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贝克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

2013-10-28 05:21徐向英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5期

徐向英

摘要:非目的论的哲学思维和生态学的科学训练与熏陶,培养了美国20世纪小说家斯坦贝克观察事物的整体思维,这种思维推动他以动态的而非静态的、综合的而非片面的方法从观察海洋生物到观察人类世界,最终形成了“群体人”理论,将人类看作是一个与自然环境密切相关的有机整体的一部分,这种整体的思维就体现在其科学考察游记《科特斯海》中。如今,这部长期以来几乎被忽略的作品已成为伟大的科学游记,斯坦贝克在科学界也被誉为生态学先知。

关键词:斯坦贝克;生态主义;《科特斯海》;非目的论思维;群体人理论

中图分类号:I0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5?0200?05

与很多作家一样,斯坦贝克出生在一个文学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环境中,自幼他就饱读诗书,立志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文学创作事业。20世界30年代他以《愤怒的葡萄》一书赢得国内外观众的喜爱并确立了他在美国文坛的地位。不过,他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对社会现实强劲有力的描写,还在于他对我们如何看待人类与非人类环境之间关系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斯坦贝克不同于其同时代作家的独特之处是他对生态学这门新兴学科的终生兴趣和研究。他的作品不仅体现着人文主义的情怀,而且处处都渗透着生态的科学法则,蕴含着生态的科学思想,这种整体思维就体现在其科学考察游记《科特斯海》中。《科特斯海》是1940年斯坦贝克与其好友爱德华·里科兹一行乘坐渔船“西部飞鸟”到太平洋沿岸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进行实地生态考察的游记。这部几乎被国内大多数学者遗忘的作品既有作者对20世纪40年代科特斯海湾地区生态图景的客观、生动的描写,更有他对人类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所作的科学的、哲学的深层思考,是一部集科学、哲学、文学于一体的优秀科学考察游记。从这部游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较为全面的斯坦贝克,这对理解斯坦贝克具有其他作品不可取代的意义。

美国生态学家卡洛琳·麦茜特在其专著《自然之死》中指出,古代人认为地球是一个活的有机体,将自然看作是一位养育众生的母亲。然而,到了1500至1700年间,随着培根、迪卡尔、牛顿等这些近代“科学之父”的诞生,“一个难以置信的转型发生了……活的有生气的自然死去了”,[1](320)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被重新建构成一个死寂和被动的、被人类支配和控制的世界”。[1](3)英国哲学家阿尔弗莱德·N·怀海特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把1700年看作是人类历史发生天翻地覆的标志,“到了1700年的时候,牛顿完成了巨著《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整个世界也就进入了崭新的时代”。[2](7)随着活着的有机自然观念让位于死的机械自然观念,人类对待自然的方法也随之发生改变,自然是由一些基本零件构成的机器,所以无论多复杂的自然都可以被分离、分割、分隔,从此,世界被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员还原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失去了普遍的关联性和复杂性,成为原子、电子等的组合物,成为一个毫无灵性、呆板、单调、死寂的存在。

斯坦贝克是一位科学家,确切地说,是一位业余海洋生态学家,他热爱科学,热爱真理。不过,与过去300多年来占支配地位的自然机械观和还原论不同的是,他把世界看作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有机整体,相应地,他寻找科学真理的方法就是综合的、整体的。在《科特斯海》游记的开篇,斯坦贝克就明确地说明了这次科学考察的方法,“看我们所看到的,记录我们所发现的,决不让传统的科学框框愚弄我们自己”。[3](3)许多现代生物学家是在实验室里观察、解剖、研究泡在甲醛里的动物,数着墨西哥马鲛鱼背鳍上的脊骨,然后得出一个数字,在斯坦贝克看来,这就如“鲨鱼撕咬一条死马一样切开各种生命以及它们的残片”,[3](61)他们充其量是这个领域里的“动物尸体防腐者”,并不是“真正的生物学家”,[3](29)因为泡在甲醛里的马鲛鱼与生活在海里的活蹦乱跳的马鲛鱼是完全不同的,一条死了的马鲛鱼的颜色、构造、味道已全然不是一条活着的马鲛鱼的颜色、构造、味道了,这些人观察到的只是经过处理过的生命,这种观察出来的结果只是静态的、死亡的、片面的。尽管,脊骨的数量“也是一个无可攻击的事实,但不管对鱼,还是对生物学家,这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事实”。[3](2)在斯坦贝克眼中,真正的生物学家应该面对“充满生气的、活力的、喧闹的生活,从现实生活中学习生命的第一法则是活着”,[3](29)活着就意味着“介入生活”,所以真正的生物学家应该走出实验室、走向自然,观察生活在大海里“活着、游动中的鱼儿”,[3](4)如此观察出来的结果才是动态的、生命的、全面的。斯坦贝克的这番认识让人们想起获有“科学诗人”“昆虫荷马” 等多项荣誉称号的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在阐明自己的治学宗旨、反击传统蒙昧与科学专制时激昂慷慨地说过的一段毫不妥协的话,“你们是剖开虫子的肚子,我却是活着研究它们……你们是在一种扭拽切剁的车间里操作,我则是在蓝天之下,听着蝉鸣音乐从事观察;你们是强行将细胞和原生质置于化学反应剂之中,我是在各种本能表现最突出的时候探究其能力;你们倾心关注的是死亡,我悉心观察的是生命。”[4](352)

游记中,斯坦贝克多次带着羡慕之情表达了对达尔文研究方法的赞赏。达尔文曾以博物学家的身份随英国皇家海军“贝格尔号”舰作了历时5年的环球航行,经过大量的实地观察和多年的潜心研究于1859年出版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震惊全世界的著作《物种起源》。达尔文有足够多的时间,或骑在马背上或在缓慢行驶的帆船上耐心地等待潮起潮落,观察一切,“经过对各个组成部分长时间的观察和思考,通过归纳法形成一个整体的画面”。对一个自然科学家而言,斯坦贝克认为,“这才是恰当的步伐,面对所有这一切,你不能仓促,你必须拥有时间去想、去观察、去思 考”。[3](60)然而,现代科学分工太精细,“在大多数情况下,采集工作是由专业人员来执行的”,他们借着飞机和轮船的力量,牵挂着“职称和晋升”,总是行色匆匆看一下全景,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深入个案想证明什么,所以,如果他想采集水熄虫,他就只对水熄虫感兴趣,对于身边的其它任何形式的生命,他视而不见,对他而言,“海绵是他采集水熄虫的障碍。”[3](60)显然,现代科学太专业化,分工太细化,人们根本无法认识自然万物的相互联系。斯坦贝克意识到,作为“时代产儿”的现代人要去模仿达尔文是“浪漫的也是可笑的”,对于达尔文,人们“唯有怀旧般的渴望”了,要求现代人不坐飞机去骑马只能是“荒谬又无效”。[3](60)他也很清楚,达尔文需要用三个月时间观察得出来的结果他们可能只有二天的时间去做。但尽管如此,斯坦贝克还是乐意把自己与里科兹乘坐的“西部飞鸟”考察同达尔文乘坐的“贝格尔号”舰考察相比照,“我们是好奇的,我们的好奇心如同达尔文、阿加西兹、林奈和普林尼一样的宽广无限。我们想观察目力所及的一切,思考我们能思考的一切,在观察与思考中,建构一种模仿现实的结构”。[3](2)摈弃传统俗见与陃闻,以第一手资料,通过客观的观察,呈现一个真实的世界,这就是他们想做的,这种研究方法是“比较古老的方法,有点像‘贝格尔号上达尔文的观察方 法”。[3](60)同达尔文一样,他们既想要采集标本,在实验试里观察研究个体,更想观察大海中“活着的鱼儿”,这比在静态的、狭窄的视域中观察事物的方法更接近真理本身,尽管,斯坦贝克清楚,他们根本无法观察到一个完全客观的科特斯海,一个永恒的、绝对客观的真实只是一个神话,因为只要他们的船一踏入,这个无人居住的海湾就会发生变化,他们就会给这个海湾带入一些新的元素,“当我们的橡胶靴子在鳗鱼栖息的低洼地穿过时,当我们在潮潭里翻滚岩石时,我们就成为这个地区的一个真实而永恒的生态元素。我们会带走一些东西,同时我们也会留下一些东西”。[3](3)

显然,与当时大多数生物学家静态的、片面的研究方法不一样,斯坦贝克认为研究自然的方法应该是综合的、全面的、动态的,这是一种生态学的研究方法。正是在这种方法指导下,《科特斯海》中他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科特斯海世界:有竞争,也有合作;有险恶,也有美丽。在整个考察过程中,无论斯坦贝克他们在哪里停泊,都要小心翼翼地穿上塑料靴子、戴上塑料手套,因为他们常常会遇到蜇人的、带毒的动物,“如果你不谨慎,包扎绷带和疼痛的四肢很快就会教你谨慎”。[3](76)一种生活在裸露的岩石、礁石上的海胆,其脊骨非常锐利,可以穿透靴子,断在人体内的骨刺,扎得像“针一般的疼痛,经常还会引起感染”。[3](76)一种总是躲在岩石或珊瑚下面的Eurythoe,“它像魔鬼一样地蜇人,像头发丝一般的断刺有如火似的在皮肤里无情地烧着,好长时间都无法消失”。[3](167)一种巨大的浮游腔肠动物,长着橘红色的触须,这种触须甚至可以扎进手掌的硬皮老茧,“像被巨蜂叮咬一样的疼痛,会持续几个小时”。[3](171)无庸置疑,这些海洋生物是通过叮蜇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它们生存竞争的武器是毒刺。斯坦贝克观察到,每一种海洋生物为了活着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武器,用这些生存武器,它们彼此之间展开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这种激烈绝不亚于达尔文笔下的世界。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指出由于空间和食物有限,生物生殖能力过剩,两者之间存在的矛盾导致个体或物种之间展开了残酷的竞争。美国生态思想家唐纳德·沃斯特认为:“达尔文旅行的全部记录都充满着凶残、痛 苦和鲜血。”他称达尔文的世界是一个“沉沦的世 界”。[5](156)的确,尽管达尔文也看到了生物之间的互利关系和平衡关系,但他强调的是竞争,可以说,他给生态学引进的是一个关于暴力的主题。与达尔文不一样的是,斯坦贝克眼中的世界绝不仅仅只有竞争下的血腥。1923年夏天在霍普金斯海洋研究站学习海洋生物时除了接触过达尔文的理论外,他还接受了海洋生物学家威廉姆·爱默生·里特(William Emerson Ritter)思想的教育。里特用“超级有机体”来描述今天人们所熟悉的“生态系统”,认为自然界的各部分形成一个整体,整体的存在决定于各个部分的有序合作和相互依赖,这个观点与20世纪60年代英国生物学家詹姆斯·拉伍洛克(James E. Lovelock)提出的地球具有自我调节功能的“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极其相似,强调的都是整体与个体之间的紧密联系。20世纪30年代,斯坦贝克认识了海洋生态学家爱德华·里科兹并通过他学习了生态学家华德·克莱德·艾里(Warder Clyde Allee,1885?1955)和简·克里斯蒂安·斯马茨(Jan Christian Smuts,1870?1950)等人的著作思想。与当初人们观察研究海洋生物的纵向分类法不一样,里科兹关注的不仅仅是海洋生物个体本身,他更关注的是海洋生物之间以及海洋生物与其栖息地的各种诸如水流、波浪、含盐量、水温、淤积泥等物理环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是一种整体的和综合的方法。与达尔文强调竞争理论不一样,艾里强调的是动物的群居。他发现个体动物为了生存、生产有趋向群体生活的本能,生命并不仅仅是达尔文的个体为生存而展开的激烈竞争,还有生命间无意识的相互合作,所以他认为“跟达尔文的生存竞争法则一样,合作法则也应该是一条主要的生物法则”。[6](9)斯马茨是进化论思想家,是他首先创造了“整体论”(Holism)这个词,认为自然界有一种趋势,是通过一种创造性的进化而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本质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整体内,每一次的竞争都促成整体的前进,他把自然选择看作“一种进步的创造力而非毁灭的力量”,认为“生存竞争是同志伙伴、社会合作和共同帮助的一种方式”。[7](19?20)斯马茨的思想是建立在有机哲学上,如里特一样,他视宇宙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认为物理层面的现实绝不是各个单独元素的随机组合,而是存在一个整体,整体不仅仅是机械系统,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具有一些内在的结构、功能、关系和特征,正是这些内在要素使自然中出现了动态、有机、进化和创造的整体。这些生态学知识给年轻的斯坦贝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开阔了他认识世界的视野,也滋生了他对自然界本能的同情和热爱,正是在这样的教育熏陶下,斯坦贝克的视域极其宽广。在科特斯海,他看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美丽丰满的世界。在圣它·巴巴拉海峡,有一种“非常爱出风头又贪玩”的鼠海豚,“这些海豚冒出 水面,好像在一面模糊的镜面上游动,它们包围了我们。它们真的是朝我们游来的,我们亲眼看见它们改变方向加入我们,这些古怪的家伙!它们受伤时,那哭声听了让人心碎,它们会像孩子一样忧伤痛哭着”。为了对它们有更多的了解,斯坦贝克一行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对它们进行详细的观察发现,“它们会在水中游动形成各种图案,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又浮出水面,然后又翻转着似乎是想知道是否有人在观察它们”。它们似乎特别享受快速游动带来的乐趣,“每一次在一阵阵的快速游动中,它们都会弓起后背,使尽全身力气摇动尾巴,拍打着海面,但是在它们放慢游动速度时,就只有接近尾部的肌肉才绷得很紧。当它们似乎玩腻了时,就会弓起身子,不可思议地拍打着尾巴,顷刻之间就在水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3](39)在帕尔莫海域有一种金枪鱼,它们会成群地在船身的周围跳跃,每当船身穿过它们的时侯,它们都会在放下的“鱼线之间跳来跳去,甚至钻到船底拍打船身”,还有一种顽皮的箭鱼,“它们似乎在享受纯净的快乐和表演,在靠近移动的船只时,它们会跃出水面甩掉寄生食客后又迅速潜入水里,时不时地在空中翻腾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3](82)类似的描写比比皆是,贯穿着斯坦贝克的整个行程。紫蓝色海水映衬下如此异常美丽又活跃的生命带给他的是一种感动,“一种充实和丰裕的感情…令人兴奋不已”。[3](46)这种对生命的感动是如此强 烈,以致于当他们的行程即将结束时,他“不乐意回 去”。[3](267)

面对浩瀚无垠的海洋,斯坦贝克在看到残忍竞争的同时,更看到了生命的活力和充裕,海洋中一幅幅丰满的图像告诉他这里既不只是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竞争,也不只是艾里的本能合作,这里既有险恶,也有美丽,既有竞争,也有合作。海洋里的生命各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它们在与周围环境既竞争又合作的相互关系中相互依存,维持着海洋的动态平衡与稳定。

斯坦贝克反对现代生物学家专业的研究方法反而赞赏100多年前达尔文的研究方法,与他观察事物的非目的论思维有着密切的关系。跟里科兹一样,他们都是非目的论的信奉者。在游记第十四章,斯坦贝克用整整一章阐述非目的论思维。非目的论是相对于目的论而言的,目的论思维与神学解释世界有关,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上帝为了人类而有目的地事先安排与设计好一切的,所以目的论思维既是神造论也是人类中心主义,它总是用因果关系来解释这个世界,因而往往会模糊人类观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非目的论源于对现实的思考,关注的是生活“‘是什么,而不是‘应该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非目的论致力于回答那些业已相当困难的问题,即生活‘是什么或者‘怎么样,而不是‘为什么会这样”。[3](135)非 目的论思维认为生活是个无限的整体,是不可知的,所以它不去追究事物产生的原因,不用因果关系来解释世界,而是按其本来面目接受它,是一种中国道家式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思维。这种思维能让人超越因果关系的局限,把不相关的画面联系在一起,从而更接近真实、更接近整体。显然,非目的论思维关注的是相互关系,是一种整体的思维。在斯坦贝克看来,整体就“必须是一切”。[3](150)在他眼中,科特斯海中光线的色泽、蔚蓝的海水、船只的引擎、土著印地安居民、珊瑚、沙滩、海蛤蝓、海豚,还有他们自己都“隶属于一个更大整体的一部份。”[3](151)这个 整体是无限的,人类唯有“存在于其中,介入其 中”,[3](148)才能不断接近整体从而更接近事物的本来面目,大自然是寻找“‘是什么”最完美的地方。

非的论的哲学思维加之生态学的科学训练与熏陶,培养了斯坦贝克观察事物的整体思维,这种思维推动他在从观察海洋生物到观察人类世界乃至整个世界,最终形成了自己的“群体人”理论。我们在他早年给他朋友们的书信中可窥见这个理论的雏形。1933年6月21日他给朋友卡尔顿· A·谢菲尔德(Carlton A Sheffield)的信中说,在过去的三年里,他经过无数次的观察发现海洋里成万上亿的珊瑚虫组合在一起渐渐形成了奇怪又漂亮的状似植物的形态,经过一定的时间,这些植物状似的形态就形成了环状珊瑚岛。这些珊瑚虫建造珊瑚岛的行为与欧洲的某个时期某一群人建造哥特式塔的行为不无相似之处,珊瑚岛是由无数的珊瑚虫组成的,然而没有一只珊瑚虫能独立建成一座珊瑚岛,同样,也没有一个人类个体能够独立建成一座塔。显然,不管是珊瑚岛的形成还是哥特式塔的建成都是一种群体的力量,“神秘、强大而普 遍”。[8](75)在科特斯海考察时斯坦贝克观察到,海里有一群鱼,它们一边游着,一边排列着,一边巡视着,虽然有数百万条的,但它们却遵循着一个相同的模式,能够在同一时间朝同一个方向用同样的速度集体翻转又集体俯冲,斯坦贝克认为,如果把这些鱼看作是无数条鱼一定是不对的,只有把这些鱼看成是一头动物,才能理解这其中的错综复杂。“这头动物似乎有其自 己的生命力、动力和目标。它多于又不同于所有个体的总和。如果我们这么想,那么每条鱼朝同一方向游行,每条鱼之间保持着相同的间隔,仿佛有一种群体智慧在指挥着着它们,似乎就不会那么不可思议 了。”[3](240)以上种种现象告诉斯坦贝克,个体不在一起时,行动不一致,行为不一致,可一旦个体溶入其他个体而形成一个群体时,它们就成为一个超级有机体,有着与这些个体完全不一样的特性,群体由个体组成,但不是个体的简单叠加,其本身也是一个实体的存在,“群体有自己的灵魂、动力、意向、目的、方法、反映和一套向性运动,它们与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体所具有的灵魂、动力、意向、目的、方法、反映和一套向性完全不一样。就好比一块铁是由原子构成,原子具有旋转的、环绕的活动特性,但铁的特性却完全不一样。”[8](75)在一封给他另一位朋友乔治·阿尔比(George Albee)的信中他用“龟阵”(phalanx)①来描述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我们知道,原子经过某种方式的排列形成了铁条;原子的某种其它方式的排列再加上某种神密的原则就形成了活细胞,活细胞对外界的刺激十分敏感,这些活细胞再经过非常复杂的排列就形成了一个单位,即人类。……但人类并不是最后的单位,它再一次排列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单位,我称之为‘方阵。”[8](79)显然,群体(即方阵)的规模不等,小到海边的一个潮塘,大到人类世界乃至整个世界,每一个群体都隶属于一个更大的群体,每个群体都是另一个更大群体的缩影,“一个与另一个融合成 为群体,各个群体又融合成生态群体,直到我们已知的生命与我们认为的非生命相遇相融:藤壶与岩石,岩石与地球,地球与树木,树木与雨水与空气。各群体融入整体后就与整体不可分离”。[3](216)人类也不例外。像所有其它由个体组成的群体一样,人类这一群体也与一个更大的群体联系着,即人类是整个自然界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同样也是在与周围环境的相互关系中相互依存的:“人与一切联系着,与所有的现 实,已知的和未知的,不可避地联系着……万物即一物,物即万物——浮游生物,波光粼粼的大海,旋转着的星球,不断延展的宇宙,都被时间之弹簧紧紧地捆绑在一起”。[3](217)与西方占统治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类凌驾于自然世界的观点截然不一样,斯坦贝克视世界包括人类为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

非目的论看待事物的整体思维方式为斯坦贝克“群体人”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对生态学的兴趣和研究、对海洋生物的观察与思考促成了他群体人理论最终的形成。换言之,他是以一个生物学家观察事物的独特方式来观察海洋世界,并在观察海洋世界的基础上观察人类世界和整个宇宙,将人类看作是一个与自然环境密切相关的有机整体的一部份。

注释:

① Phalanx,是个拉丁语,指古罗马军队在作战时方阵战士手持长矛与圆盾牌,状似乌龟,在笛声中齐步前进。

参考文献:

[1] 卡洛琳·麦茜特. 自然之死[M]. 吴国盛译.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4.

[2] A.N.怀海特. 科学与近代世界[M]. 何钦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9.

[3] Steinbeck, John and Edward F. Ricketts. Sea of Cortez[M]. New York: Paul P. Appel Publisher, 1941.

[4] 至鲁枢元. 猞猁言说[M].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5] 唐纳德·沃斯特. 自然的经济体系: 生态思想史[M]. 侯文蕙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7.

[6] Tamm, Eric Enno. Beyond the Outer Shores: The Untold Odyssey of Ed Ricketts, the Pioneering Ecologist Who Inspired John Steinbeck and Joseph Campbell[M]. New York: Four Walls Eight Windows, 2004.

[7] Railsback, Brian. Parallel Expeditions: Charles Darwin and the Art of John Steinbeck[M]. Moscow: University of Idaho Press, 1995.

[8] Steinbeck, Elaine and Robert Wallsten, eds, John Steinbeck: A life in Letters[M].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75.

[编辑:胡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