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庄驴肉

2013-11-15 20:37□丁
福建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方驴肉瓜菜

□丁 晨

驴肉到了吴庄,就到了它最应该去的地方。

能改变一个地域的饮食风气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样了不起的事,在许城,王老大的胡辣汤做到过,回民街的炝锅面做到过,四川人的麻辣火锅做到过,现在轮到吴庄驴肉了,吴庄驴肉却是做得更出色、更彻底。吴庄第一个卖驴肉的人肯定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么个结果,当初他家那头懒驴得病,眼看不行,就索性杀了卖肉,一个偶然的事件无意中导致了一场饮食革命。许城什么事都是一窝蜂,说喝宝丰酒就大街小巷全是宝丰酒,说吃火锅一夜间有一半以上的烩面馆改成了火锅店,现在吴庄驴肉的畅销,原是在情理之中。

从第一块驴肉出锅,发展到后来的满吴庄都是驴肉,这期间是有一段历史的。吴庄驴肉的发展史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吴瓜菜。

起先,吴瓜菜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看到别人都卖起驴肉,也想跟着致富。顺着城区一条主干道,一直向东就是吴庄。吴庄在城的东郊,紧贴着城,是城市东边最后一道视线。过了吴庄,前面才是大片的麦田。吴瓜菜的驴肉摊就摆在自家门前,钉两个木桩,扯一块篷布,算是遮起了一片营业场所了。客人们坐在棚子底下,一边吹风,一边吃驴肉。靠近门口是一口汤锅,里面煨着大块大块的驴肉。驴肉在大火上煮到八成熟,还要丢进这汤锅里煨,慢慢地煨,耐着性子煨上几个小时才可以卖。吴瓜菜的生意还算不错,他的驴肉似乎比别家的好吃一些。吴瓜菜有个毛病,他总是站在汤锅边,时不时地翻动着锅里的肉。他大概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故意找些事来打发无聊。人们经常看到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手里一把钩肉的铁钩,来来回回把锅里的肉翻上翻下。因为有个能干的女儿做帮手,他就只好做这样一些看似无用的活。他的神情是专注的,动作是笨拙的,像一根会动的木头。

驴肉让吴瓜菜的日子得到很大改善,让他枯瘦的面颊有了更多笑容。然而,吴瓜菜的生活中还是存在着不少问题。吴瓜菜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大妮,二女儿叫二妮,三女儿叫三妮。大妮已经嫁人了,女婿是董村响器班的一名吹鼓手。结婚几年了,大妮一直未能怀孕,到医院做了检查,各项化验单出来,一点毛病没有。吴大妮好言相劝,要女婿也去医院做个检查。实际上这已经伤害到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太想要孩子了,女婿只好忍辱负重。到医院一检查,果然是女婿的毛病,主要原因是他精子量少,看着也播种了,也浇灌了,也上肥了,但因种子的先天残缺,不足以让大地出现冒绿的景象。这件事成了吴瓜菜的一块心病,遇见这种事,当爹的是干着急用不上力。

吴瓜菜还有一个十分沉重的包袱压在身上,是他的二妮。二妮去年考上省城一所大专,光学费就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当时是卖了夏收留下的口粮才凑足这笔学费。为了二妮能跳出龙门,一家人都勒紧裤带。但是,春节放寒假的时候,吴瓜菜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二妮回来了,她烫了发,描了眉,擦了口红胭脂,大冬天穿着红裙子,说话连口音都变了。吴瓜菜首先吓了一跳,他知道闺女会变,他把闺女送出去读书就是希望闺女能变。但这种变的速度令他担心。据二妮说,她在一家公司兼职,勤工俭学。吴瓜菜是不懂什么勤工俭学的,他觉得作为一名学生不该这么打扮。

吴瓜菜的第三件心事是他的三妮。三妮还在上着中学。有一天傍晚,吴瓜菜的驴肉摊上来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一边吃着驴肉,一边嘀嘀咕咕,贼溜溜的眼睛不时往吴家门里张望。吴瓜菜还以为他们是对院子里拴着的一头毛驴感兴趣,大概是这些城里的孩子没见过驴。其实他们是冲着三妮来的。三妮从院子里一出来,就有一个家伙迎上去跟三妮说话。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就见三妮说了一声“去你的!”然后红着脸躲进屋里再也没有出来。这样的事吴瓜菜看到过不止一回,他还听见有人议论,好像说三妮是什么校花。他不知道校花是什么意思,他隐隐觉得三妮这闺女有点麻烦。就算现在没有麻烦,迟早也会遇到麻烦。

所有这些令他担心的事,都埋在心里,他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

吴瓜菜的家庭成员应该还有一个,是他的老婆英子,遗憾的是,她死得太早了,当年因为没钱治病,把人硬是熬死的。这对早年的吴瓜菜是个打击。谁都知道钱好使,钱也难挣。吴瓜菜早就明白了钱的金贵,他抱定一个态度,不该花钱的坚决不花,该花钱的也是尽量少花。他卖了这么久的驴肉,从未尝过一口,顶多就是咂巴咂巴煮肉的汤汁,看还缺什么佐料。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驴肉上了,卖了一年多驴肉,他是尝到了一点甜头的。如果不是驴肉,二妮上学的问题就没办法解决了。所以他认定了只有自己踏踏实实地卖驴肉,才能避免当年失去英子那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吴瓜菜从没想过发财,他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

在没有上电视,没有出名,没有发财之前,吴瓜菜就过着这样一种平淡的日子。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把驴肉丢进锅里煮,该换佐料的换上佐料,喂喂院子里那头用来招徕顾客的毛驴,有农活的时候下地干点农活,地里没活就坐在院子里打盹。到了临近中午,大妮就来了,两人一起把驴肉摊支起来,开始做生意。一日一日,这种平静如水的生活在吴瓜菜面前悄悄流淌。

后来,这种平静就再也没有了,小方的电视节目带着一股潮水哗啦一下席卷了吴瓜菜的平静。

小方是许城电视台的一名主持人,她随朋友一起到吴瓜菜的摊上吃驴肉。当时吴瓜菜正在汤锅边翻着锅里的一块驴排骨,听见旁边有个轻快明亮的声音说:“这是什么东东?”吴瓜菜一抬头,认出是电视里头的小方。吴瓜菜说:“是排骨。”说着话,手里也没停,又从锅底翻出一块油乎乎的肥肉。小方又问:“这个呢?”“肚绷。”他老实地回答。小方摇摇头,好像对“肚绷”这词不能理解。小方说:“肚绷是什么?”吴瓜菜说:“肚绷就是驴肚子上的肉。”说着就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喷儿。”小方就笑了,笑得很调皮,很显青春活力。吴瓜菜看到她笑,顿时有点得意。他向来用仰视的目光去看两种人,一种是戴眼镜的,一种是上电视的。吴瓜菜还想进一步得意,于是他说:“是驴的肚子,不是我的肚子。”说完他就等着看小方脸上的表情。他看到小方脸上的笑忽然收拢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幽默会让她继续笑,而且会更调皮地笑,谁知她的笑忽然就收拢了。

吴瓜菜还不知道,就在他开这个玩笑的时候,小方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小方进电视台工作两年了,一直希望能做一台别开生面的电视节目,她对台里目前的几个生活类节目实在是不能满意。

可能从那一刻起,吴瓜菜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那天小方吃过吴瓜菜的驴肉,回到家里就开始构思这样一台电视节目。这应该是一台喜剧,是一台服务大众、贴近生活的喜剧,并且,是一台能为电视台创造经济收入的喜剧。后一条是必要的,是打动台长,使节目最终能付诸现实的重要因素。小方想啊想,想了很多很多,后来,她铺开纸,把想到的东西都用笔记了下来。小方有点担心吴瓜菜,她在吴瓜菜身上没有发现太多的喜剧细胞,不过她想起了吴瓜菜的一句话“是驴的肚子,不是我的肚子”,她觉得这就够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一份电视节目策划书初步形成了。

这天早上小方没有因熬了通宵而感到一丝疲倦,她反倒有说不出的亢奋。看着刚刚完成的策划书,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如同天边出现的第一道曙色。而就在这道曙色出现的同时,卖驴肉的吴瓜菜也已经起床,他先是去后山墙蹲了茅坑,然后提着裤子进伙房摆弄那些已被卸得七零八落的驴的肉体。这些肉最终将被他做成美味佳肴送进人们嘴里。他还不知道,再过几天,他自己也将被别人用另一种方式做成一道文化快餐,塞进对口味日益挑剔的电视观众们嘴里。

一开始吴瓜菜还没意识到什么,小方来找吴瓜菜的时候,他正懒在院子里的一张躺椅上打盹。同吴瓜菜一起打盹的还有院子里那头驴。小方走进院子,首先把驴惊醒了,畜生一激灵从地上站起来,倒把小方给吓了一跳。“妈呀!”小方尖叫一声。吴瓜菜这才醒过来,见是小方,感到有点意外。小方怕那头驴,就把吴瓜菜叫出来,对他说了自己的来意。听说要上电视,吴瓜菜当时就愣住了,嗓子眼里只是“嘿嘿”地干笑。小方说:“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这就带你去试镜。”吴瓜菜根本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太突然了,容不得他多想。其实就算是给他想,他也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的。既然人家说让上电视,那就上呗。吴瓜菜对小方说:“你等着,我进去换身衣服。”吴瓜菜进屋里扒了半天也没找到一身像样的衣服,听到小方在外面催,只好又穿着原来的衣服出来了。幸好小方没有在意,也没说他什么。他心里倒是有点埋怨小方,如果事先通知,他就可以去买件新衣服来穿。为了上电视,他还是愿意花这点钱的。

一进电视台大门,他显得格外拘谨。对他来说,电视台终归是个神秘的地方,人在这里要变成影子放到电视上去。经过电视塔的时候,他忍不住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去摸一摸这个上细下粗的铁架子。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他害怕自己不规矩的举动会出现在电视里,招致全市人民的耻笑。

试镜之前,小方指着桌上的一套行头,示意吴瓜菜换上。吴瓜菜见是一堆衣裤鞋帽,也不知道怎么穿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旁边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过去抓起一顶“瓜皮帽”,一把扣在吴瓜菜头上。又拎起一件黑马褂,说:“穿上。”吴瓜菜戴好帽子,穿好马褂,又见桌上还有一条皮带。这条皮带跟普通的皮带没什么区别,只是皮带上拴了一条驴尾巴似的辫子。吴瓜菜顺手就把这样一条皮带扎在腰里。小方在一边说:“错了,错了,要扎在马褂里面,只把尾巴露出来就行了,不要把皮带也露出来。”

吴瓜菜觉得这身打扮很别扭,他觉得现场气氛也很别扭,拍电视嘛,要轻轻松松、热热闹闹才对呀。也许是自己的拘谨让大家如此沉闷。吴瓜菜一伸手,抓住了身后的那条尾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真像一条驴尾巴哩!”

小方让吴瓜菜站在镜头前,随便做些动作。吴瓜菜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咧着嘴笑。小方说:“你转个身。”吴瓜菜就转了个身,把屁股对向镜头。小方说:“走两步。”吴瓜菜就僵硬着腿挪了几步,样子有点像小品《卖拐》中的范伟。可是尽管这样,还是没有谁笑出声来。小方看了看秃顶男人的脸,又对吴瓜菜说:“这样吧,你跟着我的动作学,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小方做了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动作,示意吴瓜菜跟着做。吴瓜菜只觉得手脚都僵死了,除了把手心里的汗往屁股上抹,其它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小方也觉得这动作对他来说是难了点,就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念一段台词。”小方就用方言土语念了一段《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要吴瓜菜跟着重复一遍。吴瓜菜听了之后就用手指挖着耳朵,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小方的幽默表演加上吴瓜菜的憨态可掬,终于把大家给逗笑了。先是秃顶男人一声哈哈大笑,紧跟着所有在场人都笑了,许多人都不可遏制地捧着肚子大笑。秃顶男人对小方说:“好了,也不要难为他了,我看还行,你下一步就全力以赴把这个节目做好!”

节目很快就做好了,名字叫“馋嘴驴瓜菜”。一共十集,每集向观众介绍许城的一种名吃,归结为“许城十大名吃”。这台节目是用喜剧小品的方式向许城百姓展示了许城的饮食风采,同时向“十大名吃”收取广告费用,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节目刚一播出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得到不少好评。吴瓜菜在节目里充当里了一颗“笑豆”,往各家各户的电视机上一扔,立即爆起噼里啪啦的笑声。“驴瓜菜”这个人物形象一下子在百姓的眼里生根了。

在主持人小方的“许城十大名吃综述”中,吴瓜菜出场了。镜头先是对准他来了一系列的身体局部特写:脑袋上的瓜皮小帽——捉襟见肘的黑色马褂——小腿肚上的绑腿——摇来晃去的驴尾巴……

吴瓜菜是坐在自家电视机前看的这台节目。一边看,他还一边给三妮解释。吴瓜菜说,假的地方太多了,是为了拍电视才临时弄成这样。一品阁的厨房没这么干净,望月斋的服务没这么周到,醉星楼的“浅滩醉卧”用的不是茅台酒而是二锅头。除了这些,他还说自己的吃相根本没那么下作,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导演弄成了那个样子。他说自己一向是本本分分的,那导演弄虚作假,把他的真斯文弄成了假下作。

“我有那么丑吗?我在哈哈镜里才会那么丑。”他有点生气。

因为这些假,让吴瓜菜不太开心,他觉得自己在帮助电视台弄虚作假,欺骗了电视机前的观众,欺骗了群众。也许所有看过这台节目的观众里,吴瓜菜是唯一没有笑出声的。但是很快的,吴瓜菜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开始打心眼里感谢这台节目,感谢电视台,感谢小方,感谢那个给他扣上瓜皮小帽的电视台的秃顶台长。

节目播出后,吴瓜菜的驴肉生意就火起来,有一些人是专为欣赏浑身都是“滑稽细胞”的“驴瓜菜”而来,他们看到吴瓜菜小丑一般,随便一个动作都有可能是一场令人捧腹的滑稽表演。一边吃着美味的驴肉,一边欣赏滑稽表演,这种吃饭氛围让人觉得轻松惬意。

吴瓜菜的驴肉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了,他知道是“馋嘴驴瓜菜”给他带来的效益。

夏收过后,吴瓜菜把地租出去,不打算再种庄稼。店里太忙,顾不上地里的活计。再说种一年地的收入还比不上卖三天驴肉的收入,对吴瓜菜来说,种地真的是没有任何必要了。偶尔闲下的时候,还是喜欢到地头上看看,这些庄稼虽然不是自己种的,但这块地,是他耕耘了几十年的土地。他喜欢在雨天过后,在午后的寂静里一个人站在地头上呼吸。他眼前会出现一些田间劳作的忙碌情景。来回的路上,他的鞋底粘上大块大块的泥巴,他把那泥巴甩掉一些,又故意往潮湿的土地上走,让鞋底再次粘上一块块厚厚的泥块。

吴瓜菜的旧房子扒掉,重新盖上了一幢三层的楼房。是村里统一规划的,吴庄沿街的门面一律是这种仿古式建筑,而且每家都必须卖的是驴肉。这对吴庄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创了品牌,上了规模,扩大了市场容量。吴庄的街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他们都是来吃驴肉的,驴肉让吴庄呈现出空前的繁华景象。

吴瓜菜成了吴庄驴肉的一个代表,他的生意好过其他任何一家。在吴瓜菜门前停靠的车辆总是多出别家几倍,偶尔的,会从里面发现一辆奔驰或宝马,挂的都是省城的牌子,在许城这弹丸之地显得格外醒目。吴瓜菜的地摊变成了酒楼,他打出了“馋嘴驴瓜菜”的招牌,几个字写在黑漆木匾上,搭着红绸,一副喜庆的色彩并显出传统老店的格调。那头招徕顾客的毛驴仍然拴在门前,不同的是它再也不是以前那头不讲卫生的脏驴,它每天都被一个专门负责饲养的店伙计伺候着洗一次澡,然后身披红绸,头戴花冠,像选美小姐那样在酒楼门前招摇。

吴瓜菜不再像以前那样去不停地翻动汤锅里的驴肉了,不是他不愿翻,而是没有了去翻驴肉的空闲。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同顾客们的应酬上,对待每位顾客他都必须用一种“孙子式”的下作表情去迎合,用“痴呆式”的语言去“幽默”,动作尽量展示出木偶的特性以及“小丑般”的滑稽。实际上,吴瓜菜是在表演了。有了他的表演,顾客们的心情就豁然开朗,从严肃走向轻松,从轻松走向放纵,于是,该吃一斤肉的吃了两斤,该喝一瓶的喝了两瓶,而整个驴肉店也因此被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所笼罩。到“馋嘴驴瓜菜”吃驴肉如果没见到吴瓜菜的表演,就像到了北京而没攀登八达岭长城那样令人遗憾。谁都不否认吴瓜菜的“馋嘴驴瓜菜”是一家独具个性魅力的驴肉专卖店。

在拍电视的时候,吴瓜菜倒没有像现在这样去刻意的表演,那上面的滑稽镜头很大成分是后期制作靠技术手段给夸张变形。在自己店里,他的表演总是那么自然,那么到位,那么纯熟。其实他是没有什么演技的,他穿了那么一身“驴瓜菜服饰”,足以给人开怀大笑的理由了。

有时候他演得累,身心都感到疲惫。他也有松懈的时候,想想哗啦啦的票子,又重新振作起来。他扶扶帽子,整整马褂,捋捋身后的尾巴,活动一下脸部肌肉,就又投入了表演。

吴瓜菜的顾客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有政界要员,有企业老板,有社会名流,甚至有些老外也在朋友的引领下来吃他的驴肉。老外吃驴肉是不用筷子的,吴瓜菜的店里没有准备西式餐具,不用筷子就只好下手。不经意间,吴瓜菜就站到了老外的身后。吴瓜菜佝偻着身子,探出瓜皮帽下的头,脸几乎都贴到了老外的紧抓驴肉的手上,说:“到底是外国先生,能用五根筷子吃我的驴肉。”老外的表情很复杂,先是看到他对吴瓜菜贸然出现的头颅感到吃惊,再看出他对汉语方言的迷惑,还能看出他眼里略带调皮的喜悦——老外在这种表情下扬了扬手中的驴肉,说“wonderful”。吴瓜菜是听不懂英文的,对他来说听懂听不懂都无关紧要,即使对方说的是他完全能够理解的母语,他所能表现出的反应也只是一阵嘿嘿地傻笑。他用嘿嘿傻笑来表现出自己的下作,用自己的下作来衬托对方的尊贵。他就用这种方法去跟每一位顾客交流,以期达到令顾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每次做这些的时候都屡试不爽,不仅打动了中国同胞,也同样打动了外国朋友。当吴瓜菜问老外“我的肉好吃吗”的时候,老外忘情地把手中的驴肉送到吴瓜菜的嘴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要吃吗?你吃。”吴瓜菜的嘴就真的张开了,好像真的要在老外的手上贪婪地咬上一口。咔嚓!旁边一个朋友用照相机真实地记录了这一愉快的时刻。这张照片将会成为老外吴庄之行的纪念被他带回国,在相册里珍藏。

照片从照相机里取出来,吴瓜菜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他的心忽悠一下沉底了。他把自己跟人类的宠物联系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照片中的吴瓜菜两臂撑着膝盖,弯着腰,仰着头,而老外则完全是一副施舍者的姿态,用手中的驴肉饲养着自己心爱的宠物。吴瓜菜看着照片,脸上是僵硬的表情。后来吴瓜菜从店里悄悄溜出来,到地头上释放心情。他抱着膀子,在田埂上蹲下来。他再一次不知所以然地想起了死去的老婆,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落了几滴老泪。他似乎看见老婆在田地里晃动身影,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亮或暗淡着在泪水里来回闪烁。他知道老婆身上发冷,好多次她都在梦中向他埋怨,说冷得厉害,要他给她送去一件棉袄。梦醒的时候,他就买了一件棉袄给她穿。他以为老婆会暖和一些,但是没有,怕冷的老婆始终是他梦里的困惑。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他不能多想也不愿多想,他对自己说:“那只是梦。”他蹲在田边,想起了死去的老婆,想起了困扰他后半生的梦。

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吴瓜菜,就连市长大人都知道在自己治理的这个城市里有吴瓜菜这么个明星级的人物。那天市长被手下人簇拥着去吃吴瓜菜的驴肉,市长当然不是去看吴瓜菜的人,他是想吃吴瓜菜驴肉系列里的“驴鞭”。一见市长,吴瓜菜就憨头憨脑说了一句“你是大官吧”。市长没有随便回答,他很有亲和力地呵呵笑着。吴瓜菜说:“你们当官的为人民服务辛苦了,我奉送你们一盘驴大肠,表示一下我这小老百姓对你们的敬意。”吴瓜菜见的人多了,也学着会说几句官话。但是吴瓜菜始终是吴瓜菜,他的话一出口,就注定了不合时宜。哪有用驴大肠去表示敬意的?如果吴瓜菜是别人,市长当时就可以发作。市长的发作也许只是一个眼神,也许只是一个手势,也许只是轻轻的一声冷哼——随便一种方式都可以让吴瓜菜品尝到一只工蚁在卫生球画出的圆圈里晕头转向的滋味。大概是他滑稽的装束让市长忽略了他的莽撞,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原本是要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的。市长没有计较这些,他低头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市长手下的人就朝吴瓜菜挥手,示意他出去。

吴瓜菜在外面招呼顾客的时候又被市长手下的人给拽住。“拿驴鞭来!”那人说。

吴瓜菜只剩一挂驴鞭,事先已经被人预定。吴瓜菜拿不出驴鞭。

拿不出驴鞭,吴瓜菜的领口就被人家提在手里,像拎小鸡那样把他拎在空中。“你小子怎么就不开窍呢,市长他老人家吃你的驴鞭是你的荣幸!你快去想想办法,我们出双倍的价钱。”

吴瓜菜被人这么拎着,就感觉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他本就愚钝的脑子忽悠一下懵了。他感觉到有种东西在肚子里膨胀,要冲破胸腔,冲出身体以外去。他胃里有个本能反应,促使一股刺鼻的腥臭从他嘴里喷薄而出。“哦噢——”他不乏幽默色彩地打了个响嗝儿。

那挂驴鞭最终还是被市长吃了。

越来越多的金钱像恣肆的洪水冲毁了吴瓜菜的家园,驴肉就是河堤上的一道缺口,把金钱之水铺天盖地往吴瓜菜的家里灌。吴瓜菜家里的桶着满了,盆着满了,锅着满了,壶着满了,瓶也着满了,所有的容器都着满了。金钱之水在占领了吴瓜菜家里所有容器之后,汹涌之势仍然丝毫不减。看着满屋子流淌的都是这样的水,吴瓜菜渐渐感到恐慌。他是被那种澎湃汹涌的气势给吓住了。突然间有了这么多钱,他心里不踏实。

金钱改变了吴瓜菜的生活,这种改变有一部分可以从他身边人对他态度的转变上反映出来。就拿邻居杨寡妇来说,她过去对吴瓜菜从不正眼瞧上一眼,现在呢,自家大门随时为吴瓜菜敞开,而且就连裤带也已经为吴瓜菜做好随时放松的准备。

吴瓜菜曾经偷看杨寡妇洗澡,被杨寡妇发现,骂了个狗血淋头。很长一段时间吴瓜菜都是绕着杨寡妇的家门走路,他怕见杨寡妇掐着水桶腰,拦在路当中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那天清晨,吴瓜菜在地头上散步,迎面碰上了杨寡妇。他不知道杨寡妇是专程为他而来,低了头就躲。“驴瓜菜!”杨寡妇叫住他。杨寡妇说:“不认识了怎么的,怕我呀,难道我会吃了你?”吴瓜菜说:“老了,眼花。”杨寡妇斜眼看着吴瓜菜说:“眼花?当年你偷看我可没说自己眼花呀。”吴瓜菜最怕她提这件事,一张黄脸刷地变成了猪肝。杨寡妇突然浪笑一阵。杨寡妇说背上痒,让吴瓜菜给她抓一把。看看四周没人,吴瓜菜就壮着胆子在杨寡妇的背上抓了一把。杨寡妇说:“哎哟哟,你这样抓我可是比刚才那会儿更痒了。你伸进里面抓嘛!”吴瓜菜眼前忽然闪现出杨寡妇洗澡时的情景,那个他曾经用目光触摸过,用想象触摸过的女人身体,令他再一次禁不住热血澎湃。不难想象他的手是如何颤抖着伸进了杨寡妇的衣服,他的手在那身体上先是轻轻游走,再就是重重揉捏,最后变成狠狠叮咬!“哎呀!”杨寡妇被抓痛了。杨寡妇有些愤怒,转过身,抬手照吴瓜菜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该死的!”杨寡妇骂道。吴瓜菜捂着挨打的脸,表情却非常平静。他没有吃惊,大概他觉得这耳光挨得值,挨得理所应当。杨寡妇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想笑,但没能笑得出来。她恶劣的心情阻碍了她努力给吴瓜菜一个亲热表情的意图。杨寡妇阴着脸,却火辣辣地说:“你不是要看我吗,跟我来吧,我让你看个够。”

杨寡妇前脚走,吴瓜菜真的就在后面跟上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杨寡妇家门,来到杨寡妇的床上。吴瓜菜面相虽老,身上的肌肉还是结实的,那结实的肌肉让他的动作显示出雄性的年轻。在吴瓜菜没完没了的动作下,杨寡妇表现得极不耐烦,她不停地说:“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吴瓜菜仍然在机械地动作着,他自己也觉得无聊,他甚至不能像翻动汤锅里的驴肉那样获得一丝一毫的快感。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有停止,牵动他动作的不是他身上结实的肌肉而是他内心那股强烈的期盼。如果不是杨寡妇把他推下去,也许他就这么无休无止地一刻不停地永远期盼下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第五次,问题就出来了,杨寡妇提出要跟吴瓜菜结婚。吴瓜菜不是不想有个老婆,他渴望着有人给他洗衣叠被。他无法说服自己去跟杨寡妇结婚,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清醒地认识到杨寡妇对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鄙视,以及她对他财产不加掩饰的企图。

有一次吴瓜菜在杨寡妇的床上被杨寡妇的儿子摁住了屁股,杨寡妇的儿子扬言如果吴瓜菜不娶他妈,他就要强奸吴瓜菜的三个女儿。想起女儿,吴瓜菜就害怕了。他仅有的一点聪明告诉他,祸是钱引起的,还是要靠钱来解决。他咬着牙,用八千块钱把这事做了暂时的了结。

吴瓜菜没有一天不是在焦虑中度过,他每天都会想起这事,想起杨寡妇和杨寡妇的儿子。杨寡妇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手里还攥着那些钱,她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他忽然意识到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那些钱真的像洪水一样要把他淹没。

吴二妮被水淹没了。

吴二妮染上了毒瘾,在省城一家戒毒所被强制戒毒。吴瓜菜正在店里“表演”,接到通知,褪了身上的驴皮就直奔省城。交足戒毒所需的费用后,吴瓜菜在会见厅见到了二妮。隔着一道铁窗,隔着两重世界。二妮有半年没回家,吴瓜菜一直以为她在省城跟几个同学合伙做着生意,不知道她是遇到了堕落天使。半年没见,二妮的肉不见了,剩下的全是皮和骨头。二妮还喘着气,还能说话,她活生生地立着,目光却像一条麻绳瘫软着直不起来。吴瓜菜没话可说,怔怔地望着他的女儿。

“你来干什么?”二妮的声音从玻璃窗那端软软地飘出来。

吴瓜菜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吴瓜菜说:“我给你那些钱,你都买毒品吸了?”

二妮的身影在玻璃窗那端模糊地晃动着。

吴瓜菜又说:“早知你这样,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是吗?”二妮的声音又软软地飘出来,“你以为你那点破钱就能让我堕落?扮驴相你懂,这个社会你却是不懂。”

吴瓜菜有点迷惑:“你说什么,二妮?”

二妮叹了口气说:“我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世上没有谁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走到今天这步,只恨我自己。爸,我从来没怪过你,你没受过什么教育,你只知道世上有驴而不知其它。就像你在驴面前低头一样,我在毒品面前也低头了。你没有错,你什么都不懂。我错了,我什么都懂,所以我错了,错得不可挽回。”

二妮说完就离开会见厅,回戒毒所里去了。

二妮是有学问的人,她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吴瓜菜都听不懂。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明白二妮话里的无可奈何。他没有去多想什么,连二妮都无可奈何了,他想得再好也终归是无可奈何。

吴瓜菜出了戒毒所,心情反倒豁然开朗,也许是街道上阳光的作用,也许苦难本身就使人坚强。经过一家瓷器店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尊菩萨像。他忽然想,要是请这么一尊菩萨回家,说不定就能消灾避祸。

吴瓜菜又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请菩萨。菩萨不吃肉,自然也不会保佑他这个卖驴肉的人。他倒是对摆在菩萨旁边的“张国老倒骑毛驴”来了兴趣。

“你们卖的有驴吗?”吴瓜菜问营业员。

营业员把“张国老倒骑毛驴”拿出来让吴瓜菜看。吴瓜菜摇摇头说:“我只要驴,不要这个骑在驴背上的老头子。”

营业员呵呵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没有这老头子,这驴就没有什么价值了。这样吧,我给你看一匹马,你肯定会喜欢的。”

吴瓜菜说:“我不要马,我就要驴。”

营业员显得很有耐心,他手捧一匹作奔跑状的骏马,绘声绘色地引导吴瓜菜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这件杰作。

“我是卖驴肉的,得请驴神,弄个马回去还不如不弄。”吴瓜菜觉得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以免他有所误解。

“是这样啊。”营业员仍然没有丧失耐心,他放下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到哪你也买不到那样一头驴,我卖这么多年瓷器还没见过有谁卖驴。”他又拿起“张国老倒骑毛驴”,用手掌在驴背和张国老的屁股中间做了一个下刀的动作。“你把这个买回去吧,很简单,只要用锯从这个地方锯下去,你就能得到你心目中的驴神。”

吴瓜菜觉得营业员的想法太幼稚,把老头从驴背上锯掉容易,锯掉以后呢,老头怎么处理?难道要把他丢掉?那岂不是浪费吗?浪费的事情他是绝对不做的,浪费是极大的可耻。所以吴瓜菜就没有买,空着手回了吴庄。

请驴神的想法,在他心里一直挂念着。

吴瓜菜门前的驴死了,是被人毒死的。那驴下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尥起蹶子,拴它的缰绳都眼看要被撑断。当时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许多人跑来观看,大家目睹了一头驴从发狂到咽气的真实过程,仅仅三五分钟,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毁灭了。

驴发疯的时候,吴瓜菜过去想要制止住它。驴疯了跟人疯了是一样的,六亲不认。驴用头把吴瓜菜杵倒在地,用蹄子在他身上重重地踩踏。吴瓜菜被驴杵倒,坐在地上怔住了。他没想到驴会对他这样,这么多年他们早已是朋友,他不相信朋友会用这种方式对他。驴用蹄子踏他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知道驴是疯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远远地躲开,远远地看着濒临崩溃的驴。

“砰!”驴庞大的身躯倒下了。驴砰然倒地的一声重响在吴瓜菜心上重重地敲击着。驴倒地后,吴瓜菜想跑过去看驴到底怎样了。他跑了两步,身体失去重心一下子栽了个跟头。他感到腿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是刚才被驴蹄子踏的。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驴跟前,抱着驴头叫了一声:“死东西!”“死东西”是吴瓜菜给这头驴起的名字。平时,他总是对驴说:“死东西呀死东西,看我哪天把你杀了卖你的肉。”叫得遍数多了,“死东西”就成了驴的名字。吴瓜菜一连喊了几声“死东西”,他看见驴眼里透着无可奈何的悲哀。他觉得驴这样的表情是有话要说,它心里一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他就抱着驴头,等着它最终的遗言。驴在吴瓜菜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

吴瓜菜的腿伤没什么大碍,但恢复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且他的腿被医生给钉了钢板,打上石膏,暂时不能有任何活动。吴瓜菜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每天仍然来到店里,坐在门前同顾客们打着招呼。吴瓜菜的生意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坏的影响,反倒比以前更兴隆。现在他的形象比以前更加有趣了,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从“馋嘴驴瓜菜”变成了“瘸腿驴瓜菜”,横生了许多妙趣和新鲜感。不管吴瓜菜的表演如何,只要他往那一站,吃客们就立马多出了一份心情。

腿好了一点,吴瓜菜能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吴瓜菜去找宝贵算账,他认为是宝贵下的毒,把“死东西”给害了。宝贵也是卖驴肉的,他一直想得到吴瓜菜制作驴肉的秘方,曾扬言“如果你不给我秘方,我就弄死你家那头驴”。吴瓜菜真的没什么秘方,他对宝贵说:“驴肉只要煮得透烂就会好吃,要下狠劲煮,我的秘方就是站在汤锅边不停地翻动驴肉,那样驴肉就容易被煮得烂,就是煮不烂,我翻也把它翻烂了。”

宝贵当然不会相信,他认为吴瓜菜是在戏弄他。宝贵一巴掌打在吴瓜菜的头上,说:“糊弄老子是不是,你这驴!你要不把秘方给我,我就先弄死你家那头驴!”

所以吴瓜菜就认定是宝贵把驴给毒死的。吴瓜菜瘸着腿去找宝贵,宝贵正在切一盘驴口条。“你赔我驴!”吴瓜菜说。宝贵斜眼看了他一眼,说:“哪远去哪,别来烦我。”吴瓜菜说:“你不赔我驴我就去告你!”宝贵停止了切肉,他把手中刀朝吴瓜菜扬了扬,做出个威吓的动作。宝贵瞪着眼说:“你不把秘方给我,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头驴!你告我吧,就说我毒死了你家的驴,去吧,去告我!”

吴瓜菜没有告宝贵的打算,他不想跟任何人结仇。别说没有证据,就是有证据他也不会去告。他想起自从卖驴肉以来,除了挣钱容易,其它样样都不顺心,一桩祸事接着一桩祸事。有一次他在清算银行存款的时候,被自己拥有人民币的数量给吓住了。这些钱挣得太快,挣得太容易。他想想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啊,自己只是陪顾客们笑了笑,笑了笑就笑来这么多钱!他隐隐觉得,是老天在嫉妒了,老天看他挣钱容易,故意下点祸事给他。他还觉得是驴神在给他敲警钟,驴神说:“你把我的孩子弄熟了给人吃,你害了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安生过日子的。”

吴瓜菜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偷偷地在屋里烧。他把一捆一捆的钱整齐码好,准备一张一张地烧。他解开一捆,从里面抽出一张,火焰腾起的亮光使他的视觉出现短暂的失明,那一刻他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感到世界是混沌的一片。直到他耳边听到轰的一声,那亮光像帷幕一般褪去,火焰舔上他的手,把手灼痛了,这痛像心脏起搏器那样阻止了他的麻木。他不敢再烧下去,心里一阵恐慌。

吴瓜菜瘸着腿在许城找了几天都没能找到一件驴的塑像,他打听到一个窑场,决定去碰碰运气。窑场在城南赵沟,离城十几里地。吴瓜菜本可以坐车去的,也不知是节省车钱还是为了表示诚意,他就步行去了赵沟。天正热,腿又瘸,走了半晌,总算是到了赵沟。一看,是一家很小的窑场。令吴瓜菜失望的是,这家窑场从没烧过驴像,他们烧过马,烧过猪,烧过骆驼,烧过猴子,就是没烧过驴。不过人家说了,如果出个好价钱,倒是愿意为他专门烧一个驴出来。吴瓜菜自然是不愿出大价钱的,他也不愿享受“专门为他烧一个”的待遇。看看日头偏西,他就往回走。

吴瓜菜的腿越来越痛,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他看到一件让他眼睛发亮的东西。路边的沟里有一片垃圾,垃圾堆里一个东西明晃晃地刺他的眼。是一堆破碎的瓷片,大概是从窑场清理出来的。他走过去,从垃圾堆里扒出一头驴!一头低头吃草的驴,尾巴夹在裆里,断着一条腿。如果用想象力推断,这应该是一匹没能烧成的马,是一个学徒工的实验品。吴瓜菜却不愿去发挥想象,在他眼里,这就是他苦苦寻觅的驴神。尤其是驴的断腿更让他倍感亲切。

回到家里,吴瓜菜把断腿驴摆上供桌。断腿驴站不住,必须用砖块在下面垫着。因为有供品和香炉,远远看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神的架势。吴瓜菜的心安了,静了。

大妮怀孕了,吴瓜菜认为是驴神的功劳;二妮戒了毒,吴瓜菜认为是驴神的功劳;三妮不再躁动不安了,吴瓜菜认为是驴神的功劳。一切牛鬼蛇神都平息了,所有表面呈现出的假相,都在善意地给吴瓜菜以平静地喘息。

大妮怀的不是女婿的骨肉。女婿要想在人前抬起头,就必须让大妮怀孕,他不能忍受别人在他背后对他的传统之根进行议论,说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女婿从远乡找来个男人,给大妮下了种。他的头可以高高地抬起,内心的耻辱也在大妮腹部的鼓胀中鼓胀。每天夜里,他都在大妮的腿上狠命地掐,直掐得白嫩的大腿乌黑发紫。这些事吴瓜菜不知道,他还在驴神的庇护下平静地喘息。

三妮走的那天,吴瓜菜也仍然在平静地喘息。三妮比起以前文静多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疯爱闹,每天一放学她就躲进屋里打电脑。她打起电脑来没完没了,每次都要吴瓜菜督促才去睡觉。看着三妮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吴瓜菜心里感到十分欣慰。没想到,三妮人在家里,心却早已飞到了天外。三妮在给吴瓜菜留下的信中说,她去深圳找一个朋友,让吴瓜菜不要担心,她有机会就回来看他。三妮才十六岁啊!吴瓜菜手捧着信,头一晕,仰面倒了下去。

吴瓜菜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大妮的一张泪脸。泪这东西是越哭越有,大妮天天都流很多泪。大妮哭着劝吴瓜菜不要为三妮担心,三妮聪明,走到哪都不会吃亏的。吴瓜菜知道三妮聪明,他不为三妮担心,再说还有驴神保佑呢,他大可以放心。他只是看不得大妮流泪,他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

吴瓜菜还是照常去店里“表演”,他的风格又有了转变,他总在突出一个“呆”字。他很少有“台词”了,总是发呆。站着发呆,坐着发呆,走着发呆。他还犯困,经常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昏昏欲睡。他本就不爱想什么,现在有了驴神,更是什么都不考虑,一切都交给驴神。因为风格的转变,他的生意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人们对他的称呼,从“馋嘴驴瓜菜”变成“瘸腿驴瓜菜”,又从“瘸腿驴瓜菜”变成了“呆子驴瓜菜”,每次转变,都引起许城人饕餮驴肉一次又一次新的高潮。

吴瓜菜的生意出奇的好,他越是不用心去经营,他就越是经营得成功。

突然有一天,吴瓜菜关门不干了,他真的经受不住野兽的撕咬,洪水的冲击。他想停下来歇一歇,让一切回到从前的平静。但是吴瓜菜已经不能够完全支配自己,他如今是吴庄驴肉的形象代表,不能说退就退,他身上肩负着吴庄驴肉兴旺发达的重任。吴庄驴肉要发展,就不能没有吴瓜菜。

关门的第二天,许东乡乡长就亲自来做工作。乡长也是吴瓜菜的吃客之一,老熟人,说话也不用客套。乡长摆明了道理,申明大义,展望未来。乡长语重心长地说:“瓜菜呀瓜菜,你要是想想咱乡的父老乡亲,你就不会这么做。再大困难你也要咬牙坚持,没有过不去的桥嘛。过几天咱乡要成立‘吴驴集团’,大家一致选举你来做形象代表,那时你这驴瓜菜的形象要印在咱的产品上,发往全国,全国人民都认识你驴瓜菜哩!你就是熬,也要给我熬到那个时候。”

吴瓜菜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听懂乡长说些什么。乡长看他这个样子就有些生气了,用命令的口吻说:“明天你一定要给我开业,明天我去吃驴肉,吃不到驴肉,拉了乡里的后腿,后果你就自己想吧!”

“我不想做驴。”吴瓜菜呆愣愣地冒出一句。

乡长真的生气了,照吴瓜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不做驴谁做驴,难道要我做驴?”

吴瓜菜只好又顶着瓜皮帽开业了。

没过多久吴驴集团挂牌,吴瓜菜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袄,屁股后头耷拉个小尾巴,坐在驴肉产品的外包装上奔赴全国各地。吴瓜菜的名字越来越响,许城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每天,吴瓜菜要应付许多前来参观他的顾客,应付女儿们给他带来的担忧,应付杨寡妇的骚扰,应付宝贵的嫉妒,应付金钱给他造成的不安,应付灵魂深处的自卑……好在所有这些,他都可以用一个字来化解,这个字就是“呆”。

听之任之,得过且过。

后来,吴瓜菜的店里发生了那件震惊许城的投毒案件!

吴庄驴肉带动吴庄的经济建设,使吴庄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吴庄的街面上不但有驴肉店,还出现了诸如桑拿、健身、商场、歌厅等五花八门的娱乐休闲场所,与其说是一个村庄不如说是一个现代化的综合型娱乐休闲基地。吴庄与城市已经彻底融为一体,再也嗅不出任何村庄的味道。如果说还有什么没变的话,就是在夏天的夜晚,随轻柔的东风飘来的阵阵庄稼的清香。可惜,能闻到这种清香的村民已经越来越少,吴庄村民的思想观念也在发生着质的转变,在他们眼里,肥沃的土地被钢筋水泥占领,丰收的粮食被洋房轿车取代。

吴瓜菜还能闻到庄稼的清香,他坐在自己店里,只要有东风刮来,他就清晰地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坐着,嘴巴半张,神情落寞,动作迟缓。表面看他一副痴呆,其实他内心在灵动,漂浮在鼻尖上的诗意在庄稼的清香里丝丝流淌。那股味淡了,他耸动一下鼻子。他抬起头,用心情去重新捕捉。来了,那股淡淡的香在他简单的脑壳里再一次沉淀。

那股味道再一次消失的时候,吴瓜菜就看到眼前一群身着制服的警察。他听到其中一个警察在跟他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他一门心思在搜寻那股柔软的清香。其余的警察都在忙碌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奇怪动作。后来,他被人牵着上了一辆警车。上警车之前他终于又捕捉到了那股清香,那清香让他精神猛然一振,动作就显得格外有力,他甚至没有拉车门的扶手就噌地一下窜到了警车里面去。他不想放弃那股清香,他把那清香拴在嗅觉上,随着车的波浪颠簸。那股清香却是越来越淡了,转过一条宽阔的马路,越过一座摩天大楼,那清香就彻底地消失。

吴瓜菜渐渐地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在一辆警车上,他问身边的一个警察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警察说:“你装什么糊涂!”

人们看到吴瓜菜的驴肉店被封,知道发生了案件,从警力出动的规模看,案件绝对不会太小。第二天确切的消息传出来,一下子传遍了全城,传播速度之快不是“长了翅膀”所能形容,应该说是“原子弹爆炸”——这也是许城人的特点之一。各人的说法不一,但大致内容是相同的,说昨天晚上,市区几家医院同时接收了一批病人,这批病人都是在吴瓜菜的驴肉店里吃了含有大量“毒鼠强”的驴肉而导致中毒。中毒人数多达四十三人,幸无人员死亡,目前已全部脱离危险。初步怀疑是一起恶性投毒案件,警方正在全力追查。

凶手是谁?这是许城人茶余饭后最为关切的话题。有人说凶手很可能就是吴瓜菜,那样一个没有自尊的人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有人反驳说,凶手是谁都有可能,但首先要把吴瓜菜给排除掉,谁也不会傻到在自己的店里下毒吧。前面说凶手是吴瓜菜的人就提醒后面说凶手不是吴瓜菜的人说,你不知道,最近吴瓜菜变得神经兮兮,脑子肯定有问题,说不定他在什么地方受了打击,来报复社会。后面的人说,他要是神经有问题,可以不负法律责任的,毒了也就毒了,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前面人又说,如果他是神经病,就是不判他刑也要把他强行关起来,跟坐牢没什么区别。后面的人说,那还是有区别,他终归不是犯人而是神经病患者。前面人又灵机一动说,也许他不是神经病,他可以假装神经病来躲避法律的制裁,像他那样的人,假装神经病一定没人怀疑……

吴瓜菜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自己不是凶手,他反复地对审讯他的警官重复着一句话:“不是我干的!”

主审他的李警官也是他的吃客之一,自从案件发生以来他始终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没有中毒实在是件幸运的事。从感情上以及对吴瓜菜的了解程度上来说,他不相信吴瓜菜会干出这样的事,但是做刑侦工作不能只靠主观意识,要以实际情况作为断案的依托。李警官对这次审讯是非常重视的,他希望通过对吴瓜菜的审讯能得到破案的重要线索。

李警官用鼓励的语气对吴瓜菜说:“把你所知道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吴瓜菜用眼睛盯着李警官说:“不是我干的!”

李警官很满意吴瓜菜的眼神,他善于从对方眼神里发现问题,吴瓜菜的眼神印证了他最初的判断。

“请你相信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不是我干的。”

“案发当天你都做了什么?”

“我在闻香气。”

“什么?”

“我闻到庄稼地里的香气了。”

“还有呢?”

“跟驴神说话。”

“严肃点,你这样的态度对你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不是我干的。”

“最近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反常?”

“三妮吃胖了,个子长高了,一笑就像她娘,作业本上都是勾勾。”

“你都得罪过什么人?”

“你吃过我的驴肉,好吃吗?”

“这是几?”

“是手指头。”

“我问你这是几根手指?”

“四根。”

“这样呢?”

“六根。”

“你没傻呀,怎么说话不老实?”

“不是我干的!”

“你不要害怕,更不要隐藏。”

“不是我干的!”

李警官觉得审讯没办法再进行下去了,现在他开始怀疑吴瓜菜真的就是凶手,他企图利用精神病来逃脱法律的制裁。李警官越审越糊涂了。李警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他知道吴瓜菜这条路走不通,决定暂且放下吴瓜菜,带领侦察员们从别的方向去摸线索。

吴瓜菜一个人被关在羁押室里。他像往常那样坐在床上发起呆。“不是我干的。”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瘦长的脸显得生动了一些。他的神态看上去有些顽皮,绿豆般的小眼珠骨碌滚动一下,褶皱的脸皮在滚动中震颤着。忽然,他的表情变得复杂了,像川剧变脸那样明快而迅速地变化着。

吴瓜菜眼前一片混乱,他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看到英子在给怀里的婴儿喂奶,英子的脸上发射着亮光,把吴瓜菜的眼都照亮了。那亮光忽闪忽闪的,里面夹杂着一个声音:“冷,冷啊,冷……”英子怀里的婴儿该是三妮吧。三妮小时候很瘦,就像一只猫崽。长着长着,三妮就长成了一朵花,一朵校花。他还记得“校花”,可不是嘛,三妮在他们家里就是一朵花……花在他眼前闪现过后,他又看到了驴肉,那些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挤在那口汤锅里,在沸腾的水里滚跳。他觉得那些肉的味道是“木”的,嚼起来就像嚼一根木头。那些肉有股“邪劲”,把牙都一颗一颗“邪”掉了。一张嘴,哗地一下,满嘴牙都和着木头屑吐在地上……他看到了正在洗澡的杨寡妇,杨寡妇用一只瓢不停地往身上浇水,从头顶往下浇水。哗啦——哗啦——每浇一下她嘴里就说一句“该死的!该死的!”她就那么不停地浇着水,不停地说着“该死的!该死的!”他还看到狗们打架,树在跳舞,清风和麦田打赌,大妮流汗了流了好多汗,二妮沙哑的嗓音变成渔网里噼里啪啦蹦跳的鱼……后来他眼里就什么也没有了,清净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一片空白……

门开了,李警官在外面喊。吴瓜菜听见李警官叫他出去,他抬头看着李警官,却没有动。李警官走进来,在他肩头上掸了一下,似乎掸掉一层灰尘。李警官告诉吴瓜菜,说凶手抓到了,你可以回家了。“快回家吧,家人都等你呢。”李警官呵呵笑着说。吴瓜菜却没有动。李警官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仍然没有动。李警官显得有一丝尴尬,他走出羁押室,在外面向吴瓜菜招手。吴瓜菜的眼光从李警官身上掉下去,好像要困觉了。吴瓜菜这架势把在场的人都弄得慌乱,离吴瓜菜最近的是侦察员小刘,他情不自禁地在吴瓜菜背后推了一把。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去推吴瓜菜,他有一种感觉,他知道促使自己伸手去推吴瓜菜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慌乱,但这内心的慌乱又是来自于何种神秘的力量呢?

吴瓜菜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进了阳光里,他抬起头,故意让阳光刺痛他的双眼。阳光在他的目光里四散分解,像一滴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

在各级领导及社会各界朋友的支持和帮助下,“馋嘴驴瓜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重新开业了!

这是一个少有的热闹场面,所有的老吃客老朋友们都来捧场,店里店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吴瓜菜很早就起床,他用十头驴的肉来招待前来捧场的宾客。这是一桌纯粹的驴肉宴,所有的菜肴都是驴身上的东西,驴头、驴脸、驴腿、驴蹄、驴心、驴肝、驴肚、驴肺、驴排、驴肚绷……当然,还有最精彩的驴鞭——叠罗汉似的摆满了每一张餐桌。有几个在诱惑面前少有抵抗的人实在忍不住,偷偷捏了一片驴肉放进嘴里,“哇塞!”味道好极了,真的就像人家老外说的那样“wonderful”。吴瓜菜那么蠢笨的人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驴肉,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秘方,说什么都不能让人信服。

开餐前,乡长做了简要的讲话,总结“馋嘴驴瓜菜”的历史,用一个“历尽坎坷”的词来形容。展望未来时,他说:“风雨过后是彩虹啊!”并且,乡长以一个专家的姿态,把吴瓜菜对吴庄驴肉的贡献做了一番切实中肯的评价,充分肯定了吴瓜菜在吴庄经济建设中所处的重要地位。最后,他以朋友的身份对吴瓜菜的人品做了由衷的赞扬,他只用一句简短有力的话:“瓜菜同志是个好人!”

“瓜菜同志是个好人!”大家对这句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切身的体会,大家就齐齐地、发自内心地鼓起掌来。

乡长说过“瓜菜同志是个好人”之后,就想让吴瓜菜出来说几句,表示表示对来宾们的敬意。他用眼睛搜寻了好一阵子,终于没捕捉到吴瓜菜的身影。他这才发觉从一开始吴瓜菜就没有在店里出现,他刚才还纳闷儿怎么会少点什么呢,原来是少了吴瓜菜的“表演”。也许吴瓜菜怕这种阵势躲了起来,等会一开吃他自然就会出现。看到大家都是一副“摩牙擦腮”的架势,乡长也没有多想,大手一挥说:“吃!”

这天吃过吴瓜菜驴肉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都认识到,这天的驴肉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驴肉都要好吃。不仅仅是因为吃了免费的午餐。真的好吃!

吴瓜菜的驴肉到底有多么好吃呢,为什么会这么好吃?他到底有没有秘方,如果有,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秘方?

吴瓜菜也知道自己做的驴肉好吃,他决定吃一次自己做的驴肉。他决定痛痛快快地吃一回。人们在前面大快朵颐的时候,他抱了一筐驴肉,一个人躲在后面卧室里偷吃。谁也想象不到他吃着自己的驴肉,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像老外那样用“五根筷子”牢牢地抓着驴肉,一把一把往嘴里送。他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慢慢地品味。无需描述他此时的目光和他面部单纯的表情,你只需关注他突起来的蠕动着的腮,他老榆树皮般干裂的嘴唇,你看看他上下吞咽的喉结吧,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滋味的吴庄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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