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2014-01-24 01:31叶子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羽大伯火车站

叶子

【谁也不能照顾她一辈子】

我刚从护理学校毕业回家,一家之主的奶奶就召开家庭会议,她让两个儿子出资聘请我照顾吉祥。此言一出,我吓一跳。

吉祥是奶奶的傻闺女,我略懂事,就开始埋怨自己运气差摊上一位傻姑姑,惹得同学整天笑话我。闻言,凶悍的奶奶就会颠着小脚找到学校,站在讲台上吼:“谁敢嘲笑小羽的吉祥姑姑,我就带吉祥住到谁家去。”

因为爸妈是医生,我才愿意读护理学校。如今听到奶奶安排我照顾吉祥,我一下子就蒙了。大伯和爸爸表态,愿意每月付给我3000元钱,聘请我照顾吉祥。我赶忙跳起来摆手,我可不赚这钱!奶奶沉下脸说:“小羽,你在哪里工作不都一样。再说,给你的工资并不低。”大伯和爸爸也劝我,说奶奶最近身体不好,大家希望学护理专业的我能照顾吉祥。我说要是奶奶身体实在不行,就把吉祥送到精神病院算了,反正我们谁也不能照顾她一辈子!

啪!奶奶狠狠地甩我一嘴巴:“你个没良心的,不照顾就拉倒,少给我动歪脑筋。”我被打恼了:“精神病院住的病人多了,凭什么吉祥就不能去?你们有钱随便聘请谁,反正我不会管!”说完,我摔门而去。

【放不下的牵挂】

得知我去医院实习,奶奶恼羞成怒,竟带吉祥搬到我家,住进我的大卧室。

当我回家看见卧室新换的卡通上下床,鼻子都气歪了。我质问奶奶:“你讲不讲理?”

正替吉祥扎辫子的她狠狠瞪我一眼:“换床又没让你掏钱,占了便宜还猖狂!”

吉祥赶紧友善地笑:“小羽,我带你去坐火车。”

看着身穿鲜艳向日葵麻纱裙的傻姑姑,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找爸妈理论,他们却偏向奶奶,说她如今身体不好,大家决定让她带吉祥随意住,相中谁家就住谁家。可奶奶谁家都不去,带吉祥硬生生和我挤在一起,分明是和我过不去。

我怒气冲冲抱被子睡在上铺,奶奶和吉祥睡下铺,半夜醒来,听见奶奶和吉祥说话。“咋还不睡?”“睡不着,月亮太亮。”奶奶柔声说:“吉祥乖,以后要听小羽的话。”“听妈妈的话,不听小羽的话。”吉祥执拗。奶奶幽幽一叹,缄默。

我心里忍不住一疼,觉得下铺的奶奶无比可怜,生了一个傻闺女,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这些年,如今她老了,傻闺女成了她放不下的牵挂。

早上5点钟,奶奶就开始替吉祥收拾行李。吉祥有一个怪癖,每天清早都要拉行李箱到火车站转一圈。从我记事起,奶奶每天黎明都会陪吉祥去一趟火车站。

我偷看奶奶替吉祥装东西,外套、丝巾、巧克力……弄得跟真要出远门一样。

见我偷窥,奶奶没好气:“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坐火车!”

吉祥痴痴笑:“小羽,我带你坐火车,回家。”

我心底一软,毕竟,吉祥也是我的亲人,她虽然痴痴呆呆,对我却是十分友善。而我虽不愿常年照顾她,偶尔对她好一点,还是情愿的,于是我冲她笑。

奶奶却并不领情,瞪了我一眼,左手拽住拉杆箱,右手牵起吉祥下楼。

隔窗望着奶奶倔强却微微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忽然有点羞愧。

【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奶奶开始教吉祥做饭,每天她们去火车站转一圈回家后,就钻进厨房叮叮当当。

我觉得奶奶真是老了、糊涂了,吉祥学习做饭干吗,又嫁不掉,生不了孩子。当然这些想法我没敢说出来,若是被奶奶听见,非打我不可。

奶奶将大卧室弄得花枝招展。窗台摆满毛绒玩具,花瓶里插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墙上贴满吉祥喜欢的明星照,乱七八糟。我试图和奶奶讲理,她却毫不客气:“不适应,搬出去!”

我赌气搬进哥哥原来住的小卧室。

可奶奶开始半夜给我打电话:“小羽,吉祥饿了,你送包饼干过来。”

我气得头晕眼花,大半夜吃什么饼干?第二天,我将一大袋零食放在吉祥的床头。

晚上电话却照样响:“小羽,吉祥睡不着,你起来陪她去阳台坐一会儿。”

望着黢黑的暗,我对着电话央求:“奶奶,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知道奶奶是恼恨我对吉祥不够好,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吉祥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谁能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对待一个傻孩子?

但是日久生情,在一起住久了,我对吉祥明显好了许多。奶奶却并不满足,她时时挑我的毛病,处处找茬。我被老太太整得没了脾气,有时甚至还要央求她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冬天到了,我劝奶奶别带吉祥去火车站了。奶奶边给吉祥缝棉背心边摇头:“几十年的习惯了,不去她不依。小羽,若是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真的不肯替我照顾她吗?”奶奶不抬头,一字一句地问。

冬日暖阳照着藤椅里的奶奶,满头银发,语调苍凉。我听得心酸:“不是我不答应。若要照顾她一辈子,首先我的婚姻得能接纳她。奶奶,这不是一件我能全权做主的事。”

奶奶不说话,继续飞针走线,良久,低声说:“没关系,我死了还有你大伯和爸爸。他们老了,可以托付你的哥哥们。小羽,奶奶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吉祥和你在一起很快乐。”

快乐吗?我却感觉不到。

【妈妈的妈妈】

临近春节,奶奶突然病倒了,大伯和爸爸将她送进医院。下午住院,天不亮奶奶却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终于在火车站发现奶奶。

冬天的晨雾里,伫立在火车站广场上的奶奶,一手拽着拉杆箱一手牵着吉祥。

爸爸让大伯开车送奶奶和吉祥回医院,他留下我,我们在云彩一样飘浮的浓雾里说话。

吉祥读大学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为了长相守,她后来偷偷和他私奔了。在外漂泊两年,男人带的积蓄挥霍一空,就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在火车站,他让吉祥在广场等候,声称自己去买票,却一去不回。吉祥守着一堆行李苦等,从昼到夜,等了好几天,腹中的胎儿早产……家人苦苦找寻她两年无果,终于寻到她时,她已神志不清了。

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是一根锥心的刺,谁都不同意抱回家。后来奶奶对爸爸说:“把她们都给我带回家,我养吉祥,你替我养这个孩子。”

浓雾缓缓消散,我手脚冰凉地站着,仿佛坠进一片茫茫洪荒世界之中:奶奶不是奶奶,她是我妈妈的妈妈。

【一定要相亲相爱】

病房里,吉祥趴在床前睡着了,奶奶微闭双目,银发在嘶嘶的暖气里微微颤动。

我跪在床前,轻轻握住老太太的手,未及开口,眼泪簌簌而下。

“姥姥。”我轻声喊。

掌中的手猛然一颤,但老太太极力克制,好半天才说:“你都知道了?”

我把脸深埋在被子里,再不能语。22年,她的慈悲和隐忍与我的年龄一样长,无法想象那么多年,老人是怎样扛到今天的。她轻轻摩挲我的额头,柔声说:“小羽,你不能没有妈妈。吉祥也不能。”

奶奶,不,姥姥终于出院了。

她瘦了一圈,但整个人依旧神采奕奕。第一次,我带她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有我的妈妈——吉祥。我们并肩而坐,各自手里捧着暖暖的奶茶。

放映的是《超人归来》。银幕上超人父亲独白:我的孩子,纵然你将远行,我们也会一直与你同在,即使我们的肉体消失,但我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你将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我的人生,正如我能预见你的人生一样,儿子成为父亲,父亲再有儿子,生生不息。

斑驳光影中,姥姥倾力握住我和吉祥的手,轻轻说:“我们仨是世间最亲的人,一定要相亲相爱。”

生活恢复平静,我和姥姥睡在下铺,吉祥睡在我们的上面。每天早晨,我带着吉祥在小区晨跑。她很乖,我告诉她已经回到家,她就不再坚持去火车站了。姥姥总会站在阳台上张望我们,晨曦柔暖,我微笑着冲老太太挥手,吉祥见状也跟着挥动手臂。

那一刻,我总会暖暖地想起四个字: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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