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2013-11-15 22:36浙江詹政伟
辽河 2013年1期
关键词:如东护士

浙江/詹政伟

……你这个王八蛋,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路一鸣的手臂笔直向前,直到手指快挨着陈如东的鼻子了,他才停往。看得出来,他真的气急败坏了,唾沫四溅不说,额头上的青筋像雨天里的蚯蚓一样爬满了。

陈如东往后退了一步,他一点都不生气,脸上照例挂着浅浅的笑,他露出镶着一颗金牙的嘴,说,好,你骂得好,你可以声音再响一点!

路一鸣愣住了,但只一会儿,他就跺着脚跳起来,陈如东,你是猪,比猪还不如!你们全家都是猪……

陈如东笑咪咪地看了看处于盛怒中的路一鸣,然后他拍了拍手,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青年。陈如东用嘴朝路一鸣努了努说,阿法,这个病人有点烦,给他打一针镇静剂,让他安静下来。整天吵吵吵,能吵出什么名堂来?

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路一鸣一看到小青年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有着一个红十字的医药箱里取出针筒时,他的头发就发麻了,他尖叫着说,我没有吵,我只是向你说明情况,你们搞错了……

陈如东一个箭步冲上去,用一块抹布塞住了路一鸣的嘴,并把他牢牢地抱住,他喊道,阿法,动作快一点!

阿法声音清脆地说,好的好的,话音未落,那针已经进了路一鸣的胳膊。过不了几分钟,路一鸣就像一个嗜睡的老头,耷拉着脑袋,口水一直挂到胸前,随后歪在了自己的床上。

陈如东轻轻地拍了拍路一鸣的脸说,你这个家伙,一点都不听话,非要浪费我的药水,我的药水又不是白开水,瞧瞧,又是几块钱丢进水里了。喂,杜霖,你要看着点路一鸣,不要老是给我添麻烦,你和他说,到了这里,只有积极配合我们,不配合,没他的好果子吃!

如果不是陈如东提到杜霖,一般人很难发现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个脸上长满了胡子的中年男人此刻从角落里跑出来,对着陈如东低头哈腰地说,陈院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劝他的。

陈如东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杜霖,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他掩上门,带着阿法走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后,杜霖慢慢地走到路一鸣的床边,他看着这个被悲愤压得连脸都有些变形的胖男人,一时有些茫然……

路一鸣在这个夏天里心情一直不大好,不好的原因很简单,常红出轨了。有那么一天,大概是夏天刚刚探了个头吧,他从外地出差回来,兴致冲冲地往家赶,原来说好了下一天到家,但他提前办完了事,于是就提前回来了,他想给常红一个惊喜。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但来点浪漫,这总归是叫人心驰神往的。路一鸣想象着打开门,突然出现在常红的面前,常红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他。

但事实却挥起了一根狼牙棒,在路一鸣的头上狠狠地戳了几个洞,血汨汨地流了出来,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痛。想想也真是滑稽,他的好朋友汪嘉平和常红躺在了一张床上,常红白皙修长的身子和汪嘉平的五短身材构成了强烈的反差……那一刻,路一鸣差点呕吐了。

一边是他认为极其忠贞的汪嘉平,一边是相濡以沫的常红,两个在他看来最不会有事的人却偏偏有事了。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常红痛哭流涕地向他道歉,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和汪嘉平无关,是她勾引了汪嘉平上床……

为什么会这样?路一鸣懵了,在他的想象中,他和常红的关系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的。他们是高中时谈的恋爱,风风雨雨十来年了,一直走得顺顺畅畅的,哪怕是路一鸣最困难、最落魄的时候,常红也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他,所以对常红,他是最放心不过的。而汪嘉平,又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惟惟诺诺,向来是他的跟屁虫,凡事都是听他的。路一鸣说一,他从来不说二的,他从治金厂下岗后,是路一鸣帮他弄进了朋友的公司,做小车司机。汪嘉平对他言听计从。

他责问常红出轨的理由,常红不说,只是哭哭啼啼地恳求得到他的原谅。她甚至写下了保证书,保证下不为例,坚决和汪嘉平一刀两断。路一鸣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特别是在婚姻方面,他自觉是个很得意的人,因为别人要么不提起,一提这方面的内容,就把他和常红当作楷模。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顿时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那时候,他很想和常红分手,但后来,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这里的原因有二,一是他没勇气让自己的颜面扫地,二是他对常红依然存在着爱。他原谅了她这一回,但和汪嘉平的关系,到此结束。汪嘉平自动离开了他朋友的公司。

这个事情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了,但路一鸣却会经常性地想到这个事,几乎只要一有闲暇,脑子里就会冒出那两具白花花的祼体。他知道这很不好,常红已经改正了,他和她又回复到了以前的那种恩爱状态,他不应该追着这事不放的。但实际上要想摆脱还真的不容易。他非常想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常红怎么会和汪嘉平上床,如果是和别的比他路一鸣更优秀的人上床,他路一鸣还可以安慰自己,人家比自己强嘛,但现在他却无法说服自己,于是他没有理由不恼恨常红。

心里有疙瘩,日子就过得不舒坦。路一鸣很抑郁,人前人后却是落落大方,有时候,他难过得想号啕大哭一场,他想如果不知道这件事那又会怎么样,他同样说不上来。那时候,他的小五金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化在生意上,他想通过拼命的工作,来减轻那份无形的压力。

那个夏日的黄昏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飘来的风里夹杂着这个城市特有的臭味,路一鸣忙完厂里的活儿,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马6往家里赶,下午常红打过电话来,说他的朋友程军钊给他带来了两张票,是超级乒乓球俱乐部赛,有几个大名鼎鼎的国手出场。问他去不去?路一鸣说当然去。他喜欢打乒乓球,程军钊在体育局工作,经常性会赠送他一些球票。那你早点回家,吃了饭,我陪你去。常红说。路一鸣机械地说,好,他知道常红不喜欢一切球类,她陪他去,纯粹是讨好他,那件事一出,她老是小心翼翼的,惟恐惹他不高兴,那模样像个小媳妇。

他将马6停在了小区的地下车库,背着一只棕色的小皮包往家里走。走到楼下,发现那里停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路一鸣想,是谁家又有人生病了,救护车也过来了。走到楼梯平台上,他又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抱着手臂站在那儿,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来不及想别的,脚步很快地往自家的3楼走,走到门口,他摸出钥匙,习惯性地摇了摇,随后往锁眼里捅。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摁住了他,将他的双手剪在了他身体的两侧,头往下摁,看上去就像一架马上要起飞的飞机。路一鸣从那些晃动的腿中判断出来人总共有四个,他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遇到抢劫了。他想喊,可摁住他的人中,将一只白色的纱手套塞进了他嘴里。

路一鸣拼命地反抗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想去踢门,借此提醒在室内的常红,但那四个身强力壮的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腾空架着。他的四肢只能在空中徒劳地划着。他们很快把他抬到了楼下的急救车前。当其中的一个跳上车,点火的时候,路一鸣差点要称奇了,绑匪居然用救护车作道具绑架人。他想自己这时候要做到的就是尽量将线路看清楚,看绑匪把他送往哪里,以便等会儿想办法报警。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绑架自己呢?而且又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他虽然有点钱,但这个城市里像他这种水平的人,多如牛毛,为什么要选择他?他们打算要他出多少钱?看路一鸣挺老实的,那些看管他的人便松开了他的手,将他固定在一个座位上。他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多看他一眼,后来,有一个人发现路一鸣的嘴还被塞着,于是他把那只纱手套拿出来了,并递给他一杯水说,老弟,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吃快活饭了。

路一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们准备拿我怎么样?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下,说,你放心,我们会对你好的,保证你吃得香睡得香。下次你回家,就不像现在这样瘦得像只琵琶精了,保险白白胖胖。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不要走远了,就在这里吧,你们说个价。我们有话好好说。

那个给他松绑的小青年这时候用手挤着脸上的粉刺,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一鸣,路一鸣让他看得心里发毛。他紧张地盯着他的嘴,深怕他的嘴唇皮一动,吐出的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接受的天文数字,他把想说的话都准确备好了,兄弟,老哥做点生意也不容易,是小本生意,你就高抬贵手,留老哥一口饭吃。那个小青年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水一样在车里淌来淌去,你们听,你们听,这个家伙怎么说,让我开个价,开什么价?他想收买我们?看不出来,他还挺有心机的。

另一个坐在靠窗位置,一直望着窗外的人站起来,他摸了摸路一鸣的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你有的是钱,你就给我们每人300万,懂吗? 路一鸣的脑子嗡地一下,接着冷汗涔涔地下,怎么止也止不住,再接着,他就晕了过去……等到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家医院里了。他疑惑地问旁边的一个人,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穿着白褂的女人冲他嘿嘿一笑,这里是丁桥精神康复中心,欢迎你来到这里。

杜霖。杜霖。路一鸣轻轻地叫着。

杜霖的鼾声停了,他揉揉发酸的眼睛,噢,路一鸣。什么事要叫醒我?他的口气里全是不满。

路一鸣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和你说说话。哎,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杜霖看了他一眼,说比你早大概一个星期。他打着呵欠说,睡吧睡吧,现在才早晨5点钟。

路一鸣固执地蹲在杜霖的床前,说,我一点都不想睡,他们弄错了,他们一定弄错了,我不是病人,我一点病都没有。可他们偏说我有病。你看看,你看看,我像有病的人吗?这里的病人,哪一个会像我思路这么清的?是他们陷害我的,你知道吗?是常红。这个女人太坏了,她想独吞家产,他和汪嘉平勾搭上了。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来陷害我。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以为把我送到这里就高枕无忧了?去他妈的,别得意了。老子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的……

杜霖从床上探起身,他挥舞着一只手说,别说了,别说了,去睡吧睡吧。什么事等天亮再说。说完,他重新躺平,不多一会儿,他的鼾声又响了起来,就像英格兰人在吹风笛似的,一声长,一声短的。路一鸣有些嫉妒地看着他,想不通他怎么能睡得这么沉。要是自己也能这么睡,那就好了。他发现自己亢奋得很,就像出膛的子弹,一个劲儿地往前。他多么想让大家都知道,他真的不是一个精神病人,而是一个正常人。他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屈指算算,他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三天了,前两天,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单间,说是一个人,其实一直有两位彪形大汉陪着他,说怕他想不开,出意外。路一鸣哭笑不得,我怎么会想不开,你们以为我会自杀?我才不呢。一直到第三天,院方才安排他和一个三十多岁,看上去像一个农民的人住在一个房间。

一看到那个叫杜霖的室友,他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地抱住了杜霖,杜霖被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是女的,你抱我这么紧干什么?路一鸣咧开嘴笑了。

我不是病人,他们搞错了。一见面,路一鸣就说。是不是病人,不是你说的。杜霖看了他一眼说。

我真的不是病人。是有人陷害我,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整死我。杜霖,你不知道吧,我说的常红是个女人,我老婆,最毒妇人心啊,我对她有多好,从高中时就把她当神一样敬着。我本来好好地在机关里干着,可有一天,她说,男人就应该去闯一闯,挣点钱,让老婆孩子活得好一点。我义无反顾地下了海,从卖瓷砖开始,一直到拥有自己的五金厂。我什么苦没有尝过?什么磨难没经历过?这一切都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她倒好,勾引我的朋友。我没找她算账,她却来了个损招,说我是个精神病人,找医院把我收治了……路一鸣痛快地和杜霖说着,他想自己到了这里说的话,比他前四十多年说的话加起来还多。

得知是自己的老婆常红打电话叫丁桥精神康复医院来收治他时,路一鸣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属于自己了。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强烈要求和常红通电话,他想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医院的院长陈如东笑呵呵地说,不必了不必了,到这里来就是要安心养病,其他的东西都要放到一边去,都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对待每一个来这里治疗的病人都是这样说的。事实上,等路一鸣从丁桥精神康复中心醒来时,他原先的东西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医院统一发的衣服、被子、毛巾……等等,2部手机也被没收了。第一天,路一鸣真的很不服气,自己一个正常人,居然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这叫他觉得匪夷所思,这也太荒唐了,他在据理力争的基础上,还打算用绝食来表示他的不满,一整天,他颗粒不进。他还大喊大叫,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举止有些幼稚,因为根本没有人理睬他的这些伎俩,他绝食,那些医护人员依然自做自己的活,当他因饿而晕倒时,他们替他挂了葡萄糖盐水。一个护士还讥笑他,说,你有本事就拿根绳子把自己解决了,绝食算什么?路一鸣羞愧难当,路一鸣啊路一鸣,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居然想这种下三烂的勾当,没出息。他悄悄地进了食,他想,和他们说理是没有用处的,他得想办法逃走。第二天一早,凌晨3点多模样,他悄悄地出了房间,然后从厕所那里翻墙逃走了。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时,路一鸣还暗暗得意,想关住像他这种有智商的人,做梦去吧。他那时候想的最多就是如何尽快回家,好好地处置常红,他现在对他真是恨之入骨了,杀她的念头都有了。但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女人。他顺利地通过了3公里长的路,当他庆幸自己终于逃脱了那如监狱一般的医院时,把他从家门口带走的那几个穿白大褂的壮汉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们对着路一鸣嘻皮笑脸地说,哈哈,你的警惕性不高,我们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却一点都不知道……

路一鸣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医院里有几个喜欢白天睡觉,晚上却像猫头鹰一样精神抖擞的病人,所以在这个医院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密切地注视着对方,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里。路一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他的心也一沉,怎么出去呢?不出去,就意味着无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他沮丧极了,却又无计可施。他说破了嘴唇,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杜霖不大说话,他老是在琢磨什么,因此每每路一鸣向他诉说的时候,他喜欢斜着一双水泡眼,似听非听,听完了,他叹口气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我相信有什么用?

路一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问,杜霖,你真的认为我说的是真的?

杜霖咬了咬嘴唇说,嗯,我估计你没撒谎,因为有些是编不出来的。路一鸣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用力地拍打着杜霖的肩说,有你相信就好,至少让我认为自己不是孤独的。

对于杜霖的来历,路一鸣是一直想知道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把该说的都向他说了,但杜霖却三缄其口。一说到关于他自身时,能避开的则千方百计地避开了,实在避不开了,他才含糊其词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来都来了,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杜霖不肯说,路一鸣又不能按着他的头逼他说,所以也就作罢,只是有时候有一些好奇心会升起来,杜霖也是病人吗?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是病人,可不是病人,他怎么会住在这里?他好像比较适应这个环境,看他安安稳稳的样子,似乎是很乐意住下去的。

杜霖,你觉得这里的环境怎么样?路一鸣有一次问他。他的原意是想试探一下他。

杜霖瞥了他一眼,舔舔嘴唇说,这里嘛,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反正马马虎虎吧。杜霖的回答叫路一鸣犯了愁,他不知道是该把杜霖当作统一战线呢还是当作敌人对待。如果是朋友,他准备向他说出自己的一些计划,他们两人联手行动;是敌人,他就远远地避开他,有可能的话,就把他从这个房间里驱逐出去。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一直住下去?他不死心地问。

杜霖惊讶地张大了嘴,一直住下去?放屁!我想今天就离开。杜霖瞪着路一鸣嚷。

路一鸣大喜过往,他一把拥住了杜霖,好兄弟,你终于吐真言了。

自从第一次逃跑失败后,路一鸣并不气馁,他认为上一次是由于经验不足,才导致行动受挫,他不应该径直走到那条路的尽头,他应该从半途溜走的,条条大路通罗马,何愁回不了家?关键是要逃出这里。现在他把杜霖看作了同盟军,他要鼓动杜霖和他一起逃。

兄弟,我们逃吧,我们不逃就有可能真的变成疯子了。路一鸣目光炯炯地看着杜霖。

杜霖皱着眉说,逃,怎么逃?

我们再一起商量商量,办法总归是能想出来的。路一鸣诚恳地说。

杜霖望着眼前这个有着一撮小胡子,精力充沛的男人,摇了摇头,你把逃走想得太容易了,这里想逃出去的人多了,可最后,他们又乖乖地回到了这里。

路一鸣耸了耸肩说,嘿嘿,别没信心。

杜霖在心里讥笑着路一鸣,这个家伙,还自以为是,他想的那些所谓的点子,哪一个他杜霖没尝试过?像路一鸣怀疑杜霖一样,杜霖也同样吃不准路一鸣到底有没有疯,看他的行为举止,还算正常,可冲他反反复复,唠唠叨叨的罗嗦样,又像是有病的。没病的人,谁会说那么多的话?他几乎跟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说,他是被陷害的,害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一个心比毒蛇还毒的女人。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受这家伙的影响,你管自己的,你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路一鸣,你这臭小子,老是哭丧着脸说自己的不幸,可你知道不知道,老子受的苦比你多一百倍一千倍!

想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送到这里,杜霖就悲从心来。他是在一个叫广顺的城市遭受抢劫的。地点是在火车站,他下火车并不是想在这个城市停留,而是趁火车停车的几分钟,在站台上松松筋骨。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一伙人瞄上了他。他斜背在身上的一只包被割断了包带,一个疤眼拎了就走。杜霖大呼大叫,用尽吃奶的力气追着疤眼,疤眼被追上了,但他的右眼角却被他用铁器打伤了,他疼痛难忍,抱着头倒在了地上,疤眼却逃走了。

后来110警车赶到,警察向杜霖了解情况。杜霖由于遭受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极度慌乱和恐惧,他既说不清抢劫者的容形貌特征,也说不清他们一伙到底有多少人,到后来,他甚至连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也说不清楚了。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和警察们说,快送我回家,我要回家。36岁的杜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像一个幼儿园的娃娃一样,跟着警察不放,警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嘴里则是语无伦次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求求你们,送我回家吧,我的家在贵州遵义三斗乡……

警察起先是把杜霖当作正常人看待的,但慢慢地,他们觉得杜霖有点不正常,因为他的行为有悖于常人,常人不会这样纠缠警察的,于是,他们把他送进了丁桥精神康复中心。他们当时的想法是病人精神不太正常,需要到医院接受检查。而医院则认为是警察把他送过来的,应该是正确的。杜霖就这样被医院收治了。

我不是精神病,你们放我出去!得知自己被警察送到了精神病院,杜霖被吓醒了,他尖声叫道。

面对着他的医生笑得抑扬顿挫,不错,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这样说的。

我真的不是精神病,我遭抢劫了,包被抢走了。在广顺,我从火车上下来……只是几分钟……他详细地描述着。

医生笑得更开心了,他表扬他说,不错不错,你的记性不错,什么都能记起来。

那我可以走了。杜霖拍拍屁股上的灰想走人。

医生乐不可支地说,你——你——你还真逗,老实告诉你,进了这扇门,就得乖乖地接受医疗,等到我们说你可以走了,你才可以走,否则你永远走不了。

杜霖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什么狗屁警察,什么狗屁医生,太草蔻人命了。他一把推开挡住他路的医生,飞起一脚将门踢开,然后冲了出去。在他背后的医生拿起一只锃亮的哨子,用力地一吹,几个彪形大汉从四周围了过来,他们把杜霖制服以后,给他打了一针。原先还活蹦乱跳的杜霖,在那支针打下去后,全身开始变得软绵绵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此后,他也尝试着反抗,但都逃脱不了打针的命运,这时候,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精神病院是个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地方,他在那里,就是一个需要得到治疗的精神病人,他只有服从的份……他的家人曾经来看过他,他多想把真相告诉他们,恳求他们把他带回去,但每次他一说话,医院的人就训斥他,叫他不要乱说乱动,他吓得再也不敢多说了,他的弟弟临离开时拉着他的手,说,哥啊,你安心养病吧,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牵挂。大嫂、大龙、小龙还有来娣都好……杜霖热泪盈眶。他是个明白人,老婆没来,那表明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老爹没来,他受不了他变疯这个刺激……杜霖在那个时候咬紧了牙关,我一定要好好出去,只有出去了,才能争取到他所想要的东西,他不服,他要告警察,要告医院,他有满腹的仇恨……

痛定思痛以后,他变得安稳下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和医生院长对着干,他变得非常的听话。他的转变,得到了院长陈如东的高度评价,他多次到杜霖的房间里来,拍着他的肩说,杜霖,你看你看,病好多了吧。你一进来,我就跟你说过,好好配合,是会有收获的。照你这付样子,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康复出院了……

杜霖把头点得像风中的一棵草,对对对,陈院长,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说实话,杜霖有点瞧不起路一鸣,觉得这个有点小钱的五金厂老板智商有点问题,吃了那么多亏,他还是不改他的脾性,还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看来他真的是个精神病人!

常红来了,那大概是路一鸣入院后的第十天,一见常红的面,路一鸣就想扑过去,把她撕个稀巴烂,常红流着眼泪说,一鸣,你安心养病,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儿子那儿我没有和他提起,骗他说,你到外面出差去了……

常红叽哩咕噜说了很多,路一鸣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想这个女人多会装啊,别人听上去,显得她有多么的关心我,简直到了嘘寒问暖的程度,她是一个贤妻良母,即使丈夫在精神病院,她也不弃不离……等我出去以后,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他在心里冷冷地笑着。他没等常红说完什么,就跑开了。临走前,他瞪着她说,有朝一日,你会哭不出来的。他听见一个医生对常红说,他现在就是这个情况,比刚来时好多了,刚来时,那才叫暴躁……

暴你娘个头!你娘才暴躁!路一鸣很想拿一块石头,往他的头上来一下,叫他知道什么才是暴躁!

常红追上来说,一鸣,你放心,家里那一摊子有我撑着,我等着你回来的那一天。

路一鸣呸地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别得意,谁先死还不知道呢!

常红嘤嘤嘤地哭起来。

跟上来的医生对着路一鸣喊,你劝劝你老婆。路一鸣头也不回地走了。

常红不来还好,一来,更勾起了他的怒火 他想没有这个女人,自己现在说不定正安稳地开着车去和人谈生意,喝茶吃饭,有多快活?他决定加快逃出去的速度。一天,护士给他吃完一把花花绿绿的药片以后,他发现有个人在他的房间门口探了一下头。对于吃药,他是坚决反对的,有好几次,他还把那些药片从窗口里扔出去,说我是一个正常人,不需要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片。护士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锃亮的哨子,呜呜呜地吹起来,不多一会儿,几个壮硕的男子就进来了,护士说,摁住他,他不肯吃药片!他们马上撸起袖子,像下山的老虎那样把他扑倒在床上,然后捏住他的鼻子,将那些药片全灌了进去。路一鸣的脸憋得通红,护士得意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几个壮汉哈哈大笑。以后再碰到吃药,他就爽快地吃下去,但不下咽,就在口中含着。等护士一走,他就吐掉了。他还暗暗得意,想和我斗智斗勇?去你奶奶的。但得意了没几回,护士识穿了他的把戏,每次吃完后,她就和他说话,一说话,那药片便只能往下咽。路一鸣焦急不安,他想长期待下去,就是那些药也会把我吃疯的。不行,我得逃。所以一看到有人在门口探头,他就招呼说,有什么事?你进来说。

那人剃着个光头,年纪约模有四十岁左右,他问路一鸣,是你叫我吗?路一鸣说,是的,请你帮个忙。那人问,什么忙?你能搞到手机吗?路一鸣神秘兮兮地说。那人紧张地看着路一鸣,看了一会,他吃吃吃地笑起来,他厉声喊道,你这个小人,胆敢在我面前耍花样,还不给我跪下?路一鸣吓了一大跳,他的本意是想逗逗这个家伙,给自己找点乐子,他并不指望他能搞到手机。在这个医院里,病人是不可能有手机的。那个光头的声音越来越响,还不将他拿下,给我重打五十大板!路一鸣还在惊异,一个护士经过,看到光头,她喊道,皇后来了,还不走!光头一个立正,手在眼前搭成帘子,在哪里在哪里?护士喊,在你房间里。快去。哦,寡人来也,寡人来也。他张开双臂,一阵风地跑开了。护士白了路一鸣一眼,训斥他道,你昏头,招惹皇帝干什么?什么皇帝?路一鸣莫名其妙。一直到杜霖回来,路一鸣才搞清,光头得的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因为顽固幻听,他总以为有人在叫他皇帝,他做皇帝已经有20多年了。要是你没有照他所说的去做,他会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的。所以院里的人都不惹他,不和他说话。

路一鸣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幸亏那个护士来了,要不然,不知后果有多严重。他的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为能逃走,他想过无数的办法,他甚至还想采用贿赂的手段,趁护士给他吃药,他对那个浓眉大眼,叫冬梅的护士说,你让我出去,我可以给你很大一笔钱。冬梅笑笑,给我多少?路一鸣咬咬牙说,给你1万元。冬梅浅浅地笑笑,连脸上那酒涡都没有动弹。5万元?路一鸣说。冬梅熟练地分捡着药片,还是没有理睬他。路一鸣捏紧了拳头,说,10万元。冬梅抬起头,挖了挖耳朵说,才10万啊,那天有人还准备给我200万呢!她收拾好药片,一摇一摆扭着腰肢走了。路一鸣愣在了那里。

缩在角落的杜霖幽幽地说,你哪怕给她500万都没用。她不会相信你的,除非你把现金放在她面前。

可我现在哪来的现金呢?路一鸣沮丧不堪。

路一鸣还和一个叫郭子的二十多岁的女病人接近过,他发现她和一位护理员是亲戚关系,他把发给他吃的3个桔子和1个苹果送给她,她高兴得竖着大拇指对路一鸣说,你是好人,在这里,就数你对我最好。路一鸣把一个电话号码抄给她,说,你到你亲戚那儿,帮我打这个电话,就说我快要死了。

郭子歪着头,从头到脚认真地把路一鸣研究了一番,然后,她说,你不会死的,我告诉你,你离死还早着呢。死的人都要在床上躺几个月才死,你还没躺到床上,所以你还不会死。路一鸣哄着她说,我当然不能死,我一死,谁给你吃桔子和苹果?郭子摸摸头,想了想说,还有我小姨会给我吃的。郭子虽然没有答应下来,但她还是把那个写着110报警电话的纸条放进了口袋。

路一鸣一心指望着她能打这个电话,但他的希望落空了,过了好几天,他悄悄问郭子,他给她的那张纸条呢?郭子茫然地看着他,说不知道啊,你什么时候给过我纸条?路一鸣怅然地走开了。郭子却缠住他,非要他说清楚是什么纸条。路一鸣不耐烦地说,就是给猴子吃的纸条。郭子高兴地说,还有给猴子吃的纸条?你快给我看看。路一鸣发现自己真的快发疯了,他借口要吃药,迅速地逃开了。

当护士马莉莉弯下腰,塞在屁股后裤袋里的手机便鼓鼓囊囊显出来时,路一鸣的心忍不住一跳,接着又是一跳,他想,要是用这个手机打电话多好啊,他可以把自己的不幸告诉朋友,他要叫朋友接他出去,他上了常红的当,他被这个女人害惨了。

可他不敢伸手去抓,他知道一伸手,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罚,只要马莉莉一叫,门外就会有壮硕的男人进来,他没好果子吃。他眼馋地看着那手机。马莉莉接连着好几天,都这样将手机放在屁股后的裤袋里。要是马莉莉突然昏倒那该多好,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用她的手机打电话了。但马莉莉身体健康,要想叫她晕倒,是不大可能的事。那么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放倒,强行夺她的手机,但只靠他一个人,对付马莉莉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马莉莉身高马大的,一对一的话,他还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于是他想到了同室的杜霖,他们两人联手的话,他就可以拿到他的手机了,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但在房间里很少能看到杜霖,他老是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书看报纸,而且还看得津津有味的。这个家伙明明是个土得掉渣的乡下人,却老是假充斯文,那个医院从外面请来的剃头匠给他理完发,刮完胡子后,他还彬彬有礼地说,谢谢。弄得那个老是稀溜着鼻子的老头一愣一愣的。

路一鸣找个机会和杜霖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趁马莉莉弯腰的时候,你突然抱住她的身体,我马上拿她的手机,我打出电话,我们就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路一鸣眉飞色舞地说着,他为自己想到了这么一个高超的主意而自鸣得意。

在他说的过程中,杜霖静静地听着,听完,他照例摇了摇头,你要这样做,你自己做,反正我不做。说完,又扯过一张报纸看上了。

路一鸣恨得牙根发痒,可一会他又释然了,不要和杜霖一般见识,他毕竟是病人,和精神病人有什么好商量的?他决定不再理睬这个老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机械得像一只钟表的杜霖。

下一天,当马莉莉又来给他送花花绿绿的药片时,路一鸣忍不住了,他用头把马莉莉顶在床上,扯过平时自己盖的毛巾毯,手脚并用地用力摁住她,同时,他摸出了马莉莉的手机。可他拔来拔去就是打不通。他还在诧异,尖利的哨声响了。包括阿法在内的几个壮汉冲了进来,他们把路一鸣摁倒在地……

马莉莉劈脸给了路一鸣一巴掌,要不是老杜,我差点被你害了。

路一鸣恨得差点把牙齿都咬碎了,他悔啊,不该把这个计划告诉杜霖,告诉杜霖,等于宣告这次行动他失败了。要是杜霖在他身边,他会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断气的。他破口大骂,杜霖,你这个叛徒,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但他喊了几声,声音就轻了,因为有人给他打上了一针,就是那种一打人就发软的针。

路一鸣呼呼大睡时,杜霖回来了,他看着路一鸣有些浮肿的脸,有些过意不去,他也不想告密的,但他要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必须这么做。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兄弟,对不起了,以后你会了解我的。他不想让路一鸣这么做,路一鸣这么做,等于把他所有的努力都扔进了水里,他要阻止他。

路一鸣醒来,见杜霖还没有回来,他等着他回来,一回来,他要狠狠地打他几个巴掌,让他知道当叛徒的下场。但一直等到天黑,他都没有看到杜霖,他有些糊涂了。这个家伙到哪儿去了。他问一位护士。护士说,杜霖调到另外的房间去了,他怕你报复。

路一鸣目瞪口呆,他想这个杜霖也太厉害了,居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啊!

陈如东亲热地拍拍杜霖的背说,出去以后小心点,还要按照在这里的作息时间。

杜霖呵呵呵地笑着说,陈院长,你放心,我把这里的规章制度都背下来了,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睡觉,我一清二楚。要不要我再给你背一遍?陈如东摆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我当然相信你。经过治疗,现在你是一个正常人了。你都会检举揭发别人了,当然是一个正常人了,傻瓜哪里会打小报告?哎,你到这里是多少时间?

杜霖把胸脯挺得老高说,报告陈院长,总共是42天。

太快了太快了,我记得你进来时,眼角出血,现在眼角的伤好了,脑子里的病也给赶走了,什么都好了。陈如东满意地说。

杜霖给陈如东深深地躹了一躬,多谢陈院长的悉心治疗。

临走前,杜霖把小眼睛睁得很大,他好像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在脑子里似的。一个陪他出院的护士说,杜霖,以后发了财别忘了我们。杜霖点头哈腰地说,发财不敢,发财不敢。

杜霖走的时候,路一鸣正被护士强制灌药,自袭击马莉莉未遂后,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想我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受你们的气,太不公道了,老子偏不受你们的支配,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他当着护士的面,故意把药片丢在地上,用脚碾碎了。护士气坏了,把铁哨子吹得震天响,几个壮硕汉子给他灌药,他也不肯配合。后来他们把他绑在床上,硬性给他灌了下去,还给他打了针,加大了针剂的药量。于是有很多的时候,路一鸣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路一鸣再次见到杜霖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杜霖报了警,路一鸣得到了解救。杜霖这时候是新闻人物了,有无数家的媒体追着他采访,问他是如何成功地从精神病院逃离的?杜霖的小眼睛这时候又一次细眯起来,怎么说呢?许多人都想尽一切办法来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当这一切都变得毫无用处以后,我想我能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最好办法就是,像平常一样生活,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当然,有时候,还要打打小报告……

路一鸣对杜霖表示出了由衷的感激,他甚至希望他留在他的五金厂工作,说,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你,就没有我路一鸣。杜霖还是有点看不起路一鸣,他一口回绝了路一鸣的好意,他对自己说,我才不上这个家伙的当呢,要是哪天不顺他的眼了,他说不定会把我送进精神康复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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