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时代·文体:评李晓君《镜中童年》

2013-11-15 14:08冯仰操
小说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外祖父成人作家

冯仰操

作家选择一种文体、叙述方式甚至一个字句,并非无意的,而是带着某种偏好,并曲折地反映出他对周围世界的看法,而批评家的任务,或如萨特言“是一种发现,一种看世界的方式,是一种发现你正在阅读和评论的人是怎样看世界的方式”,或如李健吾的形象说法,做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独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的深处”。

李晓君在四十岁左右时写了《镜中童年》(载《钟山》2013年第5期),正文前引用一句古诗“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作为解题,从有心无意的隐现中,我看出他的执着,他试图探询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作家的隐蔽命运以及时代变化的痕迹。作者带着成年的疑问去编织童年的蛛丝马迹,以致他的记忆拥挤着成人后的洞彻与困惑,文章的整个色调是清冷而忧郁的,如他所言“当我深入到更幼年的一些事件的回忆中,我的表情已经具有了今天一个中年人的暮气和宁静”。

李晓君在梦中踩死了一只蜘蛛,从“扑哧”的声音里,他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命运”。他更关注的是自己的命运,最终成了一位作家的命运,虽然成为作家是偶然的,但童年已经隐藏了某些命定的东西。于是,他开始编织童年的记忆,首先是家族的系谱,那正是他血液与个性的源头。祖父出身卑微却生性强硬,父亲、叔叔在他的拳脚下长大,即使成人后仍摆脱不了,作家从中感受到家族血液中的一种强悍,“遗传到爸爸身上,是一种固执和坚持,在叔叔身上,则是一种骜烈与儒雅的相混合的气质”。相对而言,李晓君更乐意承认来自母亲一脉的影响,他的长相、脾性与母亲极为相像,也正是外祖父的摹本。外祖父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解放后却成了一个谨慎的养蜂人,柔顺而宽容地对待一切,从这一点上作家觉得“我的性格远不像我的祖父,而像外公”。

当作者“从自身心灵的底色来眺望这个世界”时,从祖父和外祖父身上看到了一种“忧伤”的东西。祖父家世贫苦被迫入赘,却尊崇读书人,时时想着出人头地,时刻被梦想焦灼,对子孙的暴力只是一种表象罢了。而外祖父是一个读书人,却命运坎坷,前国民党军官的履历在解放后是定时炸弹,意味着暴力的随时降临,作家想象着“暴力和痛楚在他的身心里烙下的巨大印痕”。

祖父的焦灼与外祖父的痛楚所汇聚的忧伤,都在成年的作家身上有了隔代的回音。家族的忧伤气质,却只是作者一个遥远的溯源,李晓君更愿意展示他早熟的天分与敏感的想象。他很早便用忧郁的眼睛打量着世界,做着各种梦,梦里的空间和光影精细入微,对命运与超脱的感受似乎更属于一个沧桑的成人。他在沿着河流往回走的游历中,开始学会观察和想象,而沾染上了水的气息,“有水的灵动和潮湿,多变、敏捷和聪慧”。他在某一个冬天,发现了冬天阳光的苍白质地和冰冷属性,在这一明悟的时刻成了一个独立的观察者。他还毫不吝啬地称扬他画画的天分,并用之还原上世纪八十年代县城街道的图景,“每一个细节都在眼前显得那么新异和无法琢磨,因为时间的缓慢节奏和人们仿佛静止的表情,使事物凸显出一种深刻的抑郁”。

忧伤赋予李晓君一双敏感的眼睛,让他看到世界的繁复,尤其是生活阴郁的一面,家族的苦难、梦的离奇、冬季的触动被几何级的放大。给他更大忧伤的却是时光的流逝与不可把握,当他提及对美的最初体验时,他用的词正是“忧伤”,因为美就像生命临近晚秋,稍纵即逝。些许的忧伤是有益的,当李晓君的世界被忧伤填塞时,他略显自卑,甚至无助。他一次次记叙成为作家之前的种种经历,耽于玩耍与画画而逃避功课,备受老师们的奚落,后来却戏剧性的做了教师,并经历了画家梦的破灭。面对学校中的机遇或挫折,作者的态度模棱两可,陷入顾影自怜的境地。面对童年的挫折,卢梭与沈从文的处理更值得欣赏。《忏悔录》有更浓重的哀伤,却让人信服,依赖对内心的重重剖析与描摹,李晓君却放弃了铺垫而采用了直白的议论;《从文自传》则表现出健全而明朗的人性,自信的将大自然与社会中的游历称为“一本大书”。

与一个人内部的命运相关联的是波澜壮阔的时代,李晓君并未忽略他的时代,他的忧郁足以让他感受时代的变化,尤其是关于风俗人情的部分。作者记录了当年的露天电影,一种类似节日的气氛,女孩子和妇女的刻意打扮,正与《呼兰河传》叙述的看大戏场景仿佛。但是这些场景一去不复返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当地的俗曲——蚌壳精戏,以及当时标志性的建筑——土地庙、十字街。作者还着意描绘了童年最初的世界体验——鬼神世界,口耳相传的鬼故事,节日时的祭拜祖先,以及鬼压床、鬼撞墙等种种灵异的事件。

李晓君不仅感受着某些美好的失去,也感受着过往的沉重,尤其是离他最近的文化大革命。作者出生于1970年代,自称是“幸运地躲避了文革的悲剧”的一代,“文革”虽然过去,它的残留物却以物质的精神的形态保留了下来。作者质疑写成的历史,依赖的是自身有限的记忆,最初的记忆大概来自母亲口述的外祖父的传奇。外公民国从军与文革抄家的经历,这一童年的生命触动最终在他成人后茁壮成长。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从外祖父的坎坷命运中读出了时代的不公;从放电影的戏台上看到斑驳的血迹与批斗的大字报,感叹时过境迁后人们的心安理得。作者毕竟只是历史的旁观者,他对这段历史只有浮泛的感叹而缺乏深沉的反思。他也许无心的描述,却为八十年代前后的精神蜕变留下了一个侧影。他提及当地以毛主席纪念堂为标志的革命纪念景观,接下来叙述了他和母亲的相关记忆。他亲眼目睹了工农兵雕塑形成的过程,“这组形象,和当时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片头,以及人们手中的瓷缸上的图案,如出一辙”,而母亲则在纪念堂前亲历了“鬼压床”的灵异。革命景观与古代的祠堂、牌坊一样,既是一种教化也是大一统精神的象征,在八十年代前后却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它不过是被批量生产的建筑罢了,它的神圣庄严也被平常人的灵异体验所取代。

李晓君忧郁的笔触足以胜任去描摹时代的细微处,但他似乎更乐意探询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如人伦、鬼神、英雄等问题。作者描绘了童年因听闻和想象鬼神带来的恐惧感,但这种体验在上学后却备受质疑,因为学校所灌输的是无神论的唯物思想。鬼神的消失伴随的是信仰的缺失,而信仰与敬畏有关,当下的作者似乎看到了唯物论的破坏性,“当它们形成为一种共识后,世界注定将为之一震”。让世界一震的还有文革前后人伦秩序的瓦解,当父子、师生等上下秩序被颠倒时,“人人自以为自己的人性得到最大的释放,同时又发现个体的孤立无援到了最凶险、最绝望的境地”。除了现象的描摹外,作者更想找出原因,便向传统中寻求解释,所见却多不高明。如他将鬼神的传统追溯到《易经》,谈及母亲的话“要敬鬼神”,认为“这同孔子的说法无异”,却不知论出何处(《论语·雍也》)说“务农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重点都不是“要敬鬼神”的意思)。

一个成熟的作家应该扬长避短,李晓君熟悉自己的长处,他曾说自己“着迷于一种比含蓄更含蓄的表达”、“沉迷于文字中的软弱、滑动、沉静的部分”,这一特点适合于描写与抒情,却不适合于议论与叙事。《镜中童年》不乏精致的描绘与想象,如“风中流布着食品作坊腌萝卜的咸腥味儿,院子里的芙蓉花瓣轻轻掉落”、“冬天乡野的风冷彻肺腑,将花圈和白色的挽帐吹得呼喇喇响,飞扬的纸花,像一场盛大的雪,落在送葬的路上”,均是美丽的,却也不乏长篇大论,如《对英雄的崇拜》、《父子之间》等节,陷入肆意言说的境地而少了应有的含蓄与张力。

为了接近世界繁复的光影与忧郁的情调,李晓君惯用一种回环往复的修辞法,且举一例,“度过一个阴雨绵绵、冗长的春季,夏天以它纷披、繁盛的阳光倾泻而下,万物在日光瀑布中获得一种蓊郁的、蓬勃的生命力”,一句话用了三组形容词,但每一组中的两个形容词差异度并不高,这一不精确的结果是使文章显得冗长而拖沓。文体与修辞是艺术自足性的根本,喧嚣一时的大散文陷落于失血的口号与空洞的粉饰,作者似乎也未能摆脱。

散文作为一种体裁,其边界向来是一团糊涂,处于诗歌、小说等文体的交界处。自近代以来从传统古文的蜕变中却失去了显赫的地位,面对这一尴尬,鲁迅颇为果断,“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这一态度一直延续到李晓君,他摒弃了所谓的散文常识,“让散文游弋在诗歌、小说、戏剧甚至哲学的边界”。李晓君曾受过绘画和写诗的训练,偏好用比兴的手法去捕捉世界阴暗之间的光影,《马厩以南》、《阁塘冲、破落的军官和养蜂人》、《夏天》等节有精彩的片断,如三代人乘凉的闲暇、山路上的奇异、夏日的梦幻等(其中《马厩以南》、《蜂房》等曾收入李晓君的文集《时光镜像》)。但他只有美丽的断章,当他开始写就长篇时,却丧失了舵的平衡。传记多是按时间的逻辑推进的,作者尝试着用话题的逻辑展开,如家族、时代、自我等等,但他显然缺少整体的把握,前几节以家族为话题,之后又间隔着出现《来自大山的客人》、《父子之间》等节,各节之间缺少自然的过渡,文章整个的色调晦暗不明。

传记作为散文的一种,有它独特的规范,作家基本上都要面对诗与真的问题,集中于童年,则有成人与儿童两种视角的问题。李晓君用“镜中童年”来命名,正表明他对童年的任何追溯都只是镜中看花,而且他有意识地“从自身心灵的底色来眺望这个世界”。作者有意将他的童年谱成一首忧伤的诗,在我读来也确实有种梦幻的感受,这一效果大致源自成人视角的挤入。作者记叙的是童年的人和物,而感受和想象却来自一个忧郁的成人,儿童视角下世界的新鲜与陌生几乎是没有的。但过去有关童年的经典,多珍惜属于儿童的那份童真,而警惕成人视角的侵入。鲁迅《朝花夕拾》是断续写成的,早先的《狗·猫·鼠》、《阿长与〈山海经〉》等篇起首都有浓烈的火药味,对论敌嬉笑怒骂,但文中有关童年的记忆,却很少介入成人的议论,到后来的《无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篇风格更为统一,凸显了儿童眼中的温情而非成年后的冷峻。即便文笔肆意的郁达夫,他的《自传》开首便是《悲剧的出生》,但他宣泄的成年情绪在涉及童年片断时却一扫而空,代之以童年的单纯与欢乐。自然,无论童真还是忧伤,都是成年的作者对世界的观感罢了。但我更期待李晓君有美丽的忧郁,更多些传统的积淀,有精致的断章,更多些成熟的风致。

注释:

①让·保尔·萨特:《萨特自述》,黄忠晶、黄巍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87页。

②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咀华集 咀华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1页。

③李晓君:《时光镜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自序第2页。

④鲁迅:《怎么写(夜记之一)》,收《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8页。

⑤李晓君:《时光镜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自序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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