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专名应用的困境与现代专名学研究

刘连安

（中国地名研究所，北京 100721）

专名是指称特定个体的名词，例如太阳、北京市、李白等。根据所指称对象的不同，专名可以分为人名、地名、天体名、机构名、书名等类别。作为人类语言中最基本的一类词汇，专名的正确应用与理解是实现人际交流的必要前提。

一 中国历来重视专名的研究与规范使用

作为目前仍在使用的历史最为悠久的语言，汉语在专名的理论与实践方面都达到很高水平。中国自古以来强调要清晰界定名称与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 例如，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1］，主张“名从主人”［2］。 荀子要求“制名以指实”，揭示出“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3］的道理。名称问题如此重要，以至于出现了“名家”这一学术派别，专攻名称辨析。其代表人物之一的公孙龙因提出了“离坚白”“白马非马”等命题而名扬千古。到了清末，著名翻译家严复的名言“一名之立，旬月踟蹰”［4］生动反映出了在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定名之难。

除了认识到名称准确的重要性以外，由于汉字有很强的表意功能。自古以来国人就赋予专名更多的含义，努力将人们的愿望体现到专名中去。例如选择人名用字时，除了避免重名、容易认读、朗朗上口外，还希望表达出父母对子女的美好祝愿等更多的思想。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就将人名的命名方法概括为“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5］。古代朝代名称、年号等专名的选择都十分讲究，人们将其视为影响国运盛衰的神秘力量。皇权、父权、夫权至上的封建等级秩序反映到专名领域，突出表现为延续千年、独具特色的避讳制度。那时为了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6］，人们对皇帝或尊长不能直呼或直书其名，否则就有因犯讳而坐牢甚至丧命的危险。

正因为将专名的重要性提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因此中国古代上至朝堂君王重臣，下至市井平头百姓，都很重视专名的命名、使用，将其视为神圣的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早在东汉时就出现了班固所撰《汉书·地理志》和应劭所著《风俗通·姓氏篇》这类地名学、人名学的著名典籍。历代史书中都记载了大量人名、地名、官职名等专名资料，为后人理解历史、厘清源流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当代中国对专名的管理、使用更加重视，并通过法律、法规等进行了科学、详细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对中国专名所使用的语言、文字进行了规定。根据该法，中国的通用语言文字是普通话和规范汉字，并以《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拼写和注音工具。该法第十八条规定“《汉语拼音方案》是中国人名、地名和中文文献罗马字母拼写法的统一规范，并用于汉字不便或不能使用的领域”［7］。据此，中国的人名、地名和中文文献名称使用汉字或汉语拼音加以书写。中国《商标法》《户口登记条例》《地名管理条例》《企业名称登记管理规定》《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等法律、法规、规章等分别对商标、人名、地名、企业名等专名的命名、审批等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规定。例如《地名管理条例》第五条规定“凡有损我国领土主权和民族尊严的，带有民族歧视性质和妨碍民族团结的，带有侮辱劳动人民性质和极端庸俗的，以及其他违背国家方针、政策的地名，必须更名”［8］。第八条规定“中国地名的罗马字母拼写，以国家公布的‘汉语拼音方案'作为统一规范”［8］。又如中国《商标法》第十条规定“县级以上行政区划的地名或者公众知晓的外国地名，不得作为商标”［9］。中国国家标准《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的4.2.3条规定，用汉语拼音拼写中国人名时，“汉语人名按姓和名分写，姓和名的开头字母大写。笔名、别名等，按姓名写法处理”［10］。

二 目前中国专名应用的困境

虽然中国历来重视专名，但目前中国专名领域的很多现象却很值得深入思考。例如，在人名方面，有人取名叫“赵C”，围绕是否可以使用这个名字与公安机关对簿公堂［11］。在地名方面，“白金汉宫”“巴黎花园”“塞纳河畔”这样的洋味地名大量出现。而在中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专名问题表现得更加突出，并引起广泛关注。这在人名、地名、企业品牌名等领域表现最为突出。

在人名领域，中国人名对外介绍时拼写方式不统一。有心人注意到，北京奥运会期间中国运动员参赛服上的姓名拼写存在不规范现象。有的是全拼，首字母大写，例如“姚明”拼作“Yao Ming”；有的全部大写，姓全拼，名只保留首字母，例如“林丹”拼作“LIN D”；有的首字母大写，姓全拼，名只保留首字母，例如“陈江华”拼作“Chen J.H.”；有的把姓后置，例如“隋菲菲”拼作“F.F.SUI”。其他体育比赛中，中国运动员的参赛服姓名拼写也各式各样。如中国女排参加2007年世界女排大奖赛的队服上出现的姓名拼写就是姓后置，名字每个音节以缩写的形式出现，如“魏秋月”拼作“Q.Y.WEI”［12］。

在地名方面，使用混乱状况也很严重。同一条道路，路牌上标注汉语拼音，交通指示牌上却使用英语意译的状况并不少见。还有网友注意到，京沪高铁开通后，火车票上出现了“北京南至 南京南”中前者“南”用英文且首字母大写拼作South、后者“南”用汉语拼音拼作 nan的尴尬现象［13］。事实上，对外提供本国地名信息时，各国一般都使用本国语言或本国语言的罗马字母形式书写，而不是意译。例如，地名应用到地址中，因为地址信息是用来请邮递员送信或标示当地位置的，应该尽量与当地地名标志书写一致和便于邮递员辨认。世界多数国家的地址信息都是这样提供的。例如，韩国《朝鲜日报》的地址“韩国首尔市中区太平路1街62-4，邮编100-101”在英语环境中表示为“62-4， 1ga Taepyungno， Jung-gu， Seoul 100-101 South Korea”。日本外务省的地址“100-8919日本東京都千代田区霞が関2-2-1”在英语环境中表示为“Kasumigaseki 2-2-1，Chiyoda-ku，Tokyo 100-8919，Japan”。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地址“日本東京都新宿區戶塚町1-104”，在英语环境中表示为“1-104 Totsukamachi， Shinjuku-ku， Tokyo， JAPAN”。 越南外交部的地址“Sõ1 phõTôn Thãt Dàm， quân Ba Dình， Hà Nôi”在英语环境中表示为“No.1 Ton That Dam， Ba Dinh，Hanoi”。 意大利外交部的地址“Piazzale della Farnesina，100135 Rome”在英语、阿拉伯语环境中都保持不变。德国外交部的地址“Auswärtiges Amt D-11013 Berlin”在英语、法语等语种环境中都保持不变。

但很多中国人习惯对地名进行意译，于是我们的地址到了外语环境中就都变了样，例如“北京市朝阳区管庄东里××号”在英语中被写成“East××th， Guanzhuang， Chaoyang District， Beijing”，“北京市南四环西路××号总部基地××区××号楼”在英语中被写成“Building××，Zone××of ABP，No.××，South 4th Ring Road West，Beijing”，“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号”在英语中被写成“No.××Yiheyuan Road Haidian District，Beijing”这样表达地址信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而且难以应用。可以想象，这样书写地址的信件对于我们的邮递员来说要送出去是多么困难。

在企业品牌领域，我们身边多数耳熟能详的国外品牌都源自本国语言，有的是本国的人名、地名，有的是本国词汇的缩写或组合，大都带有深深的本国文化烙印。例如德国的奔驰（Mercedes-Benz）、西门子（SIEMENS）、阿迪达斯（Adidas）均来自人名、宝马（BMW）是巴伐利亚机汽车制造厂股份公司的德文Bayerische MotorenWerke AG的缩写。汉莎航空的Lufthansa是德语Luft和Hansa的组合，可以理解为“德国航空”。大众汽车的Volkswagen德文就是“大众”的意思。法国的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克丽丝汀·迪奥（Christian Dior）、爱马仕 （Hermes）、 轩尼诗（Hennessy）均来自人名，老佛爷（Lafayette）则是来自巴黎街道名Lafayette。家乐福（Carrefour）在法语中的意思是“十字路口”，因为1963年开始营业的第一家家乐福量贩店，就在法国某地的十字路口旁。劳力士（Rolex）据说是对法语horlogerie exquise加以改造而成，意为精美钟表。瑞典的宜家（IKEA）是创始人名字的首写字母（IK）和他所在的农场（Elmtaryd）以及村庄（Agunnaryd）的第一个字母组合而成的。芬兰的诺基亚（Nokia）来自流经当地的一条河流名“Nokianvirta”。日本的丰田（Toyota）来自人名，佳能（Canon）是对日语中观音（日语中汉字写作“観音”，假名写作“かんのん”）发音的改造，日立（Hitachi）是日语中“日立［ひたち］”的读音的赫本式罗马字母转写，韩国的三星（SAMSUNG）、现代（HYUNDAI）、起亚（Kia）都是韩国语的罗马化拼写。当然，也有源自异国文化的，例如韩国的LG电子，LG来自英语 Lucky Goldstar或Life is Good的缩写。日本的索尼（SONY）来自拉丁语Sonus和英语Sonny的组合，但一般都是对异域文化改造后使用。

中国的著名企业品牌对外时，很多来自企业名称的英语拼写，例如中国工商银行（ICBC）、中央电视台（CCTV）、中国移动（China Mobile）、国家电网（State Grid）、中国国航（Air China）、中国人寿（China Life）、人民日报（People's Daily）等。 有的采用非汉语词汇的再创造，例如联想（Lenovo）的“Le”取自英语“Legend”（意为“联想”），“novo”取自拉丁词“新”。只有少数源自汉字读音，例如海尔（Haier）、华为（Huawei）、长虹（Changhong）等。与其他国家相比，我们的著名企业品牌蕴含的本民族文化成分相对较少。

三 加强专名学研究，规范专名使用

造成中国专名应用领域存在种种问题的原因是复杂的，专名学研究长期缺位，对其他文化了解有限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上文所述，一方面，中国虽然在专名的理论和应用方面都达到很高的水平，对人名、地名、官职名等都有专门的理论，但并没有将专名视为一个整体进行系统梳理，因此也没有发展出现代意义的专名学，缺乏适用于各类专名的基础理论。近代以来，在中外交流逐步深入的背景下，虽然现代意义的地名学研究、品牌名称研究等已经在中国开展，但局部的研究并未推动整个专名领域的全面进步。另一方面，中国目前的专名理论基本限于汉语文化范围内，对跨文化交流领域涉及较少，而专名学应用的困境目前在中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要走出困境，不仅要实现汉语专名的规范化、标准化，还需要了解其他语言中的专名学理论，并熟悉跨文化交流领域的知识。

要提升中国的专名学水平，我们需要学习、借鉴国际专名学领域的科研成果。从世界范围来看，各国起初也都是在本国文化范围内对专名学进行研究，国际专名学研究的正式开展应该以1949年国际专名学理事会（ICOS）的成立为标志。此后一般每三年召开一次国际专名学大会，吸引着世界各国的专名学家参加。专名学从最初以研究人名、地名为主逐渐发展成涵盖各类专名、体系日益完善的学科，发现了专名的很多独特规律。

例如，一般来说，专名中每个字的意思与整个专名的含义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因此在翻译专名时应该尽量音译或转写，而不是意译。人们不能根据“东湖”这两个字断定在那里一定能看到湖泊，也不能根据“刘大壮”这个名字就认为这个人一定又高又壮。除非是专业人员，普通老百姓没有必要为了知道美国的奥巴马总统一定要搞清楚“Obama”的字意，也没有必要了解野田佳彦首相的名字在日语中的发音。对这些专名，应该尽量音译或转写。而普通名词的字意与所指的对象之间一般是有联系的，我们看到“手套”这个词就能断定这是套在手上用的物品。因此翻译普通名词时通常应意译。

又如，专名作为文化的重要载体，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特性和很强的文化载蓄功能，因此为了延续本民族文化，应当鼓励宣传、保护古老专名，限制外来专名。很多国家都将保护古老专名作为弘扬民族文化的重要内容。如挪威的《文化遗产保护法》规定，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使用的地名无充足理由不得改变（place names established by long usage shall notbe changed without good cause），必须在充分吸收古老地名文化元素的基础上进行新地名的命名（the impact on names established by long usage shall be taken into account when forming new place-names）。挪威在“文化遗产年”（2009年）活动中设置了很多与地名相关的活动，包括评选受喜爱的地名、实地收集地名信息、考证地名含义、研究地名的标准语音与当地语音的差别等［14］。芬兰1999年将“欧洲文化遗产日”在芬兰的主题确定为“地名——关于土地的记忆”，通过举办研讨会、组织撰写论文、制作电视宣传片等形式宣传保护老地名，保护民族文化遗产［15］。2010年芬兰举办“地名的故事”地名文化主题展览，宣传保护地名文化遗产［16］。

专名学的这些基本理论已经在很多领域得到应用。例如联合国地名组织在确定地名学术语时，就借鉴了专名学术语研究的成果。由于国际专名学研究是由各国学者共同进行的，因此其研究成果在跨文化交流领域具有更大的适用性，对解决中国目前面临的专名应用困境也有较高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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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荀况.荀子［EB/OL］.（2012-08-11）.［2013-09-27］.http：//www.guoxue.com/book/xunzi/002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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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左丘明 .春秋左传［EB/OL］.（2013-01-18）.［2013-09-27］.http：//www.guoxue.com/book/cqzz/0002.htm.

［6］公羊高.春秋公羊传［EB/OL］.（2012-07-19）.［2013-09-27］.http：//www.guoxue.com/book/cqgyz/000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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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EB/OL］.（2007-03-29）.［2013-09-27］.http：//www.sipo.gov.cn/zcfg/flfg/sb/fljxzfg/200804/t200 80403-369302.html.

［10］国家技术监督局.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EB/OL］.（2008-07-01）.［2013-09-27］.http：//www.fjzzjy.gov.cn/newsInfo.aspx？pkId=32964.

［11］郭远明，李美娟.中国首例姓名权案二审：赵C被判更改名字［EB/OL］.（2009-02-27）.［2012-03-26］.http：//news.sohu.com/20090227/n262494828.shtml.

［12］付成波.规范运用汉语拼音发挥汉语拼音重要作用［EB/OL］.（2010-11-26）.［2012-03-26］.http：//www.edu.cn/yywzzw-10905/20101126/t20101126-545005.shtml.

［13］午夜凯旋曲.京沪高铁北京南——南京南我英语没学好？ ［EB/OL］.（2011-07-14 ）.［2012-03-26］，http：//dzh.mop.com/whbm/20110714/0/gSzz8FI27108ecFO.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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