推动总商会、各行业公会的成立与功能发挥。现在的人们多不知民间曾有那样成熟的社会组织,他们不独自定行业经营规则、销售价格、税收标准,基本实现行业与企业的自我管理,还有权监督与制约政府。马寅初参加的上海总商会开会研讨国家财政状况及其改进,要求政府财政部报告历年预算及支出情况等。审核后给出建议报告,要求财政部参照执行。有了这样的企业与行会组织,才谈得上构建了合格的市场主体。

体制外的另项工作乃学术引导。马寅初倾心经营的中国经济学社,宗旨为:输入当代经济学说,研究现实经济问题,“赞助中国经济界之发展与改进”。马寅初连任社长十多年,把有影响的经济学家、金融家、企业家、学界名流、政治家聚集在一起,如何廉、陈光甫、李馥荪、周作民、叶景揆、卢作孚、刘鸿生、胡适、孔祥熙等,形成了具大影响的中国经济学派。他们对中国社会经济转型中的方方面面,无不认真研究,贡献意见:民族工业发育、外国资本输入、劳资矛盾调和,金融体系与信用体系构建,币制改革、关税自主、清理厘金、整顿田赋等等。年会每年有主题、提案报告,并敦促政府落实,引导整个国家的经济决策与立法。社长马寅初率先著文立说,建言定策,启迪朝野,襄助工商,被称为“中国民族工商界最优秀代言人”。

尤为可贵者还有体制内的努力。马寅初于1928年底担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先后出任经济委员会、财政委员会委员长兼商法起草委员会召集人。十余年时间里,他聚合同人,起草并通过了数百条法规、条例,初步构筑了与国际接轨的中国现代市场经济体系,使得新生的现代企业制度的公司、企业得以管理规范,行业既获自主发展又得政府支持,国家经济体制得到有效整合,其中尤以金融体制的改革与建构卓有成效,国际经济界视作“奇迹”。民族工商业由此经历了一段黄金时期。整个市场体制虽因日本入侵未能继续推进,但依然成为抗战后方的经济框架,以及日后台湾“四小龙”经济奇迹的制度基础。

历史转了一圈,中国的改革开放之路又回到与世界接轨的市场经济轨道上。为什么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比前苏联顺利、快捷,包括股市的兴起显得相当容易,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国时期市场经济理论的探索与实践。重读马寅初当年的种种见解与方策,如同在为今天的经济、社会走势提供借鉴与指导,改革开放、引进外资、对民族工业的适度保护、调节劳资关系等等,均有真知灼见和高明对策,极具启发意义。

四、一道终生守望独立思考,言论、思想自由价值而屡经磨难的人生轨迹

现代学者中,在不同时代受到最高当权者直接打压,并且决不服软、屈服的,可能只有马寅初一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曾形成如此的精神境界:以学术专长为基本,以富民强国为己任,以担当道义为天职。这在马寅初一生中有最鲜明、最强烈的体现。

他初至北大任教,即把“学术尊严”,求真知、说真话、做实事看得重于一切。无论什么事情、什么原因,或来自何方的压力,只要与坚守学术立场有违,一概让路。上世纪二十年代,北洋政府成立财政整理委员会,请社会名流出任委员,马寅初在邀请之列。但他不同意政府主张的整顿方案,所陈意见未被采纳,旋退出该委员会,将自己的意见公诸于世,让公众自辨是非。后来马寅初担当立法院委员时,在禁烟是否归财政部管辖的问题上,与财政部长宋子文多次发生分歧,当面争执。马寅初为此多次退场、请辞,每每为立法院长孙科挽留。马寅初公开申明:立法委员或可以不做,大学教授还是要当,言论自由不可以放弃。这句话,是马寅初治学与做人关系的明确诠释。

也因为此,之后他在重庆批评国民政府高官发国难财,要求向他们征税,蒋介石要他停止批评,许以财政部次长或中央银行总裁之职。马寅初坚持良心是非大于个人利害,没有就范,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人身自由好几年。

新中国期间,马寅初堪称坚守治学与做人统一立场的佼佼者。《新人口论》遭批时,反右运动已在进行,知识分子整体禁若寒蝉,一片检讨之声,就只有马寅初一人发出反批评的声音。这时有人传递消息,做个检讨即过关,并可进一步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或全国政协主席。

马寅初为此陷入长考,最后为《我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写出一篇“附带声明”。文章分两个部分:(一)接受《光明日报》的挑战书。“这个挑战是很合理的,我当敬谨拜受。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二)对爱护我者说几句话并表示衷心的感谢。在论战很激烈的时候,有几位朋友力劝退却,认一个错了事,不然的话,不免影响我的政治地位。他们的劝告,出于诚挚的友爱,使我感激不尽,但我不能实行。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政治问题,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学术问题贵乎争辩,愈辩愈明,不宜一遇袭击,就抱‘明哲保身,退避三舍’的念头。相反,应知难而进,决不应向困难低头。我认为在研究工作中事前要有准备,没有把握,不要乱写文章。既写之后,要勇于更正错误,但要坚持真理,即于个人私利甚至于自己宝贵的性命,有所不利,亦应担当一切后果。我平日不教书,与学生没有直接的接触,总想以行动来教育学生,我总希望北大的一万零四百名学生在他们求学的时候和将来在实际工作中要知难而进,不要一遇困难随便低头。”文章专就未能听从周恩来劝告致歉:“最后我还要对另一位好朋友表示感忱,并道歉意。我在重庆受难的时候,他千方百计来营救;我一九四九年自香港北上参政,也是应他的电召而来。这些都使我感激不尽,如今还牢记在心。但是这次遇到了学术问题,我没有接受他的真心诚意的劝告,心中万分不愉快,因为我对我的理论有相当的把握,不能不坚持,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只得拒绝检讨。希望我这位朋友仍然虚怀若谷,不要把我的拒绝检讨视同抗命,则幸甚。”①《马寅初全集》(第十五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页。

在这里,马寅初充分表达了正其义不谋其利,“学术尊严高于天”思想。可谓那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编著年谱的过程中,最打动笔者的是马寅初1960年初在批判会上的申辩:兄弟不怕泼冷水的,我天天在洗冷水浴。说兄弟是马克思一家也好,马尔萨斯一家也好,马寅初一家也好,二十年后,政治家们会遇到棘手的问题,会感到困难,他们会想到兄弟的“新人口论”的,他们会后悔的。这反映出马寅初已超越了那个时代思想、文化的局限,摆脱了教条式思维的束缚,思考问题直奔事实本身。这在当时非常难能可贵。

正因为此,季羡林晚年谈到最推崇的三个人为:彭德怀、梁濑溟、马寅初,所取价值尺度盖在于所说与所做的浑然一体。

五、一颗乐观、大度,虽九死而不悔,永远清澈、透亮的赤子之心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很少有人经受马寅初那样的人生磨难,更罕见的还在于,在磨难中所体现的达观与超然。民国与新中国时期,马寅初均备受打压,身处逆境,说他没有痛苦、没有委屈不是真实。他在息烽集中营度60岁生日及1979年平反、正名时,都曾痛哭过。但这悲伤,更多的是为我们苦难的民族、多灾的国家。无论怎样的境遇,都丝毫没有改变马寅初真诚独立的人格,以及积极乐观的人生。

马寅初的真诚、达观根植于他贯穿一生的赤子之心。三十年代初,马寅初处于各项事业的高峰,连续数年于年初向社会公布《个人计划》,就本人学术进展、学社工作、立法内容及身体锻炼诸方面的设想,告之大众。翌年初公布上年完成情况,说明原委。如此行为,知识界名流中无有第二人,因深得公众喜爱,人们感到,这是一位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公开面对大众的智者贤人。唯有如此真诚,他方能够敢恨敢受,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不需要遮拦什么,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

长期的宣传中,多偏重马寅初敢于仗义执言,面对权势拍案而起的一面,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在长期相处共事的同人与学生眼中,如钱瑞升所言,他是位“太好好先生”。他善待同事,扶掖后辈,帮助学生,一生几乎没有因私事与人发生矛盾。他为同行与学生们的著作写就数十篇序言,无不认真点评,鼓励有加,文情并茂。他一生低调,不知钻营、讨好为何物,也从不自我抬升,平生所得成就、地位,皆能力与贡献自然而成。主持中国经济学社十多年,长期一人兼秘书、书记、收发等大小职司,从无怨言,更无表功之辞,甘心奉献。就是在担任北大校长间,碰到不同意见,也淡定处之,不搞以势压人。他的一篇介绍洗冷水浴好处与经验的文章,为“北大学报”退稿后,他不以为忤,只引为谈资笑对耳。

身处逆境,遭受不公待遇时,马寅初更是从容大度,并无回应以恶言。他的秘书姜明回忆,马老在校园看批人口论的大字报时,总是笑眯眯的,还不断点评。阅读《光明日报》上的批判文章时,也着重于发现、汲取其中的合理部分,引为“弥补”。在回应的文章中,首先感谢对方的不同看法,有利争鸣,然后摆布事实、引述学理,从不扣帽子、出恶言,最重的一句为:某某作学问太马虎。1959年末,他更加看破整个事件就是不讲道理,专搞政治运动时,掷地有声地言道:等到对方拿出和我同样份量的讲理文章,再说。

家人回忆,马寅初辞去北大校长回到家中那天,心情、神态与平时下班回家毫无二致。次日不再出门上班,从此整天的读书、看报、写作,从未听到半句牢骚,与家人小辈其乐融融。他的子孙都认为现而今所描述的那种“阳光老人”就是如此。

马寅初从容、淡定的背后,守望的是他的人格。1979年,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时,受冤者大多始奔走呼号,后感激涕零。马寅初则坚信自己的理论,高贵地沉默着。甚至闭门不纳想为他呼吁的记者,坚持先平反,再见面。当北大领导带着平反决定来马家拜访时,近百岁的马寅初要求儿子代自己致答辞——竟是说不出口一句“感谢”。

自以上五个方面重读马寅初,不仅可以深化我们对百年中国的认识与理解,就从人文精神、道德品行而言,亦不失为今天社会的稀有资源,愿在纪念马寅初诞辰130周年之际,我们能珍惜、善待这份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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