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种调料叫法桐种子

2014-01-12 12:55艾小羊
读者·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饭盆黄毛素菜

文 _ 艾小羊

世间有一种调料叫法桐种子

文 _ 艾小羊

世界上有一些奇怪的美食以及奇怪的调料,在你未吃到之前,永远无法想象它的滋味,而滋味所携带的记忆是用味蕾记录的个人编年史,记录着青春的味道以及最美好的时光。

我读大学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的学生食堂里还有两毛钱一份的素菜,炒萝卜片或者土豆片。说是炒,其实大师傅根本不舍得放油,水煮盐拌弄熟了而已。男生很少买这种素菜,他们每天都叫唤着要吃肉,女生买这种素菜的原因则常常是她们刚买了一件新衣服,或者要省下钱来吃零食。

素菜没有油水,吃了很容易饿,加上学校下午5点开饭,晚饭到睡觉之间的时间便显得格外漫长,如果是冬天,这种漫长就几乎是煎熬。10点钟,下了晚自习,大家像抢着赴宴似的拼命往宿舍奔。宿舍的走廊里准时响起老婆婆的叫卖声:“糯米包油条,糯米包油条……”这是一种非常抵饱的食物,与日式饭团有异曲同工之妙,却远没有那么精致。老婆婆的竹篮里放着一只盛饭的小木桶,油条散放在木桶旁边,另外的两只小碗里,分别盛着切碎的大头菜与白砂糖。

走廊里光线昏暗,一旦有宿舍打开房门,便有一道光切碎了昏暗,像飞船降落月球般。老婆婆便迎着光线走过来,放下竹篮,拿出一只塑料袋在手中摊开,盛出一坨糯米饭,在塑料袋上压成大饼状,拿半根油条放在饼中央,问一句“咸的甜的”,便麻利地在上面撒大头菜末或白砂糖,有时她还带一点黑芝麻撒在上面,然而,这个要视她的心情而定。最后,她将手里的东西卷成纺锤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5毛钱一个,对于只吃素菜的我们而言不算便宜,却卖得相当红火。曾经有男生对此不解,认为我们完全可以用这5毛钱在晚饭时多买一个荤菜。我回答不上他的问题,只是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女人所谓的节约都是假的,她们的消费从来都是感性的。那热乎乎的一团糯米握在手里的感觉,就像握着一只宠物,远非端着饭盆可比,即使饭盆里装着一份土豆炖大排。

消夜的另外一道“美食”是榨菜汤,是我上铺的湖南姑娘发明的,就是用涪陵榨菜冲热水,连汤带菜,暖暖地喝上一肚子,在饱胀感尚未消失之前,赶紧上床睡觉,比空着肚子入睡舒服很多。这道“美食”拯救了每个姑娘生活费超支后的夜晚。

在食堂“吃得很差”,偶尔也会遇到尴尬,比如追求你的男生或者你喜欢的男生在买饭的时候,正巧站在你的身后。“你怎么吃两毛钱的菜?”如果那个男生喜欢你,十有八九会如此惊呼,表情带着关切、同情与深深的爱怜,仿佛希望你马上成为他的女朋友,这样他就有资格豪气地让大师傅立刻往你的饭盆里拍入一个6毛钱的荤菜。这种突如其来的被关心、被同情是令人嫌恶的,尤其当他喜欢你,而你却并不喜欢他的时候,更会有种隐私被窥视的冒犯。有一次,我买了二两饭加一份水煮土豆片,一位一直追求我的师兄忽然冲过来,端着一只天蓝色的大饭盆,里面竟然是一份青椒肉丝加一份土豆烧鸡块。我们并排,边走边吃,从食堂走回宿舍,有漫长的六七百米,他却似乎从未向我的饭碗里看一眼。恋爱后,有次吵架,我说他不关心我,举出了这次食堂相遇做例子。“不就是白水煮土豆吗,我怎么没看到?”他说。我瞬间觉得原来他隐藏得很深。

当然,更不幸的是遇到自己的“男神”,饭盆里那份寒酸的菜,瞬间让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饮食过于清淡,对油水的渴望长期处于爆表状态,偶尔,我们会做一顿火锅补补油水。一两斤五花肉,若干斤大白菜与豆腐,一大瓶麻辣火锅调料,再来一盒白花花的猪油,火锅材料就算备齐了。关了门,点起酒精炉火锅,先把五花肉切片过油。没有菜刀,用水果刀切肉是件相当考验耐心与气力的工作,然而,做这项工作的同学有一项福利,就是炸肉时,可以借着尝火候的机会多吃几片五花肉。要知道,那些五花肉一旦淹没在豆腐与白菜的海洋里,找到它们,就比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爱人还难,不仅要眼疾手快,更要你与它有缘。

至今记得那炸五花肉的香气,像一只从口腔伸入胃部的炒勺,翻搅着味蕾与五脏六腑,连沉在最深处的口水都被翻腾起来了。

工作后,我第一次在大酒店吃“佛跳墙”,觉得那一锅山珍海味不过徒有虚名。这世界上唯一担得起“佛跳墙”这三个字的,是大学宿舍中飘出来的炸五花肉香。

五花肉炸成金黄色,加满满一锅水,水开后恶狠狠地向锅里投入几勺猪油,就可以下菜了。蘸着麻辣调料,6个人可以吃满满两大塑料桶豆腐与大白菜。

也有吃得比较奢侈的时候,那是需要一点智慧的。大学三年级时,食堂推出一款一块二的小炒,与远看有肉舀到碗里只剩菜的普通食堂荤菜相比,十分厚道,从上面到下面,都可以找到肉。许多人吃了两次这样的小炒后,对食堂的其他菜肴全然失去了兴趣,于是出现了“打饭合伙人”:一份两毛钱的菜搭配一份一块二的小炒,两人分摊成本,其性价比远远超过各吃一份六毛钱的菜。合伙的风气首先在情侣中刮起来,很快,我与一位要好的广西姑娘也成了“打饭合伙人”。多拿一只菜碗,各自打饭,合伙打菜,端回宿舍后平分菜肴,吃得连汤都不剩。那一年,我的体重从87斤增加到了93斤。

那时,每个人去食堂买饭都带一只宽边搪瓷盆,因为食堂里没有太多座椅,大多数人买完饭菜,立刻端着饭盆回宿舍。从食堂到宿舍是一条六七百米的林荫道,路边长满高大的法国梧桐,每逢春夏之交,风儿总是像顽皮的孩子吹散蒲公英似的将梧桐黄毛般的种子吹得漫天飞舞。从食堂走回宿舍,饭盆里落入几粒法桐种子便是司空见惯的事。大家谈笑着,躲避着狂风与法桐的种子,一路飞奔回宿舍,边大口吞咽,边淡定地从饭盆里挑出一小撮黄毛。

临近毕业的春夏之交,梧桐树的种子似乎特别多,从食堂回来,脑袋上与饭盆里都沾着黄毛。一不小心,黄毛就吃进了嘴里。法桐种子外面柔软的细毛被菜汤浸泡后,牢牢地粘在种子上,露出种子那一头粗一头细的原貌,像毛笔写出的一个点。我用舌尖轻轻地感受它,像感受一块被啃剩的鸡骨头。窗外,校园广播台在播一首名为“再回首”的歌曲,男主持人说自己即将毕业,奔赴北回归线以南的城市,曾经万分痛恨这个夏天越来越漫长、梧桐树的黄毛越飞越多的城市,临近离别,却忽然想念大学四年,唯一一次寒假没有回家,在学校食堂的年夜饭上吃到的鸡腿。

我没有在学校吃过年夜饭,更没吃过那鸡腿,彼时,嘴里那粒小小的、法桐的种子就是我的鸡腿,我不断咂摸它,惊叹在这样一个中午,风吹过林间,一粒种子在我的口腔中发了芽。

这世界上有一些奇怪的美食以及奇怪的调味料,在你未能吃到之前,永远无法想象它的滋味。每一种滋味都带了记忆,单纯地用好吃来形容是对它们的亵渎。好吃所涵盖的不过是唇齿间的享受,滋味却是一种存储器,是用味蕾记录的个人编年史。

大学时吃到的一切,与后来吃到的那些相比,都算不得真正的美食。然而,早晨在食堂买到一只肉馅比较多的包子便觉得一天都是好运气的时光,在饭菜中吃到法桐的黄毛也不会心烦意乱的时光,能嗅到开水冲泡涪陵榨菜的香气的时光,都是我生命中最有滋味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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