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 判

2013-12-31 07:16黄静泉
雨花 2013年6期
关键词:老婆子高二老汉

黄静泉

老婆子说,要说不告吧,咱们真是活不了了,要说告吧,你说自古以来哪有老子把儿子告到牢里去的事情呢?老汉说不是告他们去坐牢,就是告他们每个月能给咱们背一袋面来。

高二要在家里开审判会,要审判他爹他娘和他大哥,深山里的村民没见过审判会,都想开开眼界,都像赶庙会一样往高二家涌去……

高二爹叫高山,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高山老汉不识字,老婆养下大儿子,就起名叫高大,养下二儿子就叫高二,后来又养了两个女儿,因为院子里有棵杏树,就给大女儿起名叫高杏花,给二女儿起名叫高杏叶。老汉中了没文化的心病,一心一意要培养出一个有文化的孩子来。高大念书用功,上出大学以后,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已经好多年不见面了。为了供大儿子上学,高二和两个女儿都是在村子里念完小学就不让念了,就让孩子们跟他上山种地,养猪放羊,省下每一分钱供高大念书。老汉一直因为自己有一个大学生的儿子感到心里骄傲,一旦有人看不起他,他就说:“我家里出了大学生,你家里出了吗?没出。”人们就嘲笑地说:“你家里是出了大学生,可他连家也不回了,连你这当爹的也看不见了,有啥用?”老汉说:“那也是大学生,看不见也是大学生。”如果有人再说高大不好,老汉就又拿出理由说:“我们高大,过八月十五给我寄三百块钱,过年给我寄三百块钱,你们家有大学生寄回三百块钱吗?没——有——”老汉总是把“没有”这两个字说出很长的音调,镇一下人们。人们又反驳道:“一年六百块钱,你和你老婆子够活?”高山老汉仍旧显出骄傲的样子说:“不够活,也是大学生寄回钱了,你们儿女就是寄回再多的钱,那也不是大学生寄的钱,钱和钱不一样呢。”人们不明白钱和钱为什么不一样,就说高山老汉一定是脑子出毛病了,怎么就能说钱和钱不一样呢?

高山老汉经常想起和人们斗嘴的事情,觉得自己总是赢,就高兴地笑了,可笑过之后呢,还是挡不住肚饿难受,就又想起这个月该高二来送面了。多年以来,住在村里的儿女,轮着给老两口一个月送一袋白面,老两口仔细着吃,刚好够吃一个月,如果下一个月迟送一两天,老两口就得挨饿了。孩子们都很守信用,每月一号那天,轮到哪个孩子送面了,哪个孩子就扛来一袋面,倒进面瓮里。谁也不和谁打招呼,倒完面就走,已经养成习惯了。有时候,老汉或者老太太看一眼儿女往瓮里倒面,有时候坐在一个地方看也不看,好像是没他们的事儿。每个月总有这么一回事儿,没啥说的。奇怪的是,三月份应该是高二送面了,可到了三月三号了,高二还没把面送来,这就让老两口开始饿肚子了。老汉瞪着眼珠子看高二来时要走的巷子,心想,莫非高二忘了?要么是出啥事儿啦?三月的塞北,还和冬天一样冷。老汉裹紧烂棉袄,慢慢慢慢地走回院子,慢慢慢慢地走回家,老婆子问:“高二送来面了吗?”

“没等着。”

“高二莫非要饿死咱们?”老婆子围着一张肮脏的被子躺在炕上,挣扎起上身,靠住窗台。窗台处有阳光照着,比屋子里的其它地方暖和。

老汉说:“你瞎说啥呢,儿子咋会饿死爹娘呢?”老汉说着话,又去揭开面瓮想刮出一点面来。

老两口这回真是没防住,多少年了,每个月一号总有人送面来,都是很准时的,可这个月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没人送面过来。前两天就是用手从面瓮里刮出一点面来,加进一点干菜叶子打糊糊,今天是再也刮不出一点面了,老两口饿得眼冒金星,嘴吐酸水。

老婆子说:“要不你去找找高二,看看孩子是不是事儿多,把送面的事儿给忘了。”

“你的意思是我去找找去?”老汉说。

“去找找吧,自己的儿子还拿捏啥呢,去吧去吧,去问问去。”

老汉边走边想,想到这些年里大儿子每年寄来的六百块钱也真是不够花,其实老两口也没花那钱,那些钱都给孙子和孙女买了好看的衣裳,买了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也给外孙买吃买穿,也没想着要攒下一分钱。儿女每个月给两个老人送面吃,吃到死也就完事儿了,真是没想到要攒钱的。老汉想着走着,就走进儿子家里了。儿子一家人正在吃午饭,老汉觉得那股饭食味是那么浓烈,老汉从来没闻到过饭食味居然会那么浓烈。

高二说:“你来做啥?”

老汉说:“这个月该你送面了。”

高二说:“你又不是只养了我一个人,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养你吧?”

老汉说:“哎,我没让你一个人养呀!不是还有你两个妹妹也轮着月份儿送面吗?”

“那就再没别人啦?”

“没了呀!”老汉说。

儿子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哥呢?我哥就没事了吗?你就没养他?他就不应该养你?”

“你哥不是给寄钱了嘛。”老汉很有底气地说。

“那你拿他寄来的钱去买面呀!你去买呀!”高二一提起高大就很生气地说,为了供高大上学,他从小就不上学了,他对高大是有贡献的,要不是自己作出了自我牺牲,自己也照样会成为大学生,也照样会在城市里过好光景,可现在还是每天掏粪种地的,他高大应该全部负担两个老人才说得过去,可他连村子都不回,他还算人吗?

高山老汉一听高二说起这样的家事,就觉得没理了,就觉得不能像跟外人斗嘴时一口一个大学生那么有理,那么骄傲。老汉觉得很对不起高二,就低下头,背转身,慢慢慢慢地走了。

高二冲着老汉的背影说:“我不是不想养你,我是觉得不公道。”

老汉想,是不公道,是不公道。不过若是别人说不公道,老汉一定会很有底气地说:不公道也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是什么?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呢。那时候老汉会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呢。可现在二儿子突然这么说,他真是没防住,真是不好对答了。

凭着老面子,老汉就在村子里跟这家要点粮食,跟那家要点粮食,实际上就是讨吃了。可老汉毕竟是家里出了大学生的人,就觉得讨吃也不能跟别人是一个样子,老汉觉得自己跟人们讨要粮食不叫讨吃,叫借粮食。人们说你就别说好听话了,我们是可怜你们老两口,什么是借?你借了拿啥还?老汉也觉得羞臊,再跟谁家讨吃时,就不说话,就伸出手去,不说话。可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很有尊严。开始人们还可怜他,后来觉得可怜错了,人家有儿女,特别是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儿子还当了处级干部,用着别人可怜么?这样一来呢,村里人就不再给老汉粮食了,你总给他他就总来,这让人们感到心烦。

有人给老汉出主意说,高二不给你,你去找女儿,先从女儿家里把下个月的粮食赊出来,以后再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老汉说,那不行,人做事都得讲信用呢,这个月归儿子背面了,就不能要女儿的面,饿死也不能做那种不讲信用的事情呢。

事情呢,总是怕有个开头的。高二开了不给老汉背面的头,捱到下个月的时候,女儿也不给老汉背面了。老汉觉得这就不好办了,儿子不给面行,女儿不给面就不行了吗?自己就觉得没有理由硬去向女儿讨面了。这以后,老两口就真正过上了讨饭的日子。老汉讨饭不在村子里讨,到周边的村子去,向认识的人家讨,讨要时说是借一点粮食借一点粮食,认识他的人就笑着说,借了可得还啊!他说加倍还加倍还。那是很要面子的样子。

日子久了,村民们看不服了,就出主意让老汉去法院告状。

老汉说不会告。

人们说很容易,写个状子交到法院去就行了。

老汉说不会写字。

有人说,我给你写,写完了你摁个指印就行了。

老汉说,摁哪个指印?

人们说摁哪个都行,脚趾头印也行呢。

老汉说再想想,再想想。老汉想,这村子里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有一家人告一家人的事情,传扬出去,让别的村子都要笑话呢。老汉和老婆子商量告还是不告,老婆子说,要说不告吧,咱们真是活不了了,要说告吧,你说自古以来哪有老子把儿子告到牢里去的事情呢?老汉说不是告他们去坐牢,就是告他们每个月能给咱们背一袋面来。老婆子说:“他们不会挨打吧?”

“不会挨打,现在法院不准打人。”

“那就去和法院说说,就让他们每个月背一袋面来,再多了咱也不要,咱们养大了他们,要一袋面也不过分。”老太太还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自己每天躺在炕上,一下地就头晕,两条腿酥软得走不动路,也没几天活头了,要是年轻的时候能干活能下地,也用不着拖累孩子们。

“谁说不是呢,年轻的时候上山下河都行,年轻的时候是咱们养活孩子们,现在回过头要让孩子们来养活咱们了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老汉往起扶了扶老婆子的身体,好让太阳更多地照耀着老婆子的上半身,一边扶一边嘀咕道:“你要是死在我前头也是你的福气,我还能扶扶你,给你做口饭吃,给你弄口水喝,你要是死在我后头呢,那你可就惨喽。”

“你以为咋地?我早就准备好了,准备了一瓶农药,等你一闭眼,我马上就喝农药。”

老汉点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高二和高杏花、高杏叶都被告上法庭,原告是他们的爹高山。高二恨透了自己的爹,心想老子怎么能把儿子告上法庭呢,再怎么也不应该呀?高二恨不得咬他爹一口。法庭上问原告和被告要不要诉讼代理人和辩护人,他们说不知道,不懂这些,就是觉得心里紧张,要做啥你们就快做吧。渐渐地,高二和两个妹妹觉得法庭也就是问话答话,不像要挨打的意思,也就开始嘻嘻哈哈并且觉得挺稀奇挺有趣。高二有时偏过头去和坐在旁听席上的老婆说话,说你出来了家里的鸡和猪靠谁喂?两个妹妹也和旁听席上的丈夫说,跟你们说没事没事不要来了可你们偏要来,都来了,孩子下学回家靠谁管?

审判长说,安静安静,不许喧哗法庭。

高二和两个妹妹听到审判长说不许喧哗法庭,并不在意,总觉得不如古时候衙门大老爷拍一声惊堂木那么有威风,再站两排衙役手持杀威棒让人看见就很像样子,现在不行,不像样子。高二说,这法庭不合理不公道,为什么我们兄妹四个,只叫来三个,怎么不叫老大,莫非他当了官,就不算我们家人了吗?

法庭说,怎么回事,怎么又跑出个老大来?

“多稀奇呀,”高杏花停顿了一下说,“怎么就又跑出个老大来?高大本来就是我们家的老大,怎么能说是又跑出来呢?我们一家人都为他牺牲了,可他倒好,连面儿也不露了,连法庭都不来,这就更不像话了。”高杏花认为“牺牲”这两个字很重要,自己虽然只在山村里读了小学,但也听老师讲过革命烈士牺牲了才换来了今天的新社会,所以她认为“牺牲”二字很重要。那时候她很想上学,尽管教室很破烂,学生们坐在炕上听老师讲课做笔记,但她学习很好,老师说这孩子又是一个大学苗子,可惜父母不让她继续念书,让她喂鸡喂猪,上山打猪草刨草药换钱,甚至早早嫁出去都是为了要点彩礼钱供大哥上大学,大哥才有了今天,才当了处长,可大哥却从未接济过她,她越想越生气,就喊出声来:“我们不是不养老人,我们是心理不平衡,我要不是为我大哥作出了牺牲,我也是大学生!”

高杏叶也跟着嚷道:“我也为他作出了牺牲,我们都为大哥做出了牺牲,他应该赔偿我们!”

法庭问老汉,你咋不告高大?老汉说高大是大学生,所以不告,老汉还说,“警察(他不知道法院的人应该叫法官),你是不知道,我们全村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能告吗?不能告。”

法庭说这不是告他什么,只是告个没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

老汉说:“那也不告,就不告。”

法庭说休庭,法庭要和高大联系一下再做判决。法庭认为,高大是家里的长子,应该来法庭听审,否则这法庭就太没有法律尊严了。高大是煤气化公司财务处处长,二次开庭时,高大是带着小卧车来的,还带来了上级法院的人,大家一见面就像亲人一样了。高二和两个妹妹看见高大和法庭的人很亲切,就觉得告不倒高大了,但他们仍旧很固执地诉说着各自的冤情。他们说父母太偏心了,让他们在家务农,挣了钱全供老大读书了,老大才能大学毕业,才当了官,兄妹三人全都为老大牺牲了,所以老大应该供养父母。

高大到底是大学毕业生,到底是当官的,有素质,讲话有条理,高大说他参加工作以后,无论多么困难,每年过中秋节过年都要给父母寄三百元钱,若论农村生活的话,一年的面钱总也够了,比起弟弟妹妹,已经给得够多了,赡养老人不能分贫富,也不能分官民,是要各尽义务。再说了,农村消费也不能和城市比,他说他虽然每月挣现钱,但米面油盐蔬菜都得花钱买,跟农村人也差不多,因为农村人吃的米面油菜都是地里种来的,不用花钱买,其实跟挣钱一样,所以也得出钱供养父母。更重要的是,他在外面上学,在外面成家,爹娘没给他拉扯过孩子,可弟弟妹妹的孩子都是爹娘拉扯大的,弟妹在父母身上得到的利益要比他多多了。你们知道城里现在雇保姆要多少钱吗?一个月一千五两千,还总是干着干着跑了,留都留不住,城里人也真是活得够苦了。

农村人们就说:一个月挣两千还跑?他们不干我们干,我们这里山地贫瘠,一年辛辛苦苦地侍弄十多亩地侍弄好了也不过挣个千二八百的,一个月挣两千还不干,好日子烧的。

高大说,你们想干也不一定干得了,也许倒贴人家人家也未必要你们,因为城市人和农村人的生活质量以及想法毫不相同。

高二媳妇急了,高二媳妇说,大哥你咋说话呢,你咋说两个老人给我们拉扯了孩子?莫非我们孩子的爹妈都死啦,要由两个老人拉扯大?

人们说这回可有好瞧的了,这小婶儿和大伯子对簿公堂可就有意思了

高大说:“那我问你,你们下地种田时,谁在家里管孩子?你们下地种田时,谁去学校接孩子送孩子?”

高二媳妇说,有是有过一回两回的,可也不能说是两个老人给我们拉扯了孩子呀?就按你说的,就让两个老人去给你拉扯孩子,你们要吗?你们不要,你们嫌农村人脏,嫌农村人恶心,你们能把老人当爹娘吗?你说良心话,在你高大心里,你还有农村这爹娘吗?

高大有理有据地说,有呀,咋没有?我是一直给寄钱的,这就能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你既然承认两个老人给你们拉扯过孩子,那我问你,你们就是雇个佣人也不能白雇吧?你们用够两个老人了,现在却不想管两个老人了,这就算是心里有爹娘了吗?

高二媳妇说,你上过大学,你有文化你会说,我们说不过你,可你们两口子都是挣钱人,不比我们农村人,你们就应该多负担。

法庭作了最后判决:判决一,高大每年中秋节和过年由过去的三百元钱改寄五百元钱。判决二,村子里的儿女理应照顾两个老人颐养天年,从今后,老人每个月轮流到儿女家去吃饭,一个月一轮换。

回村以后,高二琢磨来琢磨去,总是觉得不对,就找来两个妹妹说,这法庭审判不公,若是按照大哥的说法,城里雇一个佣人需要两千块钱,那大哥就得出这个钱,由我们当佣人,挣那笔钱,可法庭没判给咱们,我觉得审判不公,不算数,咱们应该重新审判。

村里人过去没上过法庭,这回上了法庭也算开了眼界,就觉得跟村里开大会决定事情一样,只不过桌子上放几个牌牌,显得很排场,学着来,谁都会。兄妹们正在商量着,高山老汉扶着老婆子到高二家来了。

孙子看见爷爷奶奶很亲切,因为从小爷爷奶奶照顾大,还给他花钱买衣裳买吃喝,所以很亲切。山里人,种地不见现钱,爷爷奶奶有高大寄钱来,所以在孙子和外孙们看来,两个老人是村里最有钱的人,所以很亲。孙子刚拽住爷爷说起话来,高二媳妇就急了,高二媳妇狠劲把儿子拉到身边吼喝道:“你别跟他说话,你跟他总说本地话,将来就不会说普通话了,还怎么到大城市去生活?”

高二媳妇还说,高大那个不管爹妈的丧良心货,还说两个老人给我们拉扯了孩子,我还真是不稀罕呢,我还害怕我儿子跟爷爷奶奶总说本地话,将来说不了普通话呢。

高二对爹说,你先回去吧,我们正在开会研究问题,我们要重新研究研究法庭审判的事情。高二完全认为自己这就当官了,完全摆出了一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样子。老汉听儿子说要开会,也认为很重要,不能随便打扰,就搀着老婆子悄悄地走了。高二在心里暗恨他爹把他告上法庭的事情,他觉得只有重新开一回审判会,才能出了那口怨气。

高二显出很愤怒的样子说:“主要是咱爹把咱们告上法庭的,咱娘可能没告咱们,判的时候,给咱娘判得轻一点。”

“不管怎么说,咱爹这回这事儿也做得够狠的,审判他一回也算掰平了。”高杏花顿了顿又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审判他。”

高二说很简单,用纸袼褙(包装箱子用的马粪纸)做几个牌牌,写上审判长、审判员、辩护员、书记员、原告、被告,再叫来几个村里人做旁听,开完会就有效。他们审判不公,咱们重新审判,这也不全是冲着两个老人,主要是冲着法庭和高大的,那个丧良心货,审判他!

兄妹们开始研究谁该做哪个官,审判长是高二,姐妹俩就争做啥,首先争的是书记员,书记是村里最大的官,所以认为书记员就是书记,就是大官,审判长在他们看来是阎王爷,很抽象,闹不懂。高二说别争了,只要能把审判会开好了,不就完成咱们的共同心愿了吗?

村里人听说高二家要开审判会,都觉得很新奇,别说是受邀请,就是不请也想看看审判会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开一回眼界呢。村里人来了很多,走得路上尘土飞扬。高二原计划把审判会开在家里,也跟上次法庭一样,在屋子里开会,可来了这么多人,屋里就挤不下了,就临时决定,把审判会搬到院子里。人们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就像是赶庙会,看社戏。

用门板当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个纸袼褙牌牌,牌牌上写了字。高二是审判长,高杏花是书记员,高杏叶是审判员。

被告席三个:高山、高山妻、高大。都用袼褙片写了牌子。在他们看来,人在与不在都一样,只要开了审判会,日后就有效了。

原告席三个:高二、高杏花、高杏叶。因为他们三人坐着审判人员的位置,所以原告席是空席,用袼褙片子写了牌牌,等到需要原告做陈述时,三个人再各自走到自己的牌牌前,说话。审判会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开起来了。高二手里握着一颗从河湾里捡来的圆溜溜的石头,他用这块石头代替法庭上的小木锤子,当当当地敲了三下,宣布审判会正式开始。他这么一敲呢,就把村民们敲得哈哈大笑起来。高二看见村民们哈哈大笑,自己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就用圆石头敲了三下门板,说:“不许喧哗法庭,不许喧哗法庭。”村民们更笑开了。

高二走到原告席前,说上次镇子里的法庭不公道,那个法庭向人不向理,那个法庭偏向当官的,说高大还带来了上级法院的人,他们官官相护,审判不公,不能算数儿,我们今天要重新审判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他还说,你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家里的这点事情,高大孝不孝敬我爹,乡里乡亲的都有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真正的不孝之子,不审判他审判谁?我爹,他不告高大那个王八蛋,却把我们兄妹三人给告了,他告得不对,所以这也得重新审判不是么?不也得还我们个清白不是么?至于我娘嘛,她没告我们,可以判得轻一点。高二说,原告高二,陈述完毕,然后回到审判长的位置上去了。

高杏花和高杏叶几乎陈述一样,都说她爹从小就不让她们上学了,都为高大做出了牺牲,她们说如果没有她们的牺牲,他高大能上出大学,能当官吗?她们还说,他们城里人有啥牛逼的,要不是咱们农村人为他们做出了牺牲,他们城里人吃啥喝啥,吃屎去吧,喝西北风去吧,他们能过上那么好的日子吗?

这话,引起了村民的共鸣,村民们群情激愤地说,狗日的城里人,他们吃我们种的粮食,吃我们种的菜,可他们还看不起我们,早该审判他们了。人们议论纷纷,牢骚不断。好像是,高二家的审判会,变成农村人讨伐城里人的声讨会了。

高二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于是就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审判结果:判决一,判决高大每个月支付两千五百元雇佣费,谁每个月给老人背粮食谁就拿雇佣费。判决二,判决高山流浪村外,不得回村。判决高山妻每个月由儿女轮流背一袋子白面过去。当当当,敲了三下圆石头。山里人没见过审判会,都觉得开了眼界,都说审判会会场布置得很排场很隆重,开好了。可新奇之后呢,人们又总觉得心里纠结得很难受,总觉得这儿子审判老子,说到底,也不是回事儿呀!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被儿子审判起来,到时候该怎么办,你们说该怎么办?人们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家务事是不能靠清官来断的,要靠什么来断呢?说到底还得靠良心。

高山老汉被审判以后,就住进了村外碾压粮食的场面上的一间破房子里,老汉觉得这样也好,总算儿女们自己审判下来要给老婆子每个月背一袋子面,老两口有一袋子面也就够活了,原来要把儿女告到法庭上,也只是想要一袋面,也没想要别的,老汉觉得挺合心意,就乖乖地住到场面上那间破房子里去了。老汉想,场面虽然是村子的场面,但场面不在村子里,在村子外,呆在这里也算是在村外流浪了,也算是应承了审判结果。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汉偷悄悄溜回家去,从面瓮里挖出白面要烙饼子。老汉一边和面一边叨叨咕咕地说:“你看这老来老去的,咱俩倒变成牛郎织女了。”老汉说出这话来,便嘿嘿嘿地笑了。

老婆子也嘿嘿嘿地笑了,老婆子笑着说:“到底是人老了,啥心思也没有了,要是年轻时把咱俩这么分开,那可就把你给坑死咯。”

“你也别光说我,要是年轻时,你也坑呢。”

“老不正经,我哪回坑了,哪回不是你先动手脚的?”老婆子还说,你不记得了?有时候不让你动,你还发脾气,还要打人呢。

老汉笑着说:“这话,可千万别跟孩子们说啊,听见了吗?”

老婆子挪动到炕下,对老汉说揉面是揉不动了,可还能翻翻烙饼呢。她坐在灶边的凳子上,一边烙饼一边说,“这些年来都是你伺候我,这回让我也伺候你一回,你在外面受可怜了。”

老汉站在炕沿边,在面板上揉面,在面板上擀饼子,擀一张给老婆子递一张,老婆子烙熟一张就再跟老汉要一张。老婆子说:“你吃张热饼子,喝碗热水。”

老汉吃着热腾腾的饼子,喝着热乎乎的开水,觉得心情很温暖,觉得吃热饼子喝热水真舒服。在外面吃不上热饭也喝不上热水,像动物,现在这么一吃一喝,热乎乎的,感到很幸福。老汉说:“你病了多少年了,都是我给你做饭,今天黑夜你又给我做起饭来,年轻的时候是你做饭我下地,这回又是你做饭,真像是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了,这多好,你说这多好。”

老婆子说:“唉,这辈子是回不到年轻的时候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还给你做老婆,给你烙饼子。”

“下辈子你快别跟我了,跟着我受罪。”

老两口一边拉呱一边烙饼子,说话间烙出一摞饼子,老汉给老婆子留下一沓饼子,自己装进塑料袋一沓子,又往袋子里装了几个腌蔓菁,又灌了一塑料桶水。老汉说,我得赶紧走,趁着村民们睡觉的时候赶紧离开村子,若是被人看见就不好了,就不讲信用了,孩子们咋判咱们咱们就得咋应承,不能让人们说闲话,不能让人们笑话孩子们判是判了,可判了也白判,跟法院一样,那可真就让孩子们丢脸了。

“你告了孩子们,孩子们也是心里有气呢。”老婆子还说,要不孩子们也不会判你到村外流浪呢。

“所以我才乖乖地住到村外了,就是想让孩子们出出那口怨气呢。”老汉说完话,提着塑料袋,提着塑料桶,贼一样溜走了。

有一天,孙子玩到场面上,见到了爷爷,问爷爷咋住这儿,咋不回家,爷爷说让你爸和你姑姑把爷爷审判出来了,所以不能回家了。爷爷还说,他现在是出外打工了。

孙子说:“爷爷,啥叫出外打工?”

爷爷说:“出外打工就是在家里活不下去了,要到外面去给别人干活养活自己,还能挣钱给我孙子买新衣裳,买好吃的。”

孙子说:“爷爷你真好,我也要出外打工去,挣了钱给爷爷买新衣裳,买好吃的。”

爷爷笑了,爷爷笑出眼泪来了。

那天晚上,高二和老婆在村子里到处呼喊,喊他儿子回家,他们见人就说,我儿子丢了,你们见没见我儿子?

深山夜静,高二和老婆呼叫儿子回家的喊声一粗一细,在山谷里回荡,震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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