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乌鸫

2013-11-15 20:37□苍
福建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黑鸟脸盆盆里

□苍 耳

午间小憩后,我隔着院门的玻璃,忽瞥见高大浓密的樟树上,扑扑簌簌地飞落一只黑鸟到院中。这引起我的好奇。我挨近一瞧,竟不止一只,至少有三只黑鸟,在院中四处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它们体态不大,浑身乌黑,喙也不长,是暗黄色的。在我琢磨它们属于哪类鸟时,那在水泥地上溜达且靠我较近的一只,忽地飞上花墙,竟引得树上另一只像黑手帕一样飘下来。其余的,仍在长着老葡萄根的泥地上觅食。

今天虽说风不算大,但也不小了,树冠不时地翻涌一阵,掉下一些叶子,沉寂一会儿,接着又哗地乱摇一下。冬天底楼这儿很难见什么阳光,总是阴阴的,有点像傍晚时分。墙上的钟指向二点三十分。黑鸟似乎没有发现我。它大约就是那种叫乌鸫的鸟吧?我曾在北京自然博物馆,见过不少鸟的标本,其中就有乌鸫。但此刻我却不能完全确定它,称呼它。在这个精确得过了头的世界,它是一个小小的盲点,一个秘密的未知数。

又有一只黑鸟飞上花墙头,在一长溜仙人掌中间跳来跳去。我数了一下,仙人掌竟有十几盆之多。这是我从未留意的。另外几只黑鸟仍在院中从容造访、参观,我的目光尾随着它们,重新打量这个四处都长着吊兰的、平常而又不免纷乱的庭院。

一只黑鸟跳到假山上,它的下面是个小石磨。这个小石磨,一般是很难见到的。它是母亲最喜爱的家当之一,是从乡下带到城里来的,还专门为它打了个木架子。现在它被放在露天里,风吹日晒,却始终不忍丢弃。还有那个小水缸,现在也没什么用了,偶尔将买回来的活鱼放进去,竟也很难捞;夏天它还成了蚊蚋滋生之地。至于贴墙挂的旧簸箕、墙根下的坛坛罐罐以及鸡笼、斧子(它们闲得无聊时便互相叠着影子做游戏玩),快把院子变成模拟乡下光景的场所。当然最老的,恐怕要数那把小锹了。那是工兵用的小锹,抗美援朝时的产物,已跟随这个家辗转了几十年。现在它靠在暗处,已锈掉了大半边,可锹柄依然硬挺。在我的感觉中,它比先前更亮也更锋利了。

说来好笑,墙头那十几盆仙人掌,都是栽在破脸盆里的。瞧瞧它们,就知道这么多年洗破了多少脸盆。这一点,黑鸟们当然不知晓。这些有着非常熟悉的色彩、花饰的脸盆,我对它们竟如此陌生,而脸盆们同样也认不得这张脸。它们一个一个地破掉,烂掉,是为了拒绝这张过于熟透的脸,还是忍受不了时间的浸泡?跟它们相比,人的脸是够坚韧的了,简直颠扑不破。你听说过谁把脸洗破了么?没有。旧脸盆们一溜在墙头排着,锣一般被仙人的手掌按着,才没发出旧日子的颤音。

最茂盛且反差最大的要数吊兰了。盆里栽不下,泥巴地里它们便四处疯长。结果一场寒流来后,盆里的全枯了,而地里的却照样郁郁葱葱,我行我素。墙角处的葡萄藤又黑又粗,自个儿弯曲着,仍向上伸展着撑开来,但即便是夏天,叶子也稀稀拉拉,几乎不结葡萄了。另一棵是枇杷树,长了好几年,却从未见挂什么枇杷。而隔墙那边的一棵,竟十来年从不结枇杷,却依然青葱如盖。大家似乎都忘记了结果这回事,它自己也忘了。只要生长着,摇着,绿着,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哦,“庭院,天空之河。/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这是博尔赫斯为我的庭院写下的诗。

有两只黑鸟飞走了,接着又飞走了一只。它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但愿不是端着鸟枪的阴险家伙。前不久,我出去晒被条时,发现靠路边的窗台底下有只鸟,在拼命张着嘴。我以为是小鸽子,便跟母亲说了。母亲有点好奇,便出门去瞧瞧。过了一会儿,母亲进门便说,不是鸽子,是鸟。果然是一只鸟,捧在她的手心里。那鸟显然是惊恐的,羽毛是蓝中带黑的,喙尖且长。母亲把它放在纱门旁边,说它一到院子里,就怕猫来咬。我说,不能让它到院子里。那鸟向纱门扑腾了几下,就缩在铁门的暗角,一动不动。也许是只幼鸟。我想。于是母亲便抓了一把米洒在地上,我说它可能不吃米。于是又洒了点饭。对此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谁也无法形容它的恐惧和敌意,在一小片阴影中。后来,我洒了点葵花籽在它边上,竟惊得它扑抓纱门,双脚钩住门纱,但不到三秒钟,它的头部却突然倒悬下来,非常奇异地反转过来,弯垂着。这时,我才发现它的腹部被血浸湿了,潮乎乎的。我的脑子立刻嗡了一下。它显然中弹了。它竟坚持了这么久。孤立无援,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它太惨了。这个世界拥有那么广阔的天空和大地,竟容不下这么一个小小的生命。它的眼睛闭上了,但它仍抓着门纱不放。它的头低垂着,它掉了下来。它死了,真的死了。一个最弱小的生命,死得竟如此悲凉。

黑鸟们都飞走了。应该飞走,应该远走高飞。这样的世界对它们充满了危险。不要眷恋也不要原谅这个世界,飞走吧。它们会有比这更好的去处的,至少那首有关乌鸫的诗还是可以收留它们的。墙上的钟指向二点四十五分。鸟们比冬日的阳光逗留得更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如果不是那只死去的鸟突然飞回来,这无疑是下午的一小节非常闲散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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