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

2013-11-16 05:57铁穆尔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塔拉席慕蓉牧人

▶ 铁穆尔

席慕蓉大姐的诗中说:

……永生的苍天,请赐给我们,忍耐和等待的勇气,/求你让这高原上的/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等于绝灭……

2007年的夏天在鄂尔多斯乌审旗的草地上,正要举行蒙古族祭祀象征和平的白苏鲁锭的仪式。仪式开始前,席慕蓉大姐说我们去看那边拴在柳树上的几匹马。鄂尔多斯的马打扮得非常漂亮,像我老家尧熬尔人的马。

席慕蓉大姐用蒙古语对那匹备着鞍鞯的漂亮青马说着话,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熟悉的草原母亲常有的慈爱。

“他赛音白努?自其尼赛音努?阿基勒其尼赛音努?他亚达热杰努?”(蒙古语,分别是:你好吗?你的身体还好吗?你的工作或生活还好吗?你累了吗)?

那匹青马好像听懂了,它摇摇头,眼睛柔和地看着席慕蓉大姐,又看看我和布音达莱兄弟等人。

我们每一个心里始终想着而没有说的话题,仍然是说不完的游牧人和草原,定居化和城镇化的大潮……

祭祀白苏鲁锭的仪式开始了。从蒙古国请来的萨满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斑斓的羽毛帽子,帽子上还缀有很多彩色布条。黑袍子上是金黄色的饰花。翻毛的靴子,可能是黄羊皮或野驴皮,上面缀有小铃。萨满手中的皮鼓上有太阳、月亮、人和鹿等图案。他威严地坐着,“咚、咚”的鼓声中,他那坚若磐石般的自信,目不斜视的自尊和自豪,让人觉得在他的精神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气质在所谓“文明”社会里是极罕见的。

夕阳晚霞中,挂着白马尾的苏鲁锭美奂美轮……

这一次是祁连山,2011年的夏天。我、席慕蓉大姐、陈素英大姐、Anuu和儿子,我们几人从兰州出发,前往西宁、塔尔寺。在青海湖畔吃吐蕃特牧人的牦牛酸奶,一水蓝天,群鸟飞翔。我们用伏特加和蓝色的哈达,在湖畔的悬崖祭祀了海神。

穿地默勒草原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高峰到了祁连山深处的祁连县,又从那里赶往祁连山北麓。沿途我们看到吐蕃特人阿柔部落的牧民正在往夏季牧场搬迁,一群群绵羊、牦牛、骑马的人和牧羊狗,他们从川地、河谷和山坡上走过。我还看到了几年前见的那匹花斑白马,这匹引入注目的马老多了,一个牧人骑着它在赶牛羊。

席慕蓉大姐感叹说从来没有见过像祁连山这样变化多端的山脉。

过扁都口绕过张掖又进入祁连山北麓山谷中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在白银博格达山下,几个喀尔喀蒙古老人身着蒙古袍等待席慕蓉大姐,她见到那几个老人时哭了。我们又沿河西走廊到了祁连山最优良的草原夏日塔拉。夏日塔拉西端匈奴单于城(今永固城)遗址附近的草地,是成吉思汗的第23代孙子林丹巴图尔汗去世的草地,我们献上了蓝色的哈达。这里就是《阿勒坦汗传》等史书上说的“锡拉伟占尔大草滩”,也就是“黄畏兀儿大草滩”之意。然后又绕道河西走廊的大道从夏日塔拉的东端峡口进入,席慕蓉大姐在车上朗诵了《木兰诗》。进入祁连山时下起了大雨,夏日塔拉镇任党委书记的兰永武带人在洋翔峡中迎接席慕蓉大姐一行,在雨中敬献哈达和青稞酒。这里是祁连山和青藏高原边缘谜一样的游牧族群——尧熬尔人。他们的黑帐篷、奶食和肉食,还有那几首现在没有几人会唱的古老歌谣《完达完格》和《亚曼达克》。

在小镇南边,斡尔朵河畔是斡尔朵古城遗址,这个古城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只必贴木儿修建的。我们用手压倒铁丝网后跳过去到了古城遗址上。高高的羽茅草和芨芨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鞋和裤子。我们一路谈论的是草原和耕地,游牧和农耕,现代化或工业化,历史和现实,还有消失的文明……

我对席慕蓉大姐说,不管这个小小的游牧民被贴上怎样的标签,因为他们处于阿尔泰语系和汉藏语系的交接处或边缘地区,所以他们和历史上所有的边缘族群一样,他们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变幻莫测……

我们一行人沿着被荒草覆盖的城墙遗址走着,城墙内高高的芨芨草从中窜出一只肥大的灰色野兔,它一蹦一跳地跑着,不时停下来掉头看看我们后,又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城墙那边。凤头百灵凌空飞翔,啁啾声清脆又婉转悦耳。我阿爸曾说百灵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飞上天空鸣叫,那是百灵在念诵名叫《南穆焦》的平安经,每次念一章,每天到天黑时它正好就念了。

西嶂一棵树夏营地上布满雨云,粉红和雪白的狠毒花开遍了山谷口的草地,眼前是牛羊群、备好鞍子的马、穿长袍的尧熬尔老人、黑帐篷和铁丝网。

横沟梁的夏营地上,天气阴冷,云雾迷漫的山峦间是一汪汪的沼泽水洼、牛羊群和铁丝围栏。近几年牧人们开始用简易彩钢房子来代替帐篷。席慕蓉大姐看着彩钢房子和铁丝网说,这个彩钢房子和我们的游牧文化并不冲突,但这一道道铁丝网是我心中的痛……

唉,铁丝网何尝不是我们心中的痛呢?关于游牧人和草原……无论是镇上的书记兰永武,还是我和牧民们,都有许多话想和席慕蓉大姐说。但此时对面对着这片群山和草原,我们还能说什么?

在祁连山牧场上,无论是蒙古牧人、尧熬尔牧人和吐蕃特牧人,他们看到席慕蓉大姐表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觉得她是自己人,是旅居海外的游牧人,是为我们自己说话的人……

牧民的日子是那第繁忙艰难,他们大多数人可能还没有看过席慕蓉的书,但他们的孩子们看过席慕蓉的书,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在遥远的台湾。

我们一起看着眼前这个草原,想着这个小小游牧部族传统文化的消失。我明白,牧人们无暇顾及文化的选择。比如语言,一切都在于放牧交流和生活的方便。外部的社会和文化环境的变迁决定了一切。

一年四季,牧人们除了生活的艰辛和日常琐事的烦恼外,常常连最基本的生活问题都需要找关系托人去办,你还能要求他们去思索历史和文化,思索其他的什么问题吗?绝大多数牧人只能去关心眼前的生活,对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比如草场上有了铁丝围栏,就用不着整天整天地追赶畜群。所以摆在眼前的实际就是少流些汗水多些时间休息和看病,这就行了,别的一切会怎样、将来一切会怎样谁会去想呢?

那天晚上,对于这个小小游牧部族,我在笔记上写下了下面这些话:

如果稍稍想一下尧熬尔人的历史,可以清晰地看出从公元13世纪以来蒙古人进入操突厥语的萨里畏兀儿人(尧熬尔人)中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800-900年,这个期间萨里畏兀儿群体,这个古代匈奴和回鹘汗国的后裔发生了几个深刻的变化:第一,这个群体开始操两种语言,即突厥语和蒙古语;第二,这个群体在公元15~16世纪逃难到了祁连山地区;第三,这个群体到祁连山不久便开始使用藏文,到了公元1950年之后又开始大规模使用汉文;第四,进入公元21世纪后,自从国家的退牧还草工程及禁牧政策开始以来,延续了数千年的游牧生产方式和生活正在随着一道道铁丝网飞速消失。

历史让他们成为了一个在偏远群山草原边缘的小族群,但在这些牧人中我曾看到了一个个优异的生命,他们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小族群而丢失苍天大地和祖先赋予的恢弘广阔的胸怀和斗寒傲雪的气质,没有丢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牧人个性,他们非常清楚对一个真正的人来说无比珍贵的就是尊严和自由……

饯行是在斡尔朵河畔古城遗址旁边的草地上,兰冰和几个身穿尧熬尔长袍的青年男女向远行的人敬献哈达和酸奶,彩色龙碗中是洁白的酸奶,旁边是湛蓝的夏日塔拉水库。年轻小伙子拉起了马头琴,是著名的《诺恩吉雅》。接着人们唱起了歌。夏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蓝天和绿草地还是那么辽阔,西边的雪山上白云在娴静地飘呵飘,人们依依惜别。

送走席慕蓉大姐和陈素英大姐后,我回到夏日塔拉。近几年里每次我回到这个故乡小镇时,都会抽时间去看望一些老人。往往是一个个气息奄奄的病弱老人,青黑的或苍白的面孔、消瘦的身体、颤拌着咳嗽着,目光中泪水莹莹,他们已经说不出想说的话,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不管在故乡还是在别处,我不时地听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牧人的各种消息,有些是因摩托和汽车事故而成重伤或死去,常常是因酗酒而造成这些后果。这些消息不断地提醒我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不同。

这个位于亚欧大草原一角的小小游牧部落,他们过去的一切都在人类的不经意间结束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小小游牧民族的结局将会如何,历史的舞台上演出仍然在继续,人们在下意识地等待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悬念。

我们不能沉溺在美好的东西不断死亡的忧伤中。席慕蓉大姐曾说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有一天,她在电话中对我说,她在台北看到了元代资料和成吉思汗的画像,成吉思汗写作青吉思汗,铁木真写作特穆津,也速该的名字译为伊苏克伊。她感叹说那的译文多么美呵,我们要讲究汉字中的译意和内涵。

她说台湾有人学习日本的种植技术,就是不用农药的种植。没有用农药的庄稼种下后第一次会被虫子吃了,但第二次就不会吃,可能是庄稼有了抗体。还有在山上种植果树的技术等。不仅仅是牧民在聆听大地的声音,农民也在聆听大地的声音。农民和牧民相互之间不是敌人。真正的敌人躲藏在最后的那个黑幕后面,他们要榨干这个美丽的球。真正的敌人是那些错误的观念,是把人类带向毁灭之路的人们。过去有人认为我们的游牧文化是对农耕文化的对抗,那是不对的!我对她说,是呵,农民和牧人都是苍天大地的孩子呵!

她在电话中问候那些在祁连山南北草原上结识的牧人们,还有很多的朋友们。

冬天的夏日塔拉小镇,从夏日塔拉水库的冰面上吹来一阵阵冷风,留着黑髭的鹰鼻汉子骑着摩托呼啸而过,迷彩服和皮夹克上是尘土和寒风的气味。很多牧民都搬到了新修的楼房里,楼下的水泥地上是宰杀牦牛后的一摊摊发黑的血迹。人们像蚂蚁挖洞般地忙碌着,收拾装修,宴请宾客。年轻的牧民喝醉后摇摇晃晃地在楼下趔趄,然后骑摩托匆匆去牧场上看护牛羊,再匆匆返回小镇。肥美的牦牛肉、温暖的楼房对人们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人们是只顾当下生活的。

族弟乌鲁从北京发来一个短信:

……原住民或土著要抓紧发展各项事业,争取快速进入中产阶级,不然未来的日子会更加艰难。你的写作也要直面城镇化、定居化和信息化,让同胞们顺利在城镇安顿下来,过上比较好的日子,这三化的趋势谁都挡不住,不如顺水推舟。我们的祖先匈奴突厥回鹘13世纪的蒙古也曾建城定居。

恍惚间,我们都老了,同胞们的前途仍很不明朗。我害怕去长生天那里报到时,衪会说你太自私不顾同胞……

是呵,只要是在这蓝色天幕下生活的人们,都在为了适应不断出现的新社会,不断地变成另外一种人。当然,人只要活着,就会得到许多的爱,也会去爱别人,就会不断有新的希望……

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等于绝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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