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殁之伤

2013-11-15 22:27陈苑辉
椰城 2013年6期
关键词:母亲

■陈苑辉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但也是判决生命之地。我行走在莞邑,忙碌在莞邑,不知哪一天也会进入医院或被判决,当然,这是谁也免不了的。

——题 记

莞邑的天空近来变化真快,阴雨和晴日隔几天轮番上场,小孩、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体质较弱者,被病菌侵袭了身体,医院的大楼便人满为患,挂号排队者不计其数,令人焦躁,抱怨不断。这样一个多雨的冬季,坐在上班的窗口不经意外望,看见附近医院的门口人群络绎不绝,我突然想起了病殁二十余年的堂嫂。那年,我才七岁。

七岁的我听雾庄人说,堂嫂得了一种罕见莫名的怪病,县医院的医生已经把话明说了。

难怪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公路上玩耍,大堂哥跟几个大人肩扛担架从村口小心翼翼走来,不苟言笑的表情甚是怪异。距离越来越近,我望见竹篾做的担架上盖一张天蓝色棉被,棉被下躺一人,露半头,以我的身高看不清躺的是谁。伙伴们如枝上小鸟猛然发现了一支企图猎杀它们的猎枪,呼啦一声四散逃亡。而我好奇于他们行动的古怪,竟忘了躲闪。

“跳蚤,愣头愣脑挡路中央干什么?一边去!”前面引路的大人怒道。

“阿灿古,别玩了,回家去吧,叔和婶等你吃饭呢!”大堂哥眼圈红肿有气无力地说。

小时候的我长相瘦小、性格顽劣,雾庄人都叫我“跳蚤”,全名却鲜有人知——大堂哥还是叫我小名。听大堂哥这样说,我赶紧闪到路边。待他们渐渐远去后我又返回原地,刚才四散而逃的小伙伴聚过来个个瞪起眼珠子,似乎我刚化了一个伪装,他们过来辨认一番。

“你堂嫂躺在上面,是不是要死了?”“跳蚤,你吃了蛇胆啊?”他们七嘴八舌问我。换成以前我会故弄玄虚、装腔作势,但这次不同,七岁的我开始萌发疑问,就像衣袖中的小猫无法接受掖藏的命运总想着拨衣见日。为什么他们不用雾庄的拖拉机来载堂嫂?堂嫂究竟得了什么病?真的会死?我用一双隐去狡黠而充满真诚的眼珠问父亲,结果被训斥一顿,说小屁孩狗拿耗子。谜底未解我又去问母亲。母亲别过头去,粘了些菜叶的手臂往脸庞擦拭几下说,你大堂嫂命苦!真的命苦……我不敢追问下去,赶紧飞奔而出去找同伴玩。

九岁前我只有一个堂嫂,是大伯的大儿子老婆,其他的堂哥还未结婚,因此堂弟、堂妹们直接喊她“堂嫂”,省略了别扭的“大”字。堂嫂究竟得什么病,直到今天落笔成文我心中仍然是谜。一百多户村民的雾庄不大,也许有人知道却忌讳不说,或许还有人传过小道消息,时光尘埃却覆盖了我的记忆之痕。总之,那些大人和大伙伴们传递给我的信息是:我堂嫂离死期不远了。

“病”能把人折磨致死?这个疑问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悄溜到我心底。我甚至猜测一种病正张牙舞爪伺机侵占我身体的某寸土地,又或者它潜伏已久,只等命令一下立刻攻占我坚守的城堡并将我俘虏后弄死。后来哪怕得了感冒之类的小病,母亲从拳头大的塑料瓶里倒出药丸时,我立刻抢过来狼吞虎咽,又咕噜咕噜灌几大口水,恨不得把病根赶到膀胱位置,趁大便时一并排泄出去。

大概过了几天,母亲说带点东西去探望从医院扛回来的堂嫂,毕竟同宗同族,况且二伯和叔叔等亲戚都去过了,还带了自家饲养的鲜活鸡鸭。干木匠活的父亲停下手中刨子,慢条斯理地用食指去掏塞满刨槽的木屑。当时他正给村尾的王大鼻做一个两米高的橱柜。

木屑掏干净后,父亲说:“若想人尊重,除非身先正……他们家没有好人!”

“行了吧,他毕竟是你亲大哥,而且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

“……好吧,带只鸡去——我是可怜那大侄子,中年丧偶!”

我隐隐约约听说过多年前差点同室操戈的家族积怨,大伯和父亲都是急性子,脾气又大,全靠大伯母和母亲顾全大局从中调停才得以缓和。我倒希望堂嫂得的病是一盆冷水,把积怨之火通通浇灭,以后不再复燃。

母亲应允一声去屋旁抓鸡。抓鸡是件挺好玩的事,逢年过节杀鸡前我都会放大协助的职责全力以赴,常常弄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草坪上百无聊赖的鸡群一边沐浴阳光,一边享受生活的惬意,自然意料不到死神已向它们的其中一只靠近。母亲左看右看,显然是在对比大小美丑。随后她盯紧了一只毛发漂亮但未下蛋的母鸡(听母亲说这种鸡炖了吃对身体非常滋补)顺势一扑。这只鸡对主人的防范意识显然是欠缺了,几乎没反应过来就落入母亲手中。失去自由之后的它终于意识到前方十死九生,便急扇翅膀,拼命蹬腿,以示反抗。是的,谁都怕死,尽管鸡是低级动物,但一样具有反抗与求生的本能。我想,堂嫂面对怪病时是不是像这只被缚住双翼的鸡,心中是无尽的惶恐、绝望?正当我陷入联想,母亲关门远去的声音传来了。我赶紧拔腿追上去。

“妈,我也去!”我想看看病魔这鬼东西究竟能把作为大活人的堂嫂折磨成怎样。

“灿古最听话了,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我的请求遭到了母亲的哄劝和反对。

“不,我就要去!就要去看堂嫂!”小时候的我性格执拗,除非父亲黑下脸去找木棍之类的笞物,才能让我落荒而逃,否则我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

“那你不能乱说话,不能乱跑,不能……”

“好,我不乱跑,不乱说话。”不待母亲说完,我抢先应承了她的所有警告。

到了大伯家,没有看到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堂哥说他们去稻田了,除草放水喷农药,老人家说闲下来身体如虫咬了般发痒。

“先根,你爸妈也是劳碌命,这么大年纪了还田头田尾干活……阿莲(我堂嫂),身体怎样了?”母亲担忧地问。

“……医生说,别浪费钱了,被病魔判了翻身不了的极刑……”大堂哥一边吸烟一边回答,浓重的烟圈从干裂的两片嘴唇中跑出来又在他额头和头发旁弥留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消逝,我突然觉得它们像狰狞着面孔阴魂不散的魔鬼,舔着血盆大口要吞噬人的生命。母亲和大堂哥穿过大厅又拐向房间,我紧随其后。越往里面走光线越暗,墙壁愈发逼仄,我感觉自己走进了阴森森的阴曹地府,藏匿的鬼怪正虎视眈眈放我进入埋伏圈,然后突然袭击,全然不顾我的呼救和挣扎。

进入房间我抬头看时,灰黄蚊帐下一个破旧的睡枕垫起堂嫂光秃秃的头,她以前迷人的瀑布长发渐渐消失殆尽了。她脸庞浮肿,像放了过量酵母粉的馒头,蒸熟后大得异常夸张,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那蜡黄的脸又像烤透的烟叶,记得去年父亲就亲手做过烟叶,颜色跟堂嫂的脸极为相似。这时堂嫂呆滞的眼神移过来,立刻使我毛骨悚然,站立不安。

“跳蚤也来了?长高了,长大了,来,大嫂看看。”

我闯了祸般不敢靠前,并一步步后退,最终按捺不住拔腿就逃。“跳蚤,你怎么胆小如鼠了?……”堂嫂的话从后面追上来,如冷飕飕的药膏贴上我的脊梁骨并迅速蔓延全身。病的威力真不小,一个大活人竟被折磨成这样,连这么美丽的堂嫂都被弄得不堪入目。然而没过多久,年少贪玩的我就到屋前空地跟大堂哥的两个儿子玩得大汗淋漓得意忘形,母亲让我提前准备的问候之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先是三个人捉迷藏,接着捡瓦片“跳飞机”,整个空地被我们的争吵声、打闹声充斥,童年的乐趣犹如一圈圈波纹向四周漾开,就连屋旁一排排长势喜人的绿竹也配合着左摇右摆。大堂哥的大儿子比我小一岁,自然对“死”理解不深,也忽略了她母亲正陷入水深火热。直到二堂哥骑辆单车从马路上回来后破口大骂,我们才消停下来闭了嘴巴。二堂哥骂道:

“你们几个小王八蛋,吵得大人没一点安宁!毛古(作者注:我大侄子),你妈都快要死了,还那么疯玩,你有没有良心、孝心?”

几个小屁孩被训斥后不敢肆意妄为了,默不作声躲到屋檐下轻手轻脚摆弄砖瓦。轰隆隆!天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雷声,好像一面大鼓被人猛擂几下。我抬头望向脸越来越阴沉的老天,想找到那个擂鼓的人是谁。母亲跑来拽住我的手臂往前拖,我像受了惊吓的仓鼠,为躲避一只猫而缩起了敏感的身子。

“灿古,要下大雨了,赶快回家收拾东西……”母亲着急地催我。

我终于反应过来,跟母亲一路小跑。雾庄人都在急急忙忙收拾屋前屋后的物品,行人也步履匆匆,更渲染了暴雨来临前的恐惧心理和紧张气氛。有一老头使劲鞭打行走缓慢的水牛。吃了几鞭后,水牛终于“啪嗒啪嗒、呼哧呼哧”地加速前进。猝不及防的大雨还是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返家后母亲换了一套干爽衣服,我也换下湿衣。之后的几天一直阴雨绵绵似断非断,气温也骤然下降。我知道气温下降了,春节也就差不多到了。但是还要多久才过春节,我不知道,因为那时我不会看日历也不会计算节气。

后来我生了一场病,身体六神无主般时冷时热,被父亲背到雾庄唯一的一间简陋的医疗站。戴一副老花眼镜头发花白的赤脚医生给我打针、喂药,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天。有时候我咳嗽得厉害,还伴着呕吐。母亲心疼地拍打我的手臂和屁股,“这么没用,好不容易买点肉给你补补身子你却把它吐出来了!”哥哥、姐姐用异样的眼神盯我,似乎我做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当时肚子到了翻江倒海的地步,刚吃进去的肉食立刻与我脱离关系了。病情反反复复,平时活蹦乱跳的我被命令躺到床上休息。我偶尔又听到双亲断断续续的对话,关于堂嫂的话题我则听得格外用心。

“看来阿莲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肚子涨得跟怀了孕似的……”是个男人叹气的声音,来自父亲。

“那你快点做吧,大嫂都交代几回了。万一还没做好就……大哥会怪罪你的,积怨就更深了……”这是母亲的答语。

“那天叫你不要带灿古去,你偏要带去!没一点原则!现在好了,邪气都传到他身上了……”显然,父亲责怪母亲。

后来双亲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致于完全听不清,也许他们怕我偷听故意压低了嗓音。接着家里好像来了几个什么人,话题被转移,我也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一截一截稀奇古怪的梦也趁虚而入……

当身体状况基本恢复时,我那顽劣天性也重见天日般回到原先的轨迹。有一天晌午时分,我跑到离家不远的祠堂玩,几乎被一副即将完工的棺材吓得魂不附体。

按照雾庄的习俗,每年春节人们都要来祠堂烧香祭拜,其时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就像注进小孩子身上的鸡血,立刻让我们活力充足,我年年混迹其中。平时,祠堂则门庭冷落鲜有人至。但有一次,我见大堂哥提个竹篮来祭拜,花布遮着供品,结果遭到一些村民的嘲笑:什么季节啊,神明都远游去了,不灵验了,还拜呢!风言风语拦不住大堂哥的脚步,他只想祈求神明庇佑堂嫂。我想,那一天对大堂哥来说,是用信仰支撑起来的。不知始于何年,父亲征得村长同意后利用祠堂下厅做些木匠活,村中上了六十岁的老人或有人快死时也找他做棺材,雾庄人称棺材为“长生寿”。于是,当拍拍打打的声音诱惑我进去后,我看到了一副即将完工的长生寿!其独特的构造几乎令我魂飞魄散。首先,长生寿中间束腰,表面油上黑黑的漆油,非常光亮、肃穆;其次长生寿两头翘起来,四块木板组成梅花形状,侧边像极了一张人脸,上面似人的额头,突突的,下面如同人的下巴,骨骼鲜明,左右两边则完全模仿人耳的造型,开了盖的长生寿张大着口,总要抓人进去填补空腹。最令人感到可怕的是,代表人脸的两侧部分色泽红艳,像刚吃完人后嘴角遗留的凝固的冷血。

我始终与长生寿保持一段距离。父亲只顾忙着手中活计,锤锤钉钉,他要把长生寿造得更加结实,保证质量和效果。我想,人困里面是无法挣脱的,也无法跑动,生命完全处于禁锢状态。我又想,死人被牢牢锁在里面,没有一点自由,也肯定会不舒服,憋得难受。

“爸,这是……”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堂嫂的。”父亲脸面平静地答了四个字。

听说冷冰冰横在眼前的就是堂嫂的长生寿,漂亮贤惠的她就要进入此等棺木度过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我就倒抽一口冷气,两脚生风跑了出去。可当我找到伙伴们,又扮演成凯旋的士兵说:“我爸在那里做棺材,好恐怖的,不信你们去看看,真的。”我故意把话说得阴阳怪气,唬得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近前。其实当时我已语无伦次了,因为脑海里像未曾消停的余震,令耳膜嗡嗡作响。

“那棺材是做给你堂嫂的么?”三顺子问。

“不是,我堂嫂还年轻,她不会死的。人老了才会死。”我辩解道。

不知谁说了句“棺材飞来了”,大伙惊吓得四处逃窜。电视剧《聊斋》有过棺材飞来飞去追着活人跑的剧情,常看得我们心惊胆战,如果当时来只老鼠窸窣一声或窜动一下,我们定将吓得半死不活、哭爹喊娘。因此,“棺材”常被当作吓人的词汇,这一次,谁都被吓到了。

堂嫂的病情终于越来越严重了,雾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形容堂嫂的脸像放了一冬的南瓜,因保管不好而发霉发臭了;他们说那肚子就像浮在鱼塘上死鱼的肚子,饱胀,凸起。我却想:堂嫂应该像一个正在灌气的气球,潜伏于身的病源总有一天会把她的身体撑破。

后来,我又听说堂嫂的性格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隔三差五跟堂哥闹,骂堂哥猫哭耗子假慈悲其实巴不得她快点死好续房。

“爸,续房是什么意思?”那天叔叔来我家借点什么东西,我探出头问。

“小孩子家懂什么?一边去。”叔叔挥了挥手,示意我快点滚蛋。

“续房就是再娶一个老婆。万一你堂嫂死了,再给你堂侄找个妈……”母亲已经哽咽了。

啊?!给堂侄另外找妈妈?不!毛古不会同意的,上次他来我家玩,玩一阵就发一阵呆,我拿出了轻易不让人玩的(里面有不同花瓣颜色的玻璃珠)给他,可他不要,然后我又偷出哥用竹篾做的“宝剑”——当时哥读书去了。“宝剑”做得很逼真,平时哥挥动起来煞有介事,冷不丁冲到我面前,架我脖子上并怒道:

“八格牙路,你的……杀……”

我不怕,因为他是我哥,他不敢杀我。我左手挡开,去找长棍之类的武器跟他对打。我跟毛古说,这把“宝剑”给你玩玩。毛古握住宝剑左顾右瞧,终于露出惊喜的神情,领着我到外面草坪去“厮杀”。

父亲说的“续房”,我终于明白了,但我不希望堂嫂死。很少来我家的叔叔这次居然聊了很久,还留下来吃午饭,期间叫哥哥舀了一碗饭,也叫我舀了一碗饭。哥哥一边吃饭一边认真听大人们交谈。我坐不住,吃一会儿玩一会儿,偶尔听到一些谈话。叔叔嗓门大,骂道,要死早死算了,省得服侍的人受罪!父亲抿了抿杯中的散装白酒理解似的点了点头。叔叔又怨道,一个妇道人家,居然要男人抱着刷牙、抱着晒太阳,这成什么了?不是还能走么?

我不清楚叔叔究竟什么职业,反正长年累月在外忙碌,有段时间听婶说承包了几个镇区的山种树,等树大了砍去卖。我总觉得叔叔干的是坏事,平时都不敢回。当他奚落堂嫂时我心里就暗暗骂他。叔见我坐不踏实,又说,哥,跳蚤也该读书了,八九岁的小孩不读书野性就改不了。父亲点头说,是,是的,七岁了,打算过完年给他读一年级。我碗筷一放,跑了。我才不读书呢,读书像坐牢一样,中午下课和下午放学才准回家,多不好玩!

自从叔叔在饭桌上说过堂嫂的不好,我更留意起雾庄人对她的评价。有人说,堂嫂逼着大堂哥要像服侍慈禧太后那样服侍她,替她端屎端尿、擦身洗脚,那全身却臭气熏天……太阳出来了还要抱去晒……这些还好,她还用牙咬大堂哥呢,手都被咬出血来了,骂他嫌弃她,巴不得她早点死……也有人说,其实堂嫂装疯卖傻,不然怎么会捞东西往大堂哥身上砸?最后又抱着大堂哥哭,怨自己命苦……

总之,刚开始雾庄人都同情堂嫂,说年纪轻轻还有大把美好时光没享受却要投身黄土太可怜了。但后来堂嫂的种种变化又让村人不齿——将要死的人了,过一天是一天,还折腾什么啊?!再说了先根要续娶一个也未尝不可也符合天理,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女人日子怎么过啊?就可怜了那俩孩子……

大堂哥对堂嫂始终是不离不弃细心伺候的。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他们家玩了,一是父亲交代不准整天疯跑,尤其是不要去堂哥家,母亲则说我一根搅屎棍疯疯癫癫的会带动毛古他们吵得堂嫂死不安乐、安宁;二是我怕见到堂嫂,大人们形容的样子都让我做了几回噩梦,又联想到父亲做好并抬到堂哥家去的棺材就更胆怯,万一棺材错把我装进去了,岂不冤么?

当然,雾庄的人还说,以前的堂嫂性格非常好,漂亮,贤惠,勤快,田头田尾,灶头锅尾,什么都能上手,什么都能做好。那时大堂哥在深圳打工,一年回来好几次,每次脸都笑嘻嘻的,头发也梳得整齐,全往后脑勺梳,整齐光滑,带堂嫂去赶圩,买了好多吃的、用的。我大伯母偶尔到我家串门,总谈到堂嫂的好,并给我捎些糖果之类的食物。

关于堂嫂的勤快,我印象最深的是发生在六岁那年挂纸祭祖的事。

按照雾庄的风俗春节过后必须扫墓,俗称为挂纸。我死去的先辈分别葬到五个山头,挂纸需要花上大半天,年年如此。那年,父亲说爷爷的墓碑前塌了,因为有人在山下做房子多挖了几米山土,又下了几次大雨。于是,几家人商议年后挂纸时一并修缮修缮。

来到墓碑前,大人们带了工具,如锄头、畚箕、镰刀、锤子等等。不上十岁的小孩子被赶到一旁坐着不准跑动。大人们商量好分工:有人去山那边挖土,有人挑土,有人在墓碑下垒石头,有人填土并用长靴踩踏、锄头垒。堂嫂挑着沉沉的两畚箕泥土,从山那边走来却极少摇晃。大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讲笑话,气氛很好。我发现原来女的大人都在挑土,包括几个二十出头的堂姐。看着陷地被渐渐填满,与之前的高度即将持平,我们大声喊叫:

“加油!加油!……”

大人们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或许我的声音叫得最响亮,堂嫂拿我开涮:

“跳蚤,等你长大结婚了,叫你老婆也来挑土,行不行?”

“不,我才不呢,堂嫂力气大,一个可以赛两个……”我夹杂着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墓碑前基本恢复了原样,大伯往新土上插了几根树枝。听说这种树生命力极顽强,易活。也有大人说树长大了不好,挡住墓碑也挡住了祖坟风水。大伯父答,笨啊,等它们成活了,长一点修一点,保持大腿以下的高度就行了。大家都说是,对对对。几年后它们果然长得枝繁叶茂,大伯又抡起锄头去劈,一边怪罪这树疯了似的竟长得那么快,那么壮。

那次挂纸,二伯、二婶、叔叔等都表扬了堂嫂,说她挑了最多土贡献最大。堂嫂笑笑,说这没什么,作为长嫂理应多做一些,等堂弟们将来娶了老婆,或许还要填土呢,这里土质不好,下场大雨泥土就跟着跑。堂嫂如此一说,大人们便商议另外找地迁走墓碑,否则影响了一大家族人的风水可不好。接着堂嫂又指着我们说,你们小男人们记住了,大嫂今天做出榜样了,以后谁也不许惯着自己老婆!大家听后又哈哈大笑。

堂嫂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件事,尽管后来她生病了,病得那么严重,我脑海里还时常想起她挑土行走的模样,以及挂纸时说的那些话。所以,我坚信堂嫂是个好人,一个很勤快很能吃苦的人,我认为说她坏话的人都不安好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即将过春节了,堂嫂却没死。父亲说,不知挨到什么时候,难道还要吃完团圆饭?——长生寿是早做好了的。

母亲叹气说,能熬一天算一天吧,她还那么年轻……

春节是我们小孩子玩得最疯狂的时光,穿新衣,拜年,打锣鼓,赏灯,放鞭炮,放烟花样样有趣。我几乎忘了堂嫂还在病中,或者正迈步黄泉路。年后过了一月,我家的后山坡上开满了各种野花,父亲开垦的山地上种植了几十棵果树,一米多高,跟野花竞赛似的也绽满花蕊。我进学校读书前情形很惨,地上滚了几滚之后终究没扛住父亲的鞭打,带着几条蚯蚓般的脚伤哭哭啼啼进了教室。放学后,我经常跑到后山坡上摘花玩,有一次偷折了一枝果树花,准备带到学校给同桌玩,结果被父亲逮住,又吃了几棍。

有一天,我和哥放学回家后发现父母亲都不在家。过了好久,我们的肚子饿得难受极了,两眼发绿,母亲才颤悠悠回来。她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场。我和哥不敢说话,坐凳子上看她忙前忙后准备午饭。母亲终于停顿了一下说,你们堂嫂上午死了……

我的泪水从腮边缓缓流淌而下,哥低下头去,好像也哭了。毛古没有妈妈了,毛古没有妈妈了……我反复这样想着、嘀咕着,并迅速扒了一碗饭后往大伯父家跑。

可是,大人们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靠近,几个年纪稍大的堂哥、堂姐照看毛古和他弟弟。小堂侄一定要拽着我和毛古弹玻璃珠,我们不依,他便大声嚷嚷。毕竟他太小了,才四岁多,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亲妈已撒手人寰。后来婶出来哄他,还把毛古一起叫进去,说是到他妈的床下再跪跪,晚上就要偷偷入土了。我们这些读书的,都被二伯父催着去上学。

二伯父的儿子——我第三个堂哥,他当时读六年级,说午休铃声马上要响了,快点跑。我边跑边问,为什么那些老人死了都是白天入土,堂嫂却“晚上偷偷入土”?堂哥、堂姐们也说不知道。我还要问,他们就说你烦不烦,如果迟到了,老师会罚人留堂的。

我不敢再问了,迎着暖暖的春日,跟我哥和六七个堂哥姐们加速往学校跑去。我想,堂嫂也在跑,她跑的是九泉之下的路。

但是,堂嫂去世后,父亲和大伯父所有的积怨居然烟消云散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堂嫂有关。后来父亲禁止我打听关于堂嫂的一切事情,这也就成了一个未解之谜。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晚辈不能由着性子去揭发或探听的,这是雾庄的风俗。

晚上偷偷埋葬堂嫂的疑问困扰了我许多年,直到初三毕业后,我才渐渐明白一些。后来我长大了到日益繁华的东莞打工,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问近况,那些陈年旧事已忌于提起。

再后来我三十岁那年结婚了,回家摆酒时一桌桌敬过后,我盯着老婆的脸说,明天你也帮祖坟挑挑土吧!老婆诧异地问,为什么?我说,以后给你讲讲堂嫂的事——当然,我知道有些事可以讲,而有些事必须隐瞒。我把酒杯举向屋前重峦叠嶂的大山,心里竟有千言万语。绵延大山像凝固的浪涛,一直把我的思绪带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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