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拢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2014-01-24 01:29老愚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院子母亲

老愚

在我生长的年代,家是父母竭尽全力从土里拱出来的栖身之所。土墙瓦房,砖头和木头是叫人稀罕的玩意儿,甚至连牙膏皮包装纸都让人眼前一亮。在这样一个用黏黄土板筑起来的院子里,有土炕和土锅灶,日子便能过下去了。与土的间隔仅仅在炕上,用枕席把身体与泥土抹平的炕面隔开,若能就着煤油灯读一本没皮的小说,我就很有幸福感了。

全家人最珍视的宝贝是粮食,在上房顶楼上做成粮仓,四周用席子包起来,沿跟脚撒上老鼠药。夏秋两季,把队里分下来的麦子玉米一麻袋一麻袋吊到上头,吃粮时,再一斗斗提下来。院子里打了地窖,存放红薯和白萝卜,歉收年月,连玉米芯红薯秧子都要储存起来。

父亲在院子四角各种了一株泡桐,我负责每天浇水。

猪是最舒服的,每天在圈里哼哼着要吃的。偷偷饲养的几只母鸡,“咯咯咯咯”叫唤,带着下完蛋的骄傲,向主人邀功。

老鼠夜里出来,它们躲在厨房案板下,有的钻进风箱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一跺脚,它们便安静了。

梧桐枝丫伸开,便有鸟儿驻足,不时掉下气味熏人的排泄物。据说,屎掉到谁头上,谁就会有霉运,弄得谁也不敢往树荫里去。等鸟儿的屎铺了一层,父亲才让我去把它们铲干净,倒到圈里,在树下重又铺上一层新土。

有一年,来了一对喜鹊,它们来回打量了上房屋檐几圈,决定筑巢安居。一家人面带喜色,好像要添新人一般,走路说话压低嗓门,生怕惊动了贵人。喜鹊夫妻叽叽喳喳,嘴里衔着从地里拣来的细枝,进进出出,仿佛一对心里盛满喜悦的可人儿。

最欣喜的是薄暮时分。一家人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中间位置往往摆放一碟凉菜,凉拌胡萝卜或白萝卜丝,无非是浇一勺醋,放半勺辣椒。父亲坐北朝南之尊位,旁边会给母亲留出位置,我和妹妹弟弟们围坐其余三边。母亲把稀饭和馍挨个分发到大家手里,等父亲夹起一筷头菜后,我们才敢伸出筷子。很快,就响起“吸溜吸溜”的吞嚼声,因为食物单调,吞咽声也像民乐一般简单。粥稀馍碎,牙齿使不上劲,有时不免咬到舌头。

那时候无人说话,大家专注于滋味的品尝,生怕一张嘴,好味道就溜走了。因饥饿而来的幸福感,就在这无声的响动里。碗一定被舔得干干净净,如果谁有未吃饱的表示,母亲就从自己碗里倒一些,或者把手里的馍掰一块递过去。她总是最后一个吃,吃得很慢,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在等孩子们的呼唤。

饭后喂猪,我和大弟弟将猪食抬到猪圈里,还未倒进食槽,猪们就呼呼扑过来。中午放学回家,我会习惯地把手伸进鸡窝,一般会摸到一个蛋,运气好时会有两三枚。鸡蛋在手里热乎乎的,让我感到母鸡的辛劳。这些鸡蛋大都卖给了城里人,母亲只把那些品相欠佳的留下来,在谁过生日时煮熟放到碗底。

夜里,村子安静了。劳累一天的人和牲口都疲乏了。我们几个就着煤油灯,读读课文写写作业,就熄灯睡了。父母在上房里说些闲话,我们听不出那些暗语似的句子,我们只管读书,别的一切都有他们安排。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沉入梦乡。起夜时,月色正好,父母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呼应着,好像眉户小戏里的男女对唱,让人踏实。

远处,从陇海线那边传来火车轮子与钢轨的摩擦声,“哐当哐当——哐当哐当”,那是天籁般的声音,长大了,我就会被它带到远方,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们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期待被风吹走,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

高一那年的中秋节,看着圆润的月亮,我突然想家了,独自溜出校门,沿高干渠往东疾走。河水激越,发出“咕咚咕咚”的欢叫声,我心里盛满了思念,一口气爬上了双庙坡。

月色里的村子,非常安详。家人在做什么?

推开虚掩的大门,窝里的鸡扑腾一声便又安静了。一家人的身影映在窗棂纸上。

母亲说:有人进来了?

父亲说:你听错了吧?这会儿有谁呢?

我回来了,妈!

妹妹和大弟弟出来迎我。

掀开帘子,土炕中央的大红被子上,放了果盘,里面盛了瓜子、花生和苹果。父亲让我上炕,削了一个最大的苹果递给我。

然后才是妹妹弟弟们的,最后一个苹果,父亲削好后从中间切开,将半个递给母亲。

我留恋这温情的气氛,但隐约感到,自己就像长成了翅膀的大雁,很快就得飞走了,心里有沉重的感伤:学校集中营式的求学生涯,几乎令人发疯,内心里早就渴望逃出这囚笼般的生活。回家,只是为了获得一丝滋润,重回父母遮掩的屋檐下,体会被呵护的感觉。

30多年前飞走后,我尽管可以一次次回家,但现在只有梦里才能回到那个贫瘠温暖的院子。

我多想待在父母的屋檐下,他们不老不病,我们也不长大,就那样一直生活下去。

老屋如今被一条路踩碎了,三层楼的新屋阔大气派,却颇显萧索。妹妹和大弟小弟相继离开,在他乡成家。二弟在西安做工,大侄子正全力准备高考。家里剩下二弟媳妇和读初三的小侄子。母亲病了,陪床的父亲只好睡在医院里。

曾经的家,无猪无鸡,到晚上,父亲手植的三棵杏树和柿子树发出时而和悦时而惊悚的声响。院外属于生产队的老白杨树,每年都会把它那永远也散不尽的白絮落到院子里,胆大的还会透过塑料窗帘钻进父母的屋子。陪伴两位老人的,除了催眠药般的“新闻联播”,还有秦腔折子戏和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

近几年,想家了便回去,以为会找到幼时围拢在父母身边的感觉,可当与父母睡在一个屋子里时,浮上心头的却是难言的滋味:日子老了,父母终将离我们而去,一次次见面不过是人世的告别罢了。前半生在期盼好日子,当有条件“好”的时候,“分别”却不知不觉站在我们之间。

(插图:钟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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