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树的咏叹调

2013-12-24 06:39韩华仁
躬耕 2013年6期
关键词:树林村庄生命

◆ 韩华仁

远看是树,近看还是树,走到树跟前,看看真是树。

那棵树越长越精神,越长越高大,慢慢漫过家乡的山洼,好似把村庄都罩着了,把小河都罩着了,把池塘边玩耍的鸭鹅都罩着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棵树。远看,是一片云,一片青墨色的云,好似有风刮过,树枝上留下了一些风的形状,好似有雨落下,整个树身越发显得朦胧。

在树掌管的家乡,季节不停地变化着,但我感到树掌管的空间只有夏天与冬天,春秋好似隐藏在夏天里面了。当鹅黄渲染着的时候,那树已经开始热烈了,而季节收敛成枯黄的时候,那些黄色的蝴蝶已经被冬天收藏了。

我站在冬天的边缘,久久地凝视着那棵大树,树也站在冬天的边缘,完全不管我放肆的目光。那些曾经云雾一样的叶片,让我感到树魂一样的叶片,此刻都回到到了大地的怀抱,树枝原来竟然是那样的疏朗。它们该仰头的仰头,该下垂的下垂,该延伸的延伸,该斜飞的斜飞,都造型着自己的打算,而那些芽点,又似乎告诉我,明年树叶的分布,长多少树叶,开多少花,此刻树已经想好了。

我又看到了那棵树。我曾多次对妻子这样说。妻子说,她不记得那棵树。这怎么可能呢?一棵几百年的大树,有着无限境界与气势的大树,怎能数次相遇而视而不见?我说,那棵树就长在村庄里沟的一个坡头上。村庄的很多老树都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一棵,它是村庄最大最古老的树。甚至,甚至它把村庄都罩着了。妻子仍说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我对老家的人说,里沟那棵树真是太神奇了,我几乎天天想到它。老家人说真的,那棵树真的很大,真的很神奇。但他们又久久地看着我,说里沟好似真的有这样一棵树,但细想,好似又没有。里沟真的有你说的那棵树吗?

为此我与妻子曾一起回家,为了印证那里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棵树。我站在村庄向里沟望去,那个长树的地方,总好似雾蒙蒙的,但却真的没有树,但当我回过头来,却感到那棵树的存在。

有一天,在我准备上班的时候,那棵树好似就长在窗外。

2.城市的树

我住的小县城的过去越来越模糊了,现在模糊得只剩下了一节失去的老城墙,还有一口已经找不到的井。而让我还能记起的就是城市的那些树。

有时候我好似仍走在一条窄窄的老街上,老街上的人就像一股烟气,飘散在岁月的酱色中,而头顶的悬铃木树,一直插向云天,绿得要滴出颜色的枫叶型叶片,摇着鲜艳,在叶片与叶片的暧昧之间,是一块块不太整齐的蓝天,有时是温暖得让我想起母亲的阳光。粗壮的树根沉稳着,沉稳向上,仍是粗壮的沉稳,沉稳到树杈,竟开始飘逸,开始复杂,枝条开始分心,但又很及时地回过神来,很有条理地轻轻环拱着那条不太干净但却安静的街道,就像怀抱着一个满脸尘痕的孩子。惟一不太本分的是树枝间的各色小鸟,它们在枝间玩弄着声音与动作的游戏,好似比我还要调皮。

但这些总是让我联想的大树,在城市的膨胀中成了牺牲品。放那些树的时候,我的年龄已经不太小了,但我这个随着城市的气候飞来飞去的好人,却不知道为树做些什么,实际上我即使想做也做不了什么。那时我曾想向县里建议,让那些树留下,像铁护栏那样成为车道与人行道的绿色界限,而那些一搂粗的大树,将会成为一道深厚的风景,到今天,很可能成为一个城市的标志。但我没有强烈的担当意识,或者说,在我农村的根系中,有着过多的是懦弱与盲从,这个美好的建议成了闲谈中的“扯闲”。而那些树没几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后来在我们那里的东大街中间的花带中,一些雪松慢慢地成长着,在我的不知不觉中,竟然出落得越发标致。她们不像悬铃木那样霸道,但却顺着天地的方向,放飞着山峰一样的层次与错落,如果有雪的打扮,好似她们肩扛着落下的一层层的云天,让我不得不为她们赞叹。

但城市仍在膨胀,而街道好似又窄小了,那些雪松又成了阻碍交通的罪魁祸首。她们用20年的时间苦心经营的意境,以及站立街道中间的上等品相,竟被来来去去的人们忽视了,美丽的消失却没有获得一点的同情。但那时花卉树木已经开始值钱,海碗粗的雪松苗木贩子说已经有着几千元的价值,他们很想买下那上百棵雪松,但他们又叹息不是时候,很难栽活。

那是一个干旱的五月,那些高大的雪松被挖出来栽到了河边的沙滩上。我多次去看她们的新家,多么希望顺河出现一片雪松的新庄园,但起她们的时候没有为她们留下多少须根,而河滩白沙又没有多少水分,关键是不是栽树的季节。她们也努力吐露出了一点点的几乎透明的新绿,为了保持着那点希望的新绿,她们甚至忍疼让大部分针叶与树顶的小枝迅速枯黄,从而让所有的水分与养分,都供养那几攒小针叶,但她们还是没有坚持下去,在六月灼热的沙滩上,她们终于放弃了希望,河滩上棕黄一片,在河风中摇动着颇为壮观的哀叹。

悬铃木消失在80年代,雪松消失在90年代。她们的高大与气势,曾经显示出自然在城市无与伦比的地位,但她们都成了城市发展的牺牲品。这让我确切地感到城市的破坏力量,或者是城市发展中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个时代现在已经又过去了20年,而现在街上仍没有一棵像样的树。

这并不是城市就停止了绿化,相反,城市的绿化观念已经发展到了美化的层次,甚至对树种的选择也上升到了园林的美学范畴,从而让树分成三六九等级,让一些树成了名贵树种,而一些树成了抛弃的对象。

城市大踏步前进着,美化观念也跟着小跑,城市脚步凌乱,美化成了醉人的舞步。于是嫁接在传统、时代、地域与文化上的美化,猛然突破了季节与地域,最终分不出了南北的自然脉络。但树不会跑步与跳舞,更不会因人的关照就会随便适应新的泥土,因而在砍了栽,栽了砍的折腾中,树永远跟不上城市的脚步。

当那些雪松在悲壮地死去的时候,我住的县城在殷殷的期望中,从大山请出了辛夷树。那是一种我们山里几千万年前就生活着的老住户,因住得地道顽强家族在全国庞大而被列入中国辛夷源产地,也曾一度被列入我县的县花。她们像现在深山的移民一样,住进了街道两旁的行道上,这老是让我想起拾荒者在路旁搭起的临时帐篷。又十几年过去,她们经受着烟熏火燎与污水的考验,她们大概住惯了深山老林,尽管强打着精神,顽强地生长着,还在凉飕飕的早春,就急忙为城市献上讨好的雪白花朵,但她们缓慢的生长速度,她们一些病态的树容,还是没有达到城市主人的预期。她们再也不能在行道上居住了。

城市仍在膨胀,树却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砍砍种种三十多年,膨胀的城市却光秃秃的。那些名贵的香樟在铺天盖地的香樟热中,在我居住的小城镇因其极强的适应性而长得很好,而她诱人的香气与不生虫的特性,在街上开始栽的时候,我曾一度想在我的院子里也栽一棵,到现在觉得她们真是太平常太让我失望了,我不仅在她的枝叶上看到了虫子啃坏的叶子,她们的棵型因过于紧凑密挤而显得毫无生机,简直就是一个平庸的家伙,而且,在“物以多而不贵”的常识中,它们竟显得稀松平常。那些曾经让我怀念的悬铃木,现在又出现在街头了,她们肯定还会想像她们的祖辈那样生长出一片风景,但她们现在却娇嫩得没有一点看头。

城市的美学概念,现在已经发展到一街一景的高度。一街一景带着让人心动的人文品质,而随着文化的发展,城市的美学还会往前发展。发展里面肯定藏着人类的很多梦想。然而,树却是一种自然生命,她们与文化没有一点关系。她们要用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展现出她们的终极品质,而这种品质才能与深厚的文化相匹配。而在她们成长的过程却什么也不需要,仅仅需要富裕的时间而已。而这需要的不是文化,却是人的耐心。

我曾到青岛旅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不是城市的建筑——在我印象中,城市的建筑大致都是一样的,建筑的光芒往往不是建筑本身而是人性光芒的折射——而是一棵碗口粗的白果树。那棵白果树与我们那里生长的几搂粗的白果树相比,真是太小了。但青岛人为了留下她,竟然在繁华的地段,让整齐的四层楼房腾出半间房子的地方让她生长,全然不顾楼房的整体效果。

3.乡村的树

乡村的树与城市的树都是树,但他们却有着很大的区别。

城市的树长在楼房的夹缝中,而楼房却不是山脉,没有云雾与清风。城市的树长在标直的街道旁,一边是楼房的烘烤,一边是尘埃的熏蒸。城市的树长在思想的的规定中,长在文化的剪刀下,长在园林的图纸上,当他们长得有了些树样儿时,细看他们却是在为美学定型,最终树成了城市的装饰。

城市的树总是一身灰,一个样儿,总感到他们是树中的流浪者,在城里的屋檐下讨日子。给人安慰的是,树好似对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在乎,总是笑呵呵地生长着,虽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长,但他们境界高,只要有一小撮污染的泥土,一小片蒙灰的天空,仍是繁花碧树。

乡村的树就完全不一样了。乡村的树才是真正的树,他们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高大或者矮小,修长还是弯曲,他们站在原野就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站得那样自信而从容,站得那样潇洒而神奇,从早到晚,他们都是鸟的天堂,都是风的老家,都是雨的朋友,都是一树的风景。

如果说村庄是房子的树林,而一棵树就是一个小村庄,一片树林就是一个大的村庄。

树安详地住在原野上,农民安详地住在田野中,田野伸向原野,原野环卫田野,树与村庄,便构成了生命的原始版图,人与树,便构成了空间中的生存坐标。

当村庄飘起袅袅的烟炊,树林也飘起了淡淡的轻雾,炊烟飘向原野,轻雾流向村庄,在微风的吹拂中,烟雾让村庄与树林融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山水的梦境。当黄昏中牧群赶进牛棚,村民回到屋里,原野上也正是飞鸟投林,青蛙入塘的时候,让人感到这才是生命的家园。

村庄就建在树林中,树就栽在村庄中。

在没有村庄的时候,树就一直住在山野中,一辈辈的树倒下了,化作了肥沃的泥土,新的小树又发芽了,长大了,让岁月有了轮回的地方。树用自己的根系耕耘着泥土,用落叶为大地施肥,一片片地开垦着荒芜,然后让种子骑上风的毛驴,撒播着繁荣的梦想。树可能没有为这个世界建立家园的打算,但等到人类出现的时候,树已经建成了最原始最美丽的生命家园。实际上,人的小家园就建在树的大家园中,树就是家园的象征,田野就是原野的文化抽象,村庄就是树下的房子。人与树是永远分不开的。

有村庄就有树,村庄必然是一片树林。在通往村庄的路旁,必然有几棵树的招引,在星罗棋布的田埂上,必然有孤零零的一棵树或几棵树的观望,远望原野,树顶天立地,挑起了空间的寂寞。有的村庄刚建起的时候,可能没有树,没有树就必须栽上树。梨树,楝树,椿树,榆树,桃树。树一天天长大,村庄也一天天变成了老家。树越长越粗,变四季为沧桑,积过去为年轮,但枝头年年仍是繁花似锦,老了岁月,却让现在年轻;村庄越来越旧,土墙上是屋漏痕,房顶上是红瓦松,村庄一点点地沉淀为历史,曲折的情节变成了故事,但破了的衣服又换上了新装,在回忆中有了新的感悟,生活向明天走去。

人住在房子里,房子住在村庄里,村庄住在树林里,树林住在大地上。村庄是文化的树,人是树中鸟,欢快地鸣叫就是幸福;树是自然的村庄,人只有落到树上,建一个村庄的鸟窝,才有枝可依。

4.树之赞歌

我很想为树唱一支赞歌,像歌唱炎黄祖先,像歌唱老子孔子。

当我把树与祖先放在一个水平线上想歌唱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祖先竟是那样渺小,而树是那样高大,也许树才是生命长河中原始的祖宗,是地球的真正主宰,而我们的祖先不过仅仅是生命山脉上的一座高峰而已。

生命起源于海洋,在海洋里满是三叶虫的时代,陆地还什么也没有。但一些生物却把“目光”投降了陆地。然后是陆地生命的繁荣。

这先要感谢树,因为树的出现,才为陆地提供了氧气与生态平衡,为草食动物提供了足够的养分与栖息场所。当然也要感谢小草,感谢所有名不见经传的各类小植物,我更想把他们称作没有长大的树。但这还不是树根本性的伟大。树的伟大就在于生存方式的先进与神奇,在于通天入地,贯彻自然之道的伟大精神。

在地球的所有生命中,我们认为动物比植物聪明,但在生命的长河中,聪明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手段,除此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因为生命的本质与聪明愚钝无关,而在于生存的必然与自然,假若一个人迟钝乃至愚昧而处于良好的幸福状态,他就没有理由聪明。在我看来,聪明与智慧乃至派生的思想观念等等,都是生存环境中无奈逼出来的副产品,而不是生命的本质。

动物比植物聪明,这是人的自恋,是人高高在上,一切自我赞美的立足点,也就有了以智力划分的低等动物高等动物。在人的眼中,即使聪明的猩猩,也不过相当与儿童四五岁的智力,爬虫简直低等得不值一提,而植物根本就没有智力,必然成了低等中的低等,它们永远是生命世界的点缀。然而,这只是人的观点,拿自己的优势说事,如果蝴蝶也照此对比,它眼中一身肥肉慢条斯理一点也飞不起来的人,一定十分可笑。

动物与植物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最大的区别是一个是运动的生命,一个是固定的生命,在人看来,运动是神奇的神秘的。运动是生命的奇迹,运动的平衡、柔软、弹性、敏捷,以及融入旋律与诗意而构成的舞蹈,更是生命的经典,更重要的是在三维的空间中,运动让动物占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让时间长出了翅膀。而植物们都不会运动,他们总是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生,他们的空间小得可怜。况且,动物大多以植物为食,植物不会行走,只能无条件接受动物的虐待。植物是被动的,消极的,没有动物把他们看成真正的生命,而是一种食物,一个可以栖息,可以乘凉的庇护所,当一片片原始森林倒下,变成家具板材或取暖的火焰,人们觉得这是很正常的,而当因过度砍伐而造成沙漠化石漠化,严重影响到人的生活的时候,人们对植物的保护也不是真正对生命的保护,而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然而,动物天生就是愁苦的,无论是忙着过冬而上蹿下跳的狗熊,或是苦苦奋斗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生存拼命,而人自从有了文化与思想,欲望也水涨船高,苦难的吃水线也越来越深,“人生就是一场苦难”,“做人难”永远与历史相伴,并成为大众共有的感叹。

我不禁要问,人为什么要运动,你就不能坐下吗?我的回答是,不运动就找不到食物,就会饿死,就会被别的动物吃掉。不是动物好运动,而是动物没有坐享其成,坐而论道的生存本领。泥土中各种营养元素齐全,空气中富含水分,天上满是阳光与星光,上帝并不吝啬,这些上帝用来制作生命,养活生命的条件是何等的充足,但动物却不会利用,无奈只好选择对植物的寄生。而树则是真正的得道者。一棵种子一旦得到一小撮泥土与有限的水分,一个无与伦比的强大的生命,就开始了一种级别极高的修炼。

神哉,树!他们从人类感到肮脏的大地上吸收着水分,在复杂的物质世界里,按照自己的心愿随心所欲地挑出有用的无数种元素,并转化为生命的养分,实际上他们是在冰冷的死亡的世界,用伟大的神性孕育着生命。在空荡荡无限浪费的时空中,物质用死寂表述着宇宙的形态,大地是星球的遗骸,风化的泥土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沉睡,但有一天一条根须出现了,随着根须的延伸,大地里有了自己的血脉,泥土复活了,一切都复活了,地球到处生机勃勃。而根的延续却起始于根梢的那个针尖一样的白色的生长点。一个尘埃大小的白色小点,却像天上的星星闪烁在浩瀚的太空中,构成了生命的原始坐标,那是针尖上的须弥山,那是无限小孕育出的无限大。我们至今还不知道,那个小白点生发的秘密,但我感到那个小白点才是上帝的家乡,那才是生命开始的地方。

神哉,树!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生命像树那样与大地紧紧相连,渗透在血脉之中,没有任何一种生命对大地的坚守像树那样从生到死。在生命的世界里,除了树,所有的生命都是漂泊着的,运动就是漂泊的一种形式,这不是想漂泊,而是还没有与大地沟通的本领,没有植根大地的根须,因而也不可能理解大地的真正含义。更神奇的是树还属于天空,属于太阳。所有的生命都需要阳光,起码需要阳光的温暖与能量,有眼睛的动物,惟有光才可能看到。但我们却永远抓不住阳光,光线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已经超出了感知的能力。而树却站在光线的丛林中,用叶片的镰刀,割着光线,然后用叶绿素酿造着生命的美酒,以无形为正能量,实现有形的存在。这是一种直接吸收日月精华的极致的生命方式,每一片叶子,吸收着太阳8分钟前,星星几十万几百万光年前射来的光线,然后撑起满地球的青色,让远古与现在浑然一体,历史不再遥远,树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存在。

神哉树!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够保持着新鲜与生机。一个是水,另一个是树。如果没有人的污染,大海永远是天光的蔚蓝,大河永远流淌光影的青丝,泉水永远涌动着通透的清凉。水介于无机与有机,死与活的中间状态,它是从物质世界向生命世界的一个过渡。它没有生命却保持某种生命的性状,这也是水成为生命之源的原因。水的常新与生机的秘密就在于,水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有着不同的态势,液体固体与气体就是它对自然的一种回答,而关键是,只要给它一点点温暖,它就可以挣脱任何的环境束缚,气化升天,保持原生的纯净的的分子状态,完成一种轮回与复活,然后又回到大地的怀抱,为江河湖海注入新鲜的生命,从而让地球保持着新鲜与生机。在动物的世界中,生老让人胆寒,昨天的花朵,今天已经零落为泥,前天的歌唱是那样的圆润柔美,明天却成了苍凉的呻吟。动物永远无法保持生机与青春。但树就是生机的化身,秋来枯黄,春来吐绿,年年碧树繁花,年年青春,直到轰然倒下,苍老的身子上,仍是娇嫩的小芽。

5.人生就是向树靠拢

我想到老子,他骑着青牛,消失在潼关以西那一片广阔苍凉中,我推想他可能在荒漠中找一片树林,让自己静成一潭清水,溶化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最后是不是变成了一棵树?我想到孟子,一生都在养浩然之气,但他在84岁的时候,还是死了,躯壳没有了,那股气是否化作青烟,飘散在一片树林中?

老子与孟子,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了,他们缭绕在云雾中的人生,没有留下生命如何变树的记录。但他们的一生都在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静成止水,静成石头,静成粒子,静成沉睡的大地,静成泥土中的水分,企图达到树的境界,但他们可能都失败了。这又让我想到历来的大德高僧,他们面壁而坐,剪断所有尘念,让灵魂像雾岚一样在自然中漂游,让身体近似一棵树;甚至辟谷,几个月不吃不喝,是否他们已经能吸收天地间的日月精华?

实际上他们的一切努力想要达到的,就是一棵树的境界。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走近树。

人类的历史是在树林中开始的,我们的祖先在树林中采摘着野果树叶,在草丛中设伏猎物。从树走向平原,好似远离了树,走向游牧与农耕,其实是从大树走向小树——走向牧草与小草。从树到草,从树林到草原,在时空中可能只有几步之遥,但人类的生命史却超越了千万年的时空,迈出了无限的开阔与深远,从此走进了文化的芳草地。

然而,人仍须臾离不开树。田野上是树,街道上是树,庭院中是树,河堤上是树,公园中是树,村庄中是树。树仍无处不在。

树是神秘的。树是崇高的。树是奇特的。农耕时代,人对树一直怀着无限的虔诚与敬仰,那些树林中的风声与雨声,幽暗与云雾,光影与斑驳,一棵树挑起的从容,开出的鲜艳,落下的岁月,都会让人在神秘的意象中,产生一种模糊而持久的想象与尊重,向往与信仰。

在古老的年代,人是与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就在树下生活,大树底下好乘凉,凉的不仅仅是清风掠过皮肤,更在于心中的安慰与宁静。树下生活就是顺其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对那个时代生命状态的总结。那个状态,也就是近于树的状态。虽然永远达不到那个状态。

后来文化越来越发达。文化的结果不仅仅是物质的繁荣,也是心的繁荣,是在无土地的虚空中,建造一座精神花园。现在,人已经一刻也离不开那座花园了。在远离自然的生活中,却产生了心灵失重,人生轻飘飘的,行为的羽毛,跟着时尚翻飞,却停不下来。但树以它优美宽裕的生存状态,在大地上竖起了一座座境界的旗帜,解读着生存的意义所在。不管人是否意识到,不管人离树有多远,但人生就是要以树为榜样,进行着终身的修炼,剪去不必要的欲望,不断吸收宽厚与善意,让心沉下来,让心生出自己的根,在风雨人生中,像树那样站得安稳。

我还想,大海与天空,高山与平原,江河与湖泊,都在空间展示着无限的博大与壮观,这些自然景观,在与生命无限长的对话中,一定融入了人美的基因。但这些都是没有生命的,它们只是时空中苍老,原始,宏伟,混沌,无限的所在,那里是迷惘的深厚,强大的浩瀚,悲壮的伟大,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幅画的画,它们就是画的留白,也是艺术深层模糊的韵味。而真正融入心灵呼唤的一定是那一片片树林,一棵棵大树。它们像天地一样宏阔博大,但它们吟唱的松涛,雾笼的浑厚,都带着生命的气息,带着深远的生命意义,让人感到切进生命的亲切,优美。

其实,每个人时刻都在注视树,儿时就在树下张望着什么,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一树的繁花,也可能是几只鸟的盘旋起落,或者是枝堂内氤氲的朦胧,那树现在可能已经消失了,但却在无处不在的树的形象中又找到了原先那棵树的影子,或者在与树的对视中,不知不觉越过已经瘫痪的岁月,让思绪成为一股清风,刮过无边界的原野,让灵魂摇动一树的叶片。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棵树,都有一片森林,那正是灵魂栖息的地方。可惜我们大部分人都无法描述那些树,但我们可能在山水画中看到那些树影子。有些画家刚刚从树林中出来,又走到了生活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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