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猴赫尼

2013-11-14 02:17沈石溪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3年11期
关键词:猴戏铁链箩筐

沈石溪

赫尼是耍猴人岩鸣豢养的一只猴子。

岩鸣带着赫尼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来年,走村串寨,从一个码头漂泊到另一个码头,靠赫尼在街头表演一些钻火圈、推小车、翻跟斗之类的猴戏,混一碗苦饭吃。据岩鸣说,赫尼是只极聪明的猴子,一个新节目,只要教上三五遍,就会做了,一般的猴子要教三五十遍才学会。但赫尼野性太重,具体地说,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思量逃跑。岩鸣说已记不清赫尼究竟逃过多少次了,起码不少于一百次。有一次,赫尼脖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岩鸣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给它上药,它就趁机从岩鸣的怀里挣脱出来,从窗口跳出去,往屋后的林子里逃。幸好那时我栽完秧提着一只空箩筐回寨子,恰巧路过岩鸣家的窗下,眼疾手快将赫尼扣在箩筐下,才避免了一场猴子胜利大逃亡。还有一次表演攀爬高竿,当赫尼爬到竿顶时,不知怎么搞的,攥在岩鸣手里的铁链子突然滑脱了。机灵的赫尼将柔软的竹竿弯曲成弹弓状,猛地一跳,身体轻盈地向对面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弹射过去。就在它越过十来公尺宽的空间,两只爪子就要抓住树枝的一瞬间,树冠上一只受惊的鹭鸶扑棱起飞,惊慌失措间照准赫尼的脸飞过来。飞禽走兽在空中撞了个满怀,赫尼摔到地上,扭伤了腿,这才没有逃成。

岩鸣像所有的耍猴人一样,用饥饿、鞭笞、戴脚镣等手段,企图磨灭赫尼叛逃的野性。可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效果却微乎其微。没办法,只好把那根细铁链永远拴在它的脖子上。

我到曼广弄寨插队的第四年,岩鸣因为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的,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行走困难,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外出耍猴。他本想把赫尼卖了,但赫尼也老了,脾气又倔强,动不动就想逃跑,问了几个耍猴人,没人肯要。养在家里,白吃闲饭,糟蹋粮食。于是,岩鸣就请我帮他把赫尼带到孟巴纳西森林里去放生。他噙着泪抚摸着赫尼的脑袋说:“老伙计,你一辈子做梦都想回森林里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也过个自由自在的晚年。”

我牵着赫尼,走了大半天。来到一个名叫野猴岭的地方。那儿的树林密得就像篱笆墙,钻也钻不通。岩鸣曾告诉过我,二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用捕兽天网将赫尼捉住的,那时赫尼才是一只不满一岁的小猴。二十年过去了,小猴赫尼变成了老猴赫尼。没想到,它还认识这块土地,一踏进野猴岭,它就两眼放光,嘴里呜呜呀呀不停地叫唤,显得十分激动。我帮它解铁链,它跳跃冲撞,一副想要尽快挣脱锁链投奔自由的急切表情。我好不容易解开了那条在它脖子上拴了二十年的细铁链,它立刻嗖地爬上旁边的一棵大树,快到树梢时,回过头来冲着我龇牙咧嘴地叫嚣一声,准确地说是冲着我手中那根象征着人类统治权的明晃晃的铁链粗暴地叫嚣一声,连蹦带跳地钻进树冠不见了。

我并不恼怒它的无理。它无端地被人类囚禁了二十年,被迫服了二十年的劳役,是有理由憎恨人类的。但愿它从此以后再不受那奴役的苦,享受正常猴子的生活!

我以为,赫尼回到森林后,如愿以偿,就像鱼游回了大海,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三天早晨,我扛着犁铧刚走到寨外那条宽敞的马车路,突然,一棵槟榔树上跳下一只猴子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低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赫尼!

才分别两天,赫尼看上去像老了两岁,蓬头垢面,背上的毛被树脂草浆粘成一绺一绺,鼻纹皱得像只苦瓜,落魄潦倒,活像个猴中乞丐。

这时,马车路上又陆陆续续过来十几个荷锄挑担准备下田劳作的村民,他们都知道赫尼的身世,都惊讶赫尼怎么又回来了,围成一圈看稀罕。

赫尼突然前爪撑地身体倒立,沿着人圈绕了一周。接着,它爬上挺拔的槟榔树,两条后腿勾住光滑的树杆,吱溜从树梢快速滑下地来;又从一位看热闹的姑娘手中抢过一只空箩筐,在场子里蹒跚推行。

哦,它这是在耍猴戏呢!

表演完倒立行走、攀爬高竿和推小车等节目后,赫尼翻着手掌,做出一副乞讨状,不断地向围观的人群磕头作揖。一位大嫂丢给它一只包谷,它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不仅把玉米粒吃了个精光,还把包谷芯也吃了下去。我这才发现,它肚皮空瘪瘪的,已经饿极了。

我的脑子里出现这样一副图景:三天前,老猴赫尼被赦免放回野猴岭,它满怀喜悦地扑向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自由的阳光和空气。可幸福仅仅维持了半天,便产生了新的烦恼:它从小被岩鸣驯养,早已养成了一套固定的生存模式,那就是表演猴戏,取悦观众,伸手乞讨,填饱肚子。这是它二十年来唯一的觅食方式,习惯成自然,已无法更改了。当天傍晚,它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茫茫森林,它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食物,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食物。它又坚持了一天,自由不能当饭吃,对它来说,混饱肚皮能活下去,似乎比自由更宝贵更重要。它饥饿难忍,实在难以再坚持下去,只好重新摸回曼广弄寨,回到它所憎恶的人类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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