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树溪大水

2014-02-12 06:26廉世广
鸭绿江 2014年2期
关键词:沙沟白鱼桦树

廉世广

桦树溪大水

HUA SHU XI DA SHUI

廉世广

1

天刚蒙蒙亮,碗碴子推开门,想把憋了一宿的浊尿撒出去,却看见了白亮亮的水。他心里一颤,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惊呼,来了,来了,大水来了!

桦树溪每年都要涨一次大水。七月或八月,一场连套雨之后,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水便悄悄地漫上来,将河堤撕开一个口子,洪水就进屯了。

大水给桦树溪带来的不是灾难,更多的是欢乐。因为多年来,人们已十分了解它、习惯它了。大水从村东的河堤漫过来,首先将低洼的沙沟子灌成一片汪洋,然后又像裤衩子一样,从村南和村北分成两股,汩汩滔滔地流向村西的草甸子。草甸子就像一块大海绵,那里的塔头墩子、三棱草、钢笔水花,还有飞来飞去的鸟儿们,正需要水呢。

没水的时候,沙沟子长满蒲草和野蒿子,岸边满是星星般的馒头花。鸡呀鹅呀鸭呀,还有猪呀牛呀羊呀,把这里当成了天然牧场,尽情地享受。大水一来,猪呀牛呀羊呀就不见了,它们并不是被淹了,而是躲在院子里不出来了。鸭子和鹅倒是欢实起来,一会儿掠着水面飞,激起一卷卷雪白的浪花;一会儿又把头扎进水里,屁股留在水面,一撅一撅的,像把扫帚头。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光着屁股,在岸边浅水处你追我打。女人们高声喊着自家的孩子,生怕他们不小心滑到深水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手里都拿着把铁锹,忙着疏通水道。老的小的,都出来了,节日一样,站在水边说笑着,指指点点。那些会过日子的媳妇们,赶紧到自家的地里,把土豆挖出来,装进筐里,再把筐放到水里,摇晃着。不一会儿,那土豆就被水涮得白生生的,很诱人的样子。就有男人凑过来,说,白,真白呀。女人便直了身子,抻抻后衣襟,狠狠地白男人一眼。跟前的人都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廉世广,1964年生于黑龙江省通河县桦树村,毕业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联签约作家。曾在《北方文学》《小说林》《章回小说》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天要下雨》《风景》等,现居哈尔滨市。

只是,大水把村卫生所隔在了沙沟子的东岸。人们望着水那边的三间红砖房,说,这回小许大夫该老实了吧。人群中有人细着嗓子,用侉不溜丢的山东腔说,哎呀娘哎,下黑谁来给我扎针哎!大家哄笑,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看到了碗碴子和他老婆大粗脖,还看到了娶不上媳妇的杨六子,却没看到他们要找的山东媳妇大白鱼。

大白鱼就住在沙沟子边,每年这个时候,她早就坐在沟沿上,挽着一双白腿,乒乒乓乓地捶衣裳了。

没人知道大白鱼姓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的丈夫秦木匠是从什么地方把她领回来的,只知道她说话的口音不是东北味,屯子里把不说东北话的都叫山东子,或山东棒子。

大白鱼被村里人叫大白鱼,是因为她长得白,白得干净,白得透亮。不管太阳怎样晒,都晒不黑。屯子里那些爱美爱浪的女人们见了她都咬牙切齿,说,这个大白鱼,咋就晒不黑呢!

就在人们寻找大白鱼的时候,从卫生所那边驶出一只木筏子。站在木筏子上用木杆子撑排的正是小许大夫。小许大夫穿一身白大褂,身后背着一个带红十字的药箱,在白亮亮的水中显得特别精神。

这边的姑娘媳妇们直直地看着小许大夫的木筏子由远及近。小许大夫把木筏子拴在岸上,也不看大伙,急匆匆地走进大白鱼家。

大粗脖用胳膊肘杵碗碴子,说,大白鱼有病了?能是啥病呢?

碗碴子想了半天,说,是呀,能是啥病呢?

2

碗碴子和大粗脖也住在沙沟子边上。

碗碴子说话好用词,不管用得准不准,总要用上几个。如果谁说话不对他的心思了,他就说,此有此理!

他说的词应该是岂有此理,但他说成了此有此理,也没人跟他计较。

就因为说话好甩词,大家都说他老母猪嗑碗碴子,满嘴是瓷(词)!就碗碴子碗碴子地叫,就叫开了,反而忘了他原来叫什么了。

碗碴子酒量不大,好喝两盅。喝完了,不光甩词,还唱小曲。

月儿挂树梢啊,风吹杨柳梢,

蒋介石在南京,一阵好心焦啊。

(白)焦什么呢?

一焦我的兵啊,打仗就发蒙,

听到那枪炮声,就把枪杆扔啊。

二焦我的妻啊,她叫宋美龄,

把她扔南京,冷清又冷清啊……

有人劝他,你喝多了,快回家歇着吧。碗碴子向大家摆摆手,说,为人民服务,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毛主席教导我们,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马克思主义卖命,就比鸡毛还轻!

这以后,碗碴子就下台了,不当队长了,还被批判过,挂着牌子在屯子里游街。他的罪名是,新兴反革命分子!人们揭发他任意篡改毛主席语录,恶毒污蔑样板戏。可不是么,他把法西斯说成了马克思,把鸿毛说成了鸡毛,在样板戏的唱词里加上了……碗碴子,你再会甩词,不认罪,行吗?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受到批判。

可碗碴子不上火,不当队长了,无官一身轻,小曲还是挂在嘴边。这回他光哼曲,不吐词,看谁还能抓到把柄?他说,做人啊,就得精三分,傻三分,留下三分给子孙,不能一个人都占了。邻居们都说碗碴子这人心宽,没心没肺的。大粗脖听了,叹口气,说,他哪是心宽,他是愁得心里没缝儿了。有道是,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犯愁瞎嘟嘟……

3

大粗脖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小许大夫,就是因为小许大夫要把她下巴底下的大粗脖割掉。

大粗脖的脖子那里像夹着个肉倭瓜,圆圆的,撑着她的下巴,让她无法低头。都说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大粗脖不想仰脸都不行。

卫生所的小许大夫一来到桦树溪,就盯上了大粗脖的脖子。那天,大粗脖在沙沟子边洗豆角,小许大夫不知啥时候来了,盯着大粗脖的脖子看了好一会儿,说,阿姨,能让我摸一下吗?

大粗脖的脸呼地红了,发起烧来。她也是女人啊。

小许大夫知道大粗脖误会了,忙解释说,我是想摸摸你的脖子,这是甲状腺肿大,能手术割除的。

大粗脖“咚”一下把豆角筐扔进水里,站起来,头也不回,走了。

大粗脖很生气。大粗脖回家,跟碗碴子说,我姥姥我妈都是大粗脖,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能说割掉就割掉?

碗碴子劝她,说,人家小许大夫说的也许有道理,要移风易俗,讲科学。明天你就让他割,没两下子,他也许还不敢割呢。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

大粗脖哼一声,说,让他到那个山东娘们儿那里使能耐去吧,他咋不给她手术呢?

碗碴子笑了,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又没长大粗脖,手哪门子术?

大粗脖把金鱼眼睛一瞪,说,你嫌我大粗脖是不是?你看那山东娘们儿好,你也到她跟前跑骚去呀,只怕你是条瘸腿的狗,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碗碴子任凭大粗脖骂,并不恼。他嘻嘻地笑,说,我咋能嫌乎你的大粗脖呢,我把它当成女人的第三只乳房,稀罕还稀罕不够呢。她大白鱼再白,再骚,再浪,她有第三只乳房吗?二十不浪三十浪,四十正在浪头上。

碗碴子的话把大粗脖说乐了。大粗脖扭了扭身子,说,去一边去!她想,多亏她没把小许大夫要摸她脖子的事告诉碗碴子,不然,碗碴子就不会说他讲科学了。

秦木匠闷不出的,却不知从哪儿淘弄到大白鱼这个山东娘们儿,屁股大奶子大脸也大。秦木匠爹妈死得早,跟哥哥秦老大一起过,结婚也结在哥哥家。结婚的当晚,哥哥一家住南炕,弟弟和新媳妇住北炕。大白鱼不管不顾,一顿折腾,南炕一家人一夜也没睡好觉。那几个听房的光棍儿把窗户给扒开一条缝儿,说,那娘们儿,那个白啊,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白鱼啊!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大白鱼去找大伯哥了,说,你弟弟有毛病,得找大夫好好看看。秦老大也是个憨厚人,问,我弟有啥毛病?大白鱼说,他那玩意儿不好使,搁不进去。秦老大一时没听明白,等明白过来了,脸都变成了茄子色,磕磕巴巴地说,这这是大事,是大事……

大粗脖每次和村里的老娘们儿说起这些事,都感慨万千,说,妈呀,一个当兄弟媳妇的在大伯子跟前说出这样的话,咋张的嘴呢?她挨个儿点女人的头,你能吗,你能吗,你能吗?

女人们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撇嘴的撇嘴,咋舌的咋舌。

不知道秦木匠找没找人看,反正不到三年,大白鱼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啥都没耽误。

大粗脖说,不知都是谁的种呢!

女人们说,小许大夫要是早几年来就好了,那就不用找别人看了。

小许大夫长得也白,再穿一身白大褂,真的与众不同。小许大夫第一次见到大白鱼,就断定她不是山东人,而是南方人。小许大夫在省城念过卫生学校,见过袅袅娜娜的南方姑娘。他对南方姑娘情有独钟。

大姐,你真白。小许大夫说。

大白鱼把本来就短的裤腿往上提了提,说,天生就这样!

那天小许大夫撑着木筏子过来,去给大白鱼看病,大伙都装作看不见,可心里,有一百只眼睛盯着呢。

怎么烧得这么热?小许大夫的手抚着大白鱼的额头。

昨晚洗凉水澡激着了。大白鱼软弱无力。

小许大夫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打一针就好了。

4

虾米爱干净。

涨水了,虾米就在沙沟子里舀盆清水,先在水里欣赏自己俊俏的影子,笑一笑,做个鬼脸,然后解开又黑又浓的头发,在清水里洗。她不用胰子,什么都不用,不一会儿,就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了。用两手把头发挽在脑后,再用木梳一缕一缕地梳,梳得细致而有韵味。闺女媳妇常用的雪花膏、蛤蜊油,虾米一样都不用,她就是那样自然,白白净净,散发着淡淡的香。

虾米是碗碴子和大粗脖的闺女,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谁见了虾米都会感叹,可惜这孩子了,话都让她爹她妈说尽了,老天不让她说了。

虾米就像桦树溪里的虾,不经意间就长大了。长大了的虾米小水葱一样水灵,一双大眼睛顾盼流转,千言万语,似乎都在眼波中。

大粗脖的心一天天地悬起来。虾米虽然不会说话,但她还满心高呢。和她一起长大的邻居二菊找了个赶大车的老板子,虾米见了,就私下里和二菊比画,劝她不要和那个车老板子结婚。二菊也比画着,问她想找啥样的?虾米扭捏了半天,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样板戏剧照,那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

二菊大笑,虾米红了脸,大粗脖却长长地叹气。

可是后来,大粗脖发现,虾米喜欢上了小许大夫。这让大粗脖又气又恼。

那天,小许大夫没事闲逛,来到大粗脖家。从第一次见到大粗脖,小许大夫就似乎迷恋上了她脖子下面那个大大的肉瘤。为此,小许大夫看了好几本有关治疗甲状腺肿大的书,有时做梦都在想,他操着手术刀,把大粗脖脖子下的那个肉瘤割除了,当时的感觉,就像《庖丁解牛》里的那个庖丁一样,是那种无以名状的成就感。

小许大夫来到大粗脖家,就见到了虾米。小许大夫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听说过虾米,也知道虾米是个哑巴。但虾米的俊俏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同时注意到,虾米只看了他一眼,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小许大夫问,虾米天生就不会说话吗?

大粗脖说,刚生下的孩子都不会说话,谁知道她是不是天生的。

小许大夫露出惋惜的神情,说,如果发现早,也许可以治好的。

大粗脖有些不爱听。大粗脖说,你是神啊还是仙啊,还没有你治不好的病啊?一会儿能治大粗脖,一会儿又能治哑巴,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许大夫觉得有些无聊,看了虾米一眼,走了。

虾米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小许大夫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粗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骂虾米没出息的货。她想,虾米是哑巴不假,可也轮不到小许大夫。小许大夫是什么东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就是能得瑟。和那个山东娘们儿大白鱼的事,屯里人哪个不知道?

大粗脖想,得给虾米找婆家了。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可是找谁呢?大粗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影子。

5

这一年的大水比往年来得早,来得大。水漫过了沙沟子,直奔人家的院子来了。沙沟子边上的几家人家,都在院子边憋坝,怕水进院子,淹了园子里的菜。

大粗脖家在沙沟子上游,她家那里是沙土地,水坝咋整也憋不实成。大粗脖喊碗碴子,说,你别在那唱幺儿幺了,水都快进院子了,等把菜都淹了,看你吃啥!吃草都没有了!

碗碴子一点都不急,说,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土能挡住水吗?

大粗脖急了,骂,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以为你真是老母猪嗑碗碴子呢,告诉你吧,你连老母猪都不如!老母猪还能下崽卖钱,死了也能吃肉扒皮,你说,你能干啥?老母猪晃荡尾巴,闲的!

碗碴子也不生气,说,此有此理!拎起铁锹挖土,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

大粗脖又气,又忍不住想笑,上前扶起碗碴子,问,摔坏没有?

碗碴子龇龇牙,说,屁股摔两瓣儿了。

大粗脖捶他的背,骂他一点正经没有。

下游那边,大白鱼也在憋坝。秦木匠出去给人家打结婚用的家具了,只有大白鱼一个人在这里吭哧吭哧地干活。她没有像碗碴子那样掘土筑坝,而是把土装进麻袋片子缝制的袋子里,垒成一排,再往上面填土,踩实。

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穿着碎花短袖衬衫,胳膊腿白白的,露在外面。弯腰的时候,后背那里也是一片白。大白鱼这个山东娘们儿,即使在干活的时候,也是与众不同。小许大夫给她看病的时候,说,我一看到你,就想起语文老师教我们作文时常用的一句话:东方泛起鱼肚白。大白鱼的脸红了。小许大夫说,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这些都是那些偷听的人说的。只要小许大夫一进大白鱼家的门,就会有人像新婚之夜听房那样偷听。偷听的人说,还说碗碴子会甩词,人家小许大夫那才是真甩呢!

本来,小许大夫是想划着木筏子过来帮大白鱼憋坝的,可想到那些人的眼睛,小许大夫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那个用袋子垒坝的办法,是他教的。什么事都得讲科学。小许大夫说。

那天晚上,外面隐隐约约地响起雷声。要下雨了吧。大粗脖担心白天憋的坝被水冲了,趿拉着鞋,到外面看。雨倒是没下,可水却涨得厉害,眼看就要漫过她的土坝了。她拎着锹,往下游走。她想把水往下游放一放,就是碗碴子说的疏导,光堵不行啊。她走了几家,都是用土围的坝,只有大白鱼家是用袋子垒的。她感到好奇,就站下了。她向大白鱼的院子张望,隐隐约约地听到屋里有动静。心想,这个骚娘们儿,搞破鞋呢吧。她弯下腰,撅着磨盘似的屁股搬麻袋。一边搬一边嘀咕,淹死你个狗男女,淹死你个狗男女。那袋子很沉,吭哧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搬开一道缝,憋足了劲儿的水哗地流了过去。

大粗脖刚直起腰,冷丁的,就看见大白鱼正站在她面前。大白鱼说,大粗脖,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粗脖无话可说,慌忙中冒出一句,哪一出都比搞破鞋强!

说完转身就想走。

大白鱼一把抓住她,说,你得把话说清楚。五更半夜的,扒人家的坝,往人家院子里放水,还给人家泼污水,你这是人干的事吗?

四邻的狗咬起来。

大粗脖说,咋的,还冤枉你了,你和那个狗大夫干的好事全屯子谁不知道?别一天板儿板儿的,你还以为你是啥正桩啊?

邻居们来看热闹了。

大白鱼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光听乌拉把响,不知井在哪儿不行,我那屋门开着,里面除了我儿子,你要能找出第二个男人来,我明早就挂着破鞋,敲着铴锣游街去。你要是找不到,就别怪我扯了你这张逼嘴!

邻居们看这热闹闹大了,就都来劝解。碗碴子听到动静也来了。他扯过大粗脖,拖拖捞捞地拽回家。

大粗脖一进门,扑到炕上哭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栽到那个山东娘们儿手里,让她在邻居们面前丢了大丑。

6

大粗脖不认输。她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能甘心栽在大白鱼手里呢。她盘腿坐在炕头上,头不梳脸不洗,叼着大烟袋,一口接一口地抽,抽得昏天黑地。

我就不信那个劲儿呢!大粗脖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我就不信捉不到那对狗男女!

碗碴子喊大粗脖吃饭,大粗脖不出声;再喊,还是不出声。碗碴子就过来了,劝大粗脖赶紧吃饭。大粗脖说,你长脑袋就是吃饭的?那个山东娘们儿那样欺负我,你还能吃下饭啊?

碗碴子说,此有此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五更半夜的不睡觉,扒人家憋的坝,还怨人家骂你吗?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本来想找人诉诉苦的,没想到反被碗碴子数落了一顿。大粗脖扔下烟袋,拍着大腿哭起来。她骂碗碴子没能耐,连个生产队长都当不了;骂自己不争气,生个闺女还不会说话。骂来骂去,还是那个不要脸的山东娘们儿。我就不信,我就治不了她?

大粗脖想到了杨六子。老杨家六个儿子,前五个哭着喊着,总算娶上了媳妇;到了第六个,爹妈真是一点章程都没有了。杨六子眼看三十了,就是找不到媳妇,一听说屯里谁娶媳妇了,杨六子就要哭一场。大粗脖知道杨六子对虾米有意思,但大粗脖从没吐过口。这次,大粗脖找来杨六子,让他想个办法,替她出了这口气。

大粗脖说,你想娶虾米不?

杨六子说,做梦都想!

大粗脖眼睛一亮,说,你就给我守在大白鱼家门口,就不信逮不着他们!

杨六子问,他们是谁?

大粗脖呸了一声,说,小许大夫,还有大白鱼!

7

月圆之夜,月亮照在沙沟子的水面上,白亮亮的。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清澈沉静,水中的月亮飘忽而凌乱。

沙沟子对岸,小许大夫穿着整齐的白大褂,撑着木筏出来了。月光如水,水如月光。小许大夫的心情不错。他哼唱着那首流行的《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小许大夫的木筏子靠到岸上,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影,上了小许大夫的木筏子。木筏子轻悠悠的,融进无边的月色里。

8

上秋的时候,桦树溪的大水开始撤退了。沙沟子就像晒干了的倭瓜,在不断萎缩。那些被大水冲到沙沟子的鱼,随着沙沟子的萎缩,都被聚集到一个个锅底坑中。

孩子们先是在清水中摸鱼,两只手做成喇叭状,在水底下慢慢推进,推到一个坑里,就会感觉到有鱼在那里跃动,两手一收紧,鱼就抓到了。把它穿到柳条或铁丝做成的鱼串上,用嘴叼着,再到水里继续摸。

当水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孩子们就把水搅浑,来他个浑水摸鱼。水浑了,水里就缺氧了,可怜的鱼们就把嘴露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看水里,鱼的嘴一排排,有大有小。先是孩子们,后来大人也参战了,端着筛子,抄着箩子,一捞一个准,鱼都是活蹦乱跳的。

沙沟子出鱼了!消息一传出,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动了,挽着裤腿的,穿着裤衩子的,光着屁股的(当然是孩子们),呼儿喊娘,热闹非凡。直到月亮出来的时候,人们才渐渐散去。这天晚上,家家的茅屋里,都飘出鱼酱或炖鱼的香气。

沙沟子恢复了平静,被搅浑的水慢慢地沉淀着,在月光下又变得清清亮亮了。

9

从夏天到秋天这段日子里,杨六子为了给大粗脖报仇,更是为了娶回虾米,在大白鱼家门口死看死守了一个月,除了一只叫春的猫和两条发情的狗,什么也没守着。倒是碗碴子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虾米和小许大夫私奔了。一件是大粗脖的粗脖不见了。

关于虾米和小许大夫私奔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两人到城里过日子去了;另一种说小许大夫领着虾米去看病了,也许哪一天,虾米回到桦树溪,就能张口讲话了。

奇怪的是大粗脖,一觉醒来,大粗脖感到脖子下空落落的,一摸,瘤子没了。她嗷的一声蹿起来,喊虾米。

虾米不见了。她跑出院子,太阳刚刚从东面冒出头来,沙沟子上雾气焯焯的,静得出奇。这时候,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沙沟子边,悄悄地脱去衣裳,身体白得炫目,一点一点地融到清亮亮的水里,直到没了踪影。正当她恍恍惚惚的时候,扑棱一声,一条大白鱼跃出水面,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倏忽就不见了。

虾米,虾米!大粗脖喊。

她又摸了摸脖子底下,说,大粗脖不见了,虾米咋也不见了呢?

桦树溪这一年的大水就这样过去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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