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西风和东风

2013-11-15 12:38侯志川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雪莱暖流西风

● 侯志川

自然界的“四大风”(东、南、西、北风)是自然现象,本来不应该与“革命”扯到一起。

我从小到大,身处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一直到二十七八岁,足足“革命”了一代人的时光。我们那时崇拜的诗人都是“革命诗人”,首推郭沫若,其次是郭小川、贺敬之、李季、闻捷、李瑛等等。那时候对所谓的“资产阶级诗人”一律嗤之以鼻。什么“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徐志摩),还有“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戴望舒),一是没机会读过,二是即使读了,那种“不革命”的味道也是不敢喜欢的。外国诗人特崇拜苏俄的马雅可夫斯基和英国的雪莱。前者的诗是长长的“阶梯”,后者则只知道他那句著名的反问:“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特别是在莫名其妙的“文革”当中,每当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处境不顺,便经常会拿这句反问来激励自己和同伙,由此好像显得并非那么“无知”,而是很有点“文学修养”。后来,我突然晓得了这句“革命的反问”出自雪莱一首标题为《西风颂》的长诗,是长诗的最后一句。我心里头“咯噔”了不止一下,“东风”多革命呀,为什么不歌颂东风偏要去歌颂“反革命的西风”?不要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我从小学读书识字始,最先领教“东风”、“西风”的场合不是“天气预报”,而是慷慨激昂的政治宣传和大字标语。伟大领袖教导曰“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革命歌曲鼓动曰“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全都与“地理学”、“气象学”毫无半点关系。所以我心里面尽管怀疑,却不敢说出来(可见鄙人的政治经验自小堪称丰富),因为大家都在引用,而且据说马克思也喜欢雪莱的诗句。要知道在我们中国,马克思总是最牛最正确的,是真正的“老大”。

这个“疑问”一直存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我当了几年中学地理教师,“研究”了一阵世界地理和中国地理,这才明白,“西风”对于欧洲人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好东东。而且,还不仅仅只对于欧洲人。我们的确应该对它好好地颂一下。

查世界地图,美国以南的低纬度墨西哥湾有一股强大的洋流,号曰“墨西哥湾暖流”,简称“湾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开头第一句——“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说的就是这一“流”。湾流浩浩荡荡流向东北,穿过大西洋,到达欧洲大陆以西的海面,已经改称为“北大西洋暖流”。这股暖流在这里进入了长年盛行西风的“西风带”(北纬40度—60度),猛烈的西风把暖流带来的温暖湿润的空气吹向欧洲内部,因而与同纬度的其他大陆相比较,欧洲多数地方的气候温和宜人,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降雨又充沛。像中国的哈尔滨和法国的巴黎,这两个地方的纬度大体相同(巴黎还要高3度,按理该更冷一些),海拔高度和距离海洋的距离也差不多,但因为前者不在西风带而后者在,气候的差别就很大:哈尔滨的冬天要冷得多,平均气温比巴黎低15°(摄氏)左右。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的“古希腊文明”在欧洲萌芽壮大,近代民主、科学、文学、哲学在欧洲起步,与那里的经济、社会发展,进而与那里的气候,不能说没有重要关系(虽然不是唯一的关系)。这一切,“湾流”起的作用很大,“西风”当然功不可没。从这点看来,雪莱写《西风颂》,等于我们写《东风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他们那里,最常见最给人好处也最强大的就是西风。如果比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焉能不说“颂西风”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行动”一个?

几万几千年来,对我们中国人最有好处因而我们最感亲切的是“东风”。中国农业所依靠的降水,大部分都拜伟大的东风(东南风)所赐。东风事关中国人的饭碗和肚皮,繁花似锦的美丽春天往往又与东风携手而来,因而历代中国文学里头,“颂东风”和“东风颂”多如牛毛。最近有人用电脑对《全宋词》里出现较多的“高频词”做了一个统计,发现“‘东风’以出现1382次的频率高居榜首,‘何处’、‘人间’分列二、三名”(《天府早报》2011年12月1日)。可见古代中国人对东风是如何的喜爱。又比如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名篇《春》的开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但中国人似乎很少有谁“盼望”过西风(或西北风),因为此风一来,要么就是寂寥萧瑟,“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西厢记》),要么就是强大的寒潮,把人冻得打哆嗦,清鼻涕长淌。不过,虽然那时候先辈们赋予了东、西风不同的感情色彩,毕竟还很少往严肃的政治和“革命立场”上靠。只是到了后来大搞阶级斗争的时候,才把“西风—资产阶级—反革命”弄成了同义词,谁敢说“西风也有好处”谁很可能就被打成万恶的“××分子”。那时候绝不会听你扯什么“湾流”和海明威,而是认定你“含沙射影”、“歌颂资产阶级”!狂热的“阶级斗争”已经渗入了骨髓里面,到了“谈西色变”的地步。一个作者仅仅因为写了一句“不对”的话就被整得家破人亡,一个编辑因为编发了一篇“有问题”的文章就被搞得死去活来,现在看来确实滑稽甚至恐怖。我们现在可以如此这般地谈论“西风”而不怕当什么“分子”,这其间的变化之大,恐怕也只有我们这些过来人才最明白。

时代进步了。的确,这种进步,也不是轻易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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