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荣誉

2013-11-07 09:12王子云
椰城 2013年1期
关键词:梅梅胡杨林胡杨

■王子云

我面对程辉的墓碑说话。告诉他生前接下来的事,说给他也说给自己,这不仅仅是对他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也是对自己的一个宽慰。不远处金色的胡杨林,在风的鼓动下哗然了,说着和我相同又不同的话,说给悠悠岁月说给身旁的战友。

我曾对身边胡杨的久久伫立不以为然,对它的认可被它所感染,是在伴随着岁月的水滴,一点一点渗到骨子里来的,是变动着感悟的过程。再追溯它千年饱经沧桑的传说,于是这个边塞的伟丈夫在心里便高大起来。

从上级的上级机关,曾下来一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在我们驻地一旁的那片胡杨林拍了一幅作品。画面是两棵粗犷而沧桑的树干中,盛开着一朵鲜嫩的小花,题名为《美的形态》,发表在《解放军画报》上,据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它成为每届学生开课必讲的典范之作。后来一篇评论文章,深刻地挖掘了作者如何在那一瞬间抓取美的深层思考。又联想到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和吉普赛女郎艾斯米拉达,两种形态美的寓意。

无论作品内涵是否深得像吹嘘的那样邪乎,它却给了我另一种荣与辱的思考。那位摄影家的作品就产生在那片胡杨林,和这片墓地紧紧相依。这里长眠着数百位为航天事业捐躯的烈士,他们大都在风华正茂之际,把闪光的青春停歇在这里。或许他们连自己都不曾想到会在这里驻足,匆匆画上生命的句号。我的战友程辉,年仅二十二岁,就像一汪无源之水枯竭在戈壁滩上。让人揪心的是程辉没被评为烈士,悼词上最高的评语是“革命战士”。他的墓常被人遗忘和冷落,在大家的眼里他的离去无足轻重。在清明扫墓时节,很多战士都为他们殉难的战友或同乡搞祭奠活动。有的碑前披红挂绿摆放色彩鲜艳的花环;有的以高档烟酒设供。程辉的墓前只有几片干枯的胡杨叶,显得清冷和凄凉,这情景让我心里阵阵酸楚,我忍着泪跑回中队提来两壶水,在他墓前浇洒着,再端端正正在碑前摆上一茶缸水。不论别人怎样看我,我只执拗地这样做着。程辉是渴死的,如果在他生命垂危的那一刻,有这么一茶缸水,他的生命便会得到延续,或许能获救。

那是七月底的一天,整个戈壁像烧烫的锅底一样炎热。我们搜索二分队乘装备车颠簸了整整一天,才来到指定的地点。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亡地带,望着荒无人烟的大漠,心里充满了悲凉,我们宿营的帐篷和升起的缕缕炊烟,才使这沉寂中有了一丝生机。

为了尽快完成火箭二级脱落残骸的搜索,第二天我们分成六个小组,每组三人。程辉和我加上新兵罗义明分在一个小组,程辉任组长。出发不久,罗义明的肚子开始作怪,痛得他坐在地上直哼哼。程辉担心他是急性阑尾炎,决定让我尽快送罗义明回驻地,给分队长汇报。由他自己去完成搜索任务。程辉说他日落前赶回来,我心想又不是第一次执行搜索任务,我相信他。回到分队,分队长叫来司机,准备让我立刻送罗义明返回中队治疗,而罗义明折腾着要方便一下,他在沙丘旁大解一次,肚子便不痛了,搞得大家哭笑不得,我狠狠地瞪着他,心里骂道:“懒驴上路屎(事)多!”

太阳已斜坐到了大漠身上,各小组的人都陆续归来,却不见程辉的踪影。忽然罗义明像想起了什么,飞也似地奔回帐篷,打开挎包,他呆了。原来在他闹肚子疼忙乱中错背了程辉的挎包,程辉的这只挎包有一枚指南针和满满一行军壶水,而罗义明壶里的水刚出发就喝去了一大半,肚子疼或许就是水喝得太多造成的。指南针是每小组配发一个,可以说这是生命的指针,在大漠里没有它神仙都难以走出来。我顿时气得发疯似地擂起这该死的沙地:“告诉你……”我指着罗义明的鼻子愤怒地说,“如果程辉出什么事,你就是罪魁祸首!”

事物往往从开始的偏差,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会使其后果无限放大。程辉再也没有回来。两天后我们在离宿营地九十多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程辉永远地走了。他背靠着一座沙丘仰卧着,发黑的鼻血流入嘴角凝成了硬块。那只罗义明的水壶在一旁晒得滚烫,半自动步枪斜躺在腰间,子弹一发也没剩下,附近有散落的弹壳。很显然,他在绝望的时刻曾鸣枪求救。

由于这次意外的事故,中队长和分队长都背了处分。分队长满腹怨气,有时当着战士的面发牢骚,说程辉爱逞能太自负,影响了集体立功。我心里很气愤,分队长倒不如说他自己的提拔受了这次事故的影响,在他心目中程辉的生命还不如立功受奖重要。还记得有一次任务训练,分队长把一张地图的纬度标错了,程辉提出疑问,并且立即重新测算了一遍数据,证明确是分队长错了,分队长觉得被程辉弄得下不了台,心里耿耿于怀。可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啥过不去的呢?

中队指派我整理程辉的遗物。当兵的打起背包就能出发,全部家当不过是几件军装和被褥,倒是他的几十本书籍显得比较沉重。一份入党申请书从笔记本里滑落在地上,捡起来看是去年写的。但直至现在他还不是一个党员。

程辉的不幸,我和罗义明都感到内疚。特别是罗义明,从出事之后,话也少了,喜欢独处。能看出他的负罪感和心里压力。

很快,程辉的母亲和他的未婚妻梅梅来队了。他父亲由于半身不遂没能来。毋庸置疑,娘俩在程辉的墓上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让人更难过的是他们没有见到程辉最后一面,当时天气太热,等不住她们,就只好安葬了。程辉的母亲面容憔悴,头发斑白,说起话来很谦和。梅梅漂亮而不娇艳,那两汪秋水般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感伤和忧郁,她善解人意,程辉母亲走到哪她都搀扶着。她那一句:“辉哥——俺和娘来看你了……”的呼唤是那么凄婉和无助,把在场所有人的泪水都喊了出来。她和程辉早有了婚约,说等程辉回去就结婚,然而这一切憧憬与期待竟成了一个破碎的梦。

梅梅在程辉的那一摞书里找到了一封给她未寄出的信,抽出信笺,两片胡杨叶飘落下来……

梅梅:你的来信收到了……

今天在胡杨林摘了两片叶子,是绿色的,和我的军装一样,寄给你,你看他们多像是你和我。等咱们办了事,我领你到这里来看胡杨的秋色,那时的胡杨叶是一片金黄,真的很美,你一定会喜欢……

梅梅捧着那两片叶子泪水涌了出来,没有哭声的泪打湿了树叶。我知道这比失声痛哭更伤心。

程辉没有评为烈士,为此抚恤金没有多少。或许是为了息事宁人,对程辉生平的评价也是中队领导用自我检讨取代了。这是一种敷衍和搪塞,也是对责任的践踏和对家属的不尊重。然而中队的某些领导小瞧了程辉的母亲,她们没争没闹。程辉母亲边流泪,边对团领导和中队领导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没想到来儿子的部队,是为他送葬的……”老人家抽泣起来,梅梅递过来手绢,她擦了把眼泪接着说,“没想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对谁来说都是伤心的事,我们来不是和部队清算什么。儿子走了,不是用什么条件和金钱能换回来的,对他的后事处理,部队有规定,我们也遵守,没有其它要求。只是有一点,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给我丢脸,也相信不会给部队丢脸。我在你们领导讲的话里也听明白了,这几年程辉没怎么进步,你们只说是意外事故的伤亡,我觉得孩子走得很光荣,总不能让他背着不明不白的委屈走吧?这是我的看法,还请领导再考虑一下。”

沉默了一会后,还是政委打破了僵局,说保证将家属的想法和建议向基地做个汇报。要给家属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几天后程辉的母亲和梅梅就要走了。临别的前一天团里政治处的张干事,让我陪她们在营区游览一下。每走一处我都为她们谨慎介绍与讲解,生怕再触及她们的伤心之处,尽管这样老人家和梅梅还是噙着泪水走完了参观的全程。实际上她们是在检阅程辉生前生活过的地方。当走过那片胡杨林时,梅梅问道:“那就是胡杨林吗?”

“是的,是亚洲第二大的胡杨林。”我急忙对她说。

梅梅面对着林子伫立良久,腮边挂着清泪。

最后程辉的母亲说了一句:“孩子,你们这里很艰苦,真不易啊!”

我感到她的话不仅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回到招待室。气氛很沉闷,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语言的苍白。罗义明不知怎么突然来了,进门,他就给程辉的母亲跪下了:“大娘,对不起……”他声泪俱下地说,“程辉是因我的过错才出事的……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给你做儿子,为你养老吧……”

“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快起来……”老人家起身来扶罗义明,“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不怪你孩子,你们不都是为部队吗?都不容易啊!家是哪的?”

“山东。”罗义明站起来,抹着泪垂着头。

“你看看咱们还是老乡。”老人家边说边让坐。

罗义明在上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程辉的母亲,要她一定要收下。梅梅接过,打开发现是钱,又放到了老人家手里。程辉母亲拿过钱,又塞回罗义明的手里,说坚决不能收。此时罗义明再一次跪下恳请收下,老人家拗不过就接到了手里。我感到罗义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赎罪。在回中队的路上,他对我说或许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和压力。

程辉的母亲和梅梅走了。带着遗憾带着苦楚走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将儿子永远放在了戈壁滩,一切记忆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永恒的断层。对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来说,这是一个情感纠结的绝笔,是人生畅想中不可挽回的失落。她们走得像一首悲伤的歌。

程辉母亲她们走后,接待室的小张叫我和罗义明去值班室来一趟,说有事。他交给我们一个报纸包的纸包,说是程辉母亲让他交给我们的。打开,里面装着二百元钱和一封信,这里面的一百元是我悄悄塞在她们提包侧兜里的,另一百元就是罗义明昨天给的。那封信很简短,是程辉母亲写的:

小李、小罗:看得出你们很重战友情意,我很感动,起码程辉有你们这样知冷知暖的伙伴,陪他走过了人生一段历程,我想在冥冥之中他也会知足的,我衷心地谢谢你们!你们的钱我们不能收,你们每月的津贴才七元五角,这些钱你们一年都拿不到,我虽然目前还是个民办教师,但我们还没困难到那个份上。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如果有一天能来山东,就到家来,和自己家一样,我会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儿子……

程辉母亲

78年8月6日

拿着退还的钱,我和罗义明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几天都不愿说什么。

眼前这片胡杨林曾遭受过一次劫难,不知是谁的烟头干下的勾当。许多树干被烧焦,我担心那些大漠上的“硬汉”会死去,而来年开春时我惊奇地发现,那被烤黑的树干上,奇迹般地发出了鲜绿的新芽。

光芒与影子总是一步之遥,它是事物不同的两个旋转的辩证面。

不久,程辉的死有了新的结论,是政委上报的材料。一位基地的老首长听了所谓的事故后,很激动地说,这是基地组建以来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无数视死如归的战士,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是他们做了我们事业的铺路石,才铸就了我们的航天大道。荣誉不能只戴到活着人的头上……

这话简直就是春雷,一时间,程辉的名字传遍了全团。在中队从众心理开始弥漫起来。大家谈起程辉便竭力寻找他的优点和长处,恨不得把他平时打的喷嚏,都要挖空心思琢磨出韵味来进行讴歌,人人都为是程辉的战友而自豪。

上级重新作出了决定:追认程辉为中共党员;追记个人二等功;号召全团指战员向他学习。

在实用角度上讲,胡杨是不成材的,而他对人最大的贡献就是树立了一种品格,一种宠辱不惊的释怀与启示。不管你想起或遗忘,它都独自在沙漠地带年年绽放让人震撼的秋色。

这一年,胡杨叶子黄得晚了些时日,诚如程辉公正的生平迟迟到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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