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老师欧睿明

2014-02-17 01:12张立仁
小演奏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音乐人生学校

张立仁

1953年,这是新中国朝气蓬勃的一年。进入省城五中对于刚刚告别小学的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非常新鲜,操场旁边茂密的苹果树林已经挂果,果树的那一边是花园、假山、鱼池和葡萄架装点的一幢二层别墅,大气、典雅,那是学校的教研室。在这优美的小楼下设有一个半地下的音乐专业教室,我们九班四组上的第一堂音乐课就是在这里从唱国歌开始的。

手执教鞭的欧睿明老师站在讲台上,三十多岁风华正茂。他要求每个同学自己敲着节拍颂唱国歌,这看似简单却并不容易,尤其是后半拍起音,卡在清脆的节拍下显得特别难,许多同学小手拍得通红却怎么也唱不下去。欧老师就是用这种方式摸清每个同学的音乐基础,这当然是他从责任心出发形成的细致设计。从此,我们大家对他和他的音乐课肃然起敬。还好,我顺利地一次通过。

接下来,真正的麻烦才开始出现。当时音乐教案是各个学校自行确定的,欧老师选的是学习正谱——五线谱。对我们这些懵懂的青涩少年来说,要啃下这些跳动在五线上面的“豆芽瓣瓣”以及熟悉它们所表达的音乐含义,别提有多难了。在当时也很少有学校的音乐课程采用正谱。应当说,这对欧老师更难,他为什么知难而上呢?是为了自己学生的人生更加完美,可这是要到我们成年以后才能体会到的师恩。

我们在音乐殿堂的正规启蒙就这样开始了,音乐感觉与领悟在无形中不断增长。一次,欧老师在课堂上讲解音乐与生活的关系,突然话锋一转,说:“你们每天做广播体操,背景音乐应当听得很熟了,有没有谁能唱出来呢?”

我心里一动,举起小手:“我能不能试试?”

“好!上来。”

我跨上讲台,敲着节拍,居然顺利地唱完了,当时老师赞许的眼神伴随了我的整个人生。

同样,课外音乐活动也有声有色。欧老师常在当时食堂兼礼堂的古典大厅中为学生们举办周末音乐会,欣赏唱片、练习表演。年少的我住在学校,周末也无家可回,就主动为他张罗各种杂事,做一些组织与准备工作,我们的接触也日渐增多。在这里,我认识了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这些举世闻名的大师,也知道了门德尔松、西贝柳斯这些一般不为人知的古典音乐巨匠,以及他们感人的音乐故事。那是一个何等深邃、何等美妙的音乐殿堂啊!就这样,我对音乐的兴趣日渐浓厚,启蒙的甘泉逐渐变成小溪,汇成了小河。

初中三年很快就要结束了。毕业前,欧老师推荐我去报考音专附中,学习作曲,这有些像现在的艺体特长生提前招生。他是音协会员,这当然是一种很高的专业评价,然而不谙世事的我却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因为我要读普高,我的志愿是成为一名电气工程师,科技报国,欧老师有些失望。不久,班主任把我找去,告诉我欧老师病了,并且暗示可能与我的拒绝有关。我怯怯地走进老师的卧室,呆呆地只知道扯着衣襟角,一句话也说不出。老师亲切地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说:“没事,你没有错。只是你要记住,音乐是灵魂的表达。你有音乐天赋,也有组织才能,今后不要埋没了。”

世事难料。1956年秋我如愿升入五中高中,欧老师却在1957年春夏被打成右派,从此失去执教资格。但他并没有因此沉沦,在完成学校各种杂事之余还积极投身体育,尤其热心于练习乒乓球。他还积极参与学校组织的运动会,再展才华,并获得冠军。老师一生历经坎坷却仍近九十高寿,这与他天性开朗、热爱运动不无关联。

我自己也难逃厄运。1959年高中毕业,尽管成绩不错,却由于背负着家庭出身的阴影,大学对我关上了大门,科技报国的愿望从此落空。那一年我刚满17岁,踏进社会,当了一名“练习生”。接下来是繁忙紧张的工作和政治上沉重的压力与无可奈何的自卑,是音乐伴随着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工作之余我自学掌握了七八种乐器,很快成为职工文体活动积极的组织者,音乐使我受到同事和领导的关注,我在重视与歧视的强烈对比中挥洒着自己的青春,尽管在工作中不能得到重用,却因此得到更多的锻炼。再后来,文化大革命强烈地冲击着社会的一切。剧烈的“革命风暴”过后,我被拥戴去领导一支来自全市各单位文艺职工组成的宣传队。又是音乐,使我避开了派性的仇恨和武斗的泥潭。

记得那是1968年春,我带领一支宣传队从成都出发进京参演,路经宝鸡做短暂停留演出。演员、乐手们为争夺暖炕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利益面前谁都不让,我着力调解也无效果,宣传队面临解体。我拿着大提琴离开房间,来到旷野。那天夜晚月色如洗,伴着早春浸人的寒意,愤懑与无奈充满我的内心,融入我的琴声,那琴声深沉哀婉,沿着大地传向远方。我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一切。当我从音乐回到现实时,才看到周围聚集着我的队员们,在这清冷的北方寒夜,他们眼中闪着泪光:“队长别拉了,回来睡吧!我们错了,我们已经改了!”那一瞬间,欧睿明老师的话突然闪过我的脑际:“音乐是灵魂的表达!”

中国迈着沉重的步履,终于走进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奏响了中华复兴的序曲。我也终于沐浴春风,完成了自己的高等教育,接着在经济界崭露头角,走上了领导岗位。我面对这迟来的责任,全身心投入其中,2005年被授予四川省劳动模范称号。这期间媒体对我和我的事业时有报道,被欧睿明老师得知,揭开了尘封五十年的往事,老师居然还记得当年受到他音乐启蒙之恩的懵懂少年。老师不顾已逾八十高龄,在文邦权等学长的陪同下来单位看我,可惜那天我去开会,未得一叙。之后又因公务纷繁,一直没有安排出时间,直到2009年我安排了半天准备回拜师恩时,却得学长告知,老师已经辞世一月有余了,留下我永生的遗憾。

欧睿明老师,人如其名,睿智、明朗,一生执着于他的音乐与教育事业,无论顺时逆境,他始终充满热情,直到去世前不顾高龄积极筹组领导至今充满活力的列五校友会。今天的我深感少时能得我恩师指点,真乃人生大幸!

抚今追昔,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对照今天的中学教育,我要说:“人生的道路蜿蜒曲折,少时很难预测,教育极为重要的意义之一就在于启发以及挖掘出人的潜能,使之有能力冲破未来将会遭遇的险阻,去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所以,尽管当今素质教育似乎有些不敌升学分数的压力,但教育者、家长和全社会仍然不可稍有轻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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